《东风夫人传》江陵春

37、过世

　　谢家这一年却也不知道是冲撞了什么，也就在贺明珠病好不久，据说城里谢伯父的妻子也病了，取信到谢庄上，说要接干女儿过去。
　　作为名义上的干女儿，谢婶娘虽有小心思倒也没苛待过贺明珠，既受过人家的接济，这时候便不好推三阻四。
　　到了城里的宅子，见面才知是肠胃病，谢婶娘本是一精明娇小的妇人，便是上了年纪也见伶俐，此时却像病重了，声音虚弱，“劳你来一趟，我现在没精力，家里却还要人照看的，听说在乡下也是你主持家务，劳你过来帮我看几天家。”
　　“干娘何出此言。”贺明珠上前帮她掖好被角，又喂她喝了几口清水，“我总是无事，叫您一声干娘，也来伺候您几天。”
　　这周围的下人也有抹眼泪的，也奇了怪了，去岁的时候她们还想着挑拨贺明珠，现在反倒眼带期盼。
　　贺明珠便知这些人里也有存了话要和她说的，略宽慰谢婶娘几句，便出去踱几步，没数到五个数，果然谢婶娘的陪房婆子抹着眼泪过来和她说，“我们娘子前几日疼得要地上打滚，几回受不了要撞墙，拉出来的也都黑色。大夫过来看了，说拖时间罢了。”
　　贺明珠年轻也没经验，“怎么会突然发病？我这也没离开几个月，前些月还不有说有笑的？”
　　“小娘子是没见过，多少康健的人经了一场风一场雨就走的也有。咱们娘子是自小的病，刚嫁过来一阵也有疼得没法起身养了大半年的。她家里人都是这个毛病，她又自小心事重。”这陪房又哭起来。
　　贺明珠后面的话也不问了，谢婶娘现在最大的心事就是没儿子，怕死了也没人祭祀，又拼命对谢旻好，但谢旻再尊敬她也不会漫过亲娘。谢婶娘是可怜，但再可怜也不能把谢旻赔给她啊，谢旻他妈也可怜，要再没了亲儿子，这女人在地下就更可怜了。
　　无解。

　　除了对这个老病的女人尽心，似乎也就没其他法子了。
　　明知道她的心事，贺明珠也只好每天装傻。她有过服侍病人的经验，只是谢婶娘每回疼起来真是再多人帮着也没用，短短数月，人瘦了几圈都快皮包骨头。吃食上面禁忌越来越多，不可吃有渣的，不和吃发物，最后只能喝点粥汤。
　　谢旻也来看过她几回，几次在榻前，谢婶娘握着他的手眼泪直掉，她听着谢旻说一些安慰的话，有时会昏沉睡去。
　　有些话不需再多说，到了生死的关头自然明悟。谢婶娘自己关心着没儿子的问题，到了这一刻忽然就明白了，母子天性，不是她对侄儿不够好，也不是这侄儿没良心。
　　又拖了两个月，期间贺明珠接到王兰芝的信，说她将要嫁人，邀请朋友过去一聚。贺明珠却连走都走不出，除了要帮管家，谢婶娘晚上总要痛醒，她守夜在旁时常半夜被叫醒，之后便不得睡眠。两个月的时间，谢婶娘已经连寻死的力气也没了，身边的人再骗她诸如病好之类的话也听不进了，拒绝一切用药一切饮食。
　　这天早上起来，见贺明珠连夜未睡，红着眼睛，谢婶娘一时感动：她又不是我亲生的，亲女儿能伺候到这样也是孝顺了，认一个干亲，倒真待我有几分真心。
　　难得的，这精明的老女人对贺明珠说：“乖囡，你去睡会儿，干娘是要不行了。我没有亲生孩子，你服侍我到现在可见是有良心的，等我走后，我那些首饰都给你。”
　　贺明珠无奈地拍拍她的手，“您说这个干什么，又想太多，等您病好了，您爱给谁给谁。我来看你难道就为了那些个首饰？”
　　“莫哄我了，我知道这回是要去了。我活这么个岁数去了也不算短命。”谢婶娘心说，唯一遗憾就是没孩子。
　　贺明珠知道她心事，但这种事真不好插足。
　　到这天下午，老人竟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睁着眼睛也是两眼无光，嗯嗯啊啊在叫，贺明珠一看情形不对，请了大夫来，一说，“她前几日疼归疼，精神还是好的。”又说了她已经拒绝衣食的事。
　　大夫便说，“小娘子给找两件好衣裳吧。”叫准备后事了。
　　一看这样，贺明珠就催人去叫谢大伯和谢旻。

