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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红(十七) ...

  •   面前是一排形状各异的瓮。
      “选好了吗。”
      对面的红鼻子男人夹着烟斗“当当当”的往案前的红木茶台上敲。
      “这里都是古董。”
      他外翻的嘴唇叼住烟斗,手指挨个儿的在一行瓮中敲过,瓮身发出略能分辨音阶的空响。
      “别。”
      你忙对他叫停,像是对于冥冥中某种冒犯的制止。
      你望着桌上这一排各不相同的小家伙,又从左往右看了一遍,伸手挑出一枚烟青色的。
      “这是最好的。”他抽出烟斗愉快的抬抬手。

      你明知道他是个骗子,但是这枚一万公里以外的烟青色。
      你将它握在手里,小小的,圆圆的,像握住一枚一息尚存的卵。
      它的表面是一层薄薄的釉,釉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纹理,摸上去像是皮肤一样的触感。
      你轻轻的将它放在手心,缓缓托起,天花板的灯光透过它,那透亮的青白的胎仿佛是一层葆养着生命的膜。
      光透过你的手掌变得鲜红,一掌之隔的这青白的胎,来自你血的红色被稀释成与孕育关联的浅红,光影在这个圆润的空间中交回流转,这样的运动似乎是某种生命的发育的必要条件。
      而它的表面毛孔一样细腻的肌理,一开一合像正呼吸着,你的手掌贴在它的表皮,微微的吸附感像来自某种气体的交换。

      你要为它挑选一个温暖的,长生的巢。
      气孔、薄膜、你静静的凝视着它。
      泥、水,自然界中最柔软的两种物质,一千度的高温。
      如凤凰涅磐般的,就像它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屉浅浅的铁盘被抽出来。
      你望着铁屉里几乎烧不出灰的它,那样小,那样薄,几乎是透明的一层膜。
      轻飘飘的一物,你抬抬手,感觉不出重量。
      它的余温透过这泥与水混合烧制的薄胎传递在你的胸口,你紧紧的护住它,像守住冥冥中的某个约定。
      这莫大的温暖,是你留给它的,在你身体中存在过,有关于这个世间最后的能量。
      你紧紧的握住它,就像握住冥冥中伸出的一双手。
      你将它捂着、藏着、积蓄着,在那抹淡淡的烟青。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有山、有湖,有日月。”
      你凝视着瓮口流转的光,这浑圆的一圈像是来自月亮,你的手指轻轻的抹过这一环流转的光滑。
      “也是你的故乡。”
      你努力不让自己对那片一万公里以外的土地妥协,你曾是那样头也不回的逃到了这里。
      而此时,你不得不想的:那山那湖,那从湖面升起,塔尖沉没的太阳。
      太阳?你抬起头望着阳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间穿过,剑林一样竖在你的面前。
      你望着镜面中怀抱着的自己,清早还是阴天。
      来人世一趟,总得看看太阳。
      彼时密封袋里冰凉的一汪,此时已归一瓮被你暖暖的护在胸口。
      这是一具肉身关于长生、永恒,质的转变。
      它被你亲手带来,又被你亲手送走,你们同根同源同命相依