　　谢旻来得倒快，走进院内，走廊上就听里屋一个熟悉的女声在焦急地问：“娘子现在这样，总要叫丈夫来看一眼，她又没儿女，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下人大概说谢大伯回不来云云，急得贺明珠骂道：“娘子的事，他最相关，我等都是外人……”大概本还想骂凉薄什么的，还是咽了下去。
　　谢旻便这时到门口，众人见他到了，莫不松了一口气。有时候不是事情不妥帖，只这时候有一个男性在，就像有了主心骨。
　　贺明珠引他进去，谢旻见她两眼通红，人也消瘦，也是心疼。贺明珠摇摇头，眼神示意他其他别多说了，引他进去了，又几天不见，谢婶娘瘦的和干柴一般，谢旻上去握住她的手，贺明珠便在她右耳旁叫了一句：“干娘，二郎来了！”
　　谢婶娘等了一天没噎气就是等谢旻过来最后一面，这时候她像是眼睛也亮了，明知她此刻已经说明都看不出了，就听她嗯嗯啊啊地叫着，忽的像是很激动挣扎着用手去握谢旻。
　　谢旻便顺势也喊，“婶婶，我过来了。”
　　后面的话贺明珠便不听了，安静起身走出去。
　　过不一会儿，谢旻出来说她又睡了，人很安详。
　　“谢天谢地。”贺明珠是真心这么想，“她现在能睡着也比醒着好。”醒来就是病痛，别人是活一天过一天日子，她是活一天痛一天。
　　其实这时候大家都知道她是等死了，平静地过去也是种福气了。
　　贺明珠又说，“她今天一天，我就跟她说，你快到了，你伯父快到了，她才撑到现在。”
　　谢旻道：“她见了我即可安睡，可见心里重我胜过亲夫，我这婶娘对我是真心了。”
　　“呸，到现在就别说俏皮话了。”
　　“也不是这个缘故，是我刚才和她说，她的后事我会代替儿子来帮她办。”
　　贺明珠恍然大悟，旋即又是抹泪又是笑，“她这样也算走得安心了。”
　　“你倒是对她上心了，亲女儿也不定有你做的那么好。”谢旻微有感叹。
　　“不是那样个说法，”贺明珠说道，“我与她之间也没什么，人么，互相有些算计有些计较很是平常，哪怕亲子之间或是兄弟姐妹，有个小心思之类的只要大事上不错格就无甚要紧。她毕竟待我不错，相识一场，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免有同情之感，都是风中飘零的落叶罢了。”
　　她想的是，我无依无靠，前两个月病的时候也怕病死了身后凄凉。谢婶娘这样的女人，娘家是个小商人，平日在家也是体面的女主人，丈夫也还尊重他，有家有财，唯一不如意就是没小孩，到身死的那一刻，竟也不比孤女的她好多少，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等过了一夜，早上起来，贺明珠便发现这老女人去了。
　　接下来便是报丧，家里换下饰品绑上白幔，又要设灵堂，家中各人服丧。
　　到这时候，谢婶娘的陪房拿出一份先作好的遗书：财产怎么分配，她娘家子侄得多少，谢大伯得多少，谢旻又占一份，贺明珠则真的得了她的首饰。
　　最让人心塞的是，这个精明一世的女人连她的后事如何办都写了，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自己去操心怎么办丧礼，可见是对生者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自不是对贺明珠的，她不过是外人，也不是对谢旻，她是晚辈，丧主本是谢大伯。遗书中用词极力讨好这位丈夫，以哀求姿态期盼他记得自己的嘱托。

　　谢大伯到家的时候已经停灵有两天，据说他是去谈生意回不来，一进门也哭妻子，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这头发都有花白的老男人哭的时候还能抽空偷瞄下代为晚辈守灵的干女儿贺明珠，见她肤色剔透光洁，貌若春花，连哭声都哽了下。
　　贺明珠心里觉得恶心，捧了香给他，借一低头把表情掩饰过去。
　　待后来才知道，他哪里是为了谈生意误了见妻子最后一面。他在东乡谈生意，一群男人时常叫些个花娘，这里面有个十四岁的雏伎便格外笼络他，那个女子前几日也是病重，谢大伯便把她安置到一小院里养病，谢大伯无儿无女，对这小女孩子的感情也似父似夫。她身边的人也笼络谢大伯来探病，就这样，那几天谢大伯便天天守着那女孩子，只是她病不但不好人也一天天憔悴过去。
　　那天叫谢婶娘病危，便去人到东乡想叫大伯回来见最后一面，若马车急返，当天夜里也能到家。派去的人到了那儿，一见谢大伯便说娘子情况不好，谢大伯也觉得要尽人夫之职，转身却又见那心爱的小女孩子皱紧一张苍白的小脸，便想：世事无常，多少戏文里讲的巧合都是一错身就阴差阳错是生死，我这一走可不再见不到她了，她小小一个人这么孤单而去真是可怜。
　　就为不和这小花娘“阴差阳错”，他便又耽搁了一日，等第二天却家里来报娘子去了。谢大伯懊悔得要死，痛哭流涕：“我以为她回回都说病重，这回定能到我回去再见。”他痛抽自己，又羞愧欲死，毕竟上了年纪了，还当场吐血。一旁这花娘的姆妈吓得便叫他早回，生怕这还算有些身份的客人出了事，她们更要完蛋。

　　等谢旻来上香时，贺明珠抽空便把这家的事和他说了。
　　贺明珠恶心地要死，“我曾见她生前也体面也得丈夫尊敬，想不到了最后还是凉薄。”
　　谢旻对大伯夫妇感情复杂，大伯真对他不错，只觉得他这大伯迂也是真迂，不算坏到底，还知道羞愧，要换做谢旻他爹，负心薄幸起来还能面不改色。也知道贺明珠义愤，安抚道：“你就这样想，婶婶见了我便安心睡去，大概……也是无所谓见他的。”
　　贺明珠翻个白眼，却不和他说话了。心想，谢婶娘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真是忍一时半刻都在受罪，要不为了见记挂的人何须受这个苦？那个人，还真不值得她去煎熬。
　　谢旻也没多想，毕竟是他大伯。
　　岂知没过几天他也要发火了。

　　新文暂时在查资料，一切未定。我写一文，总喜欢给它个主题的，不能为了编故事而编故事。能不能开出来还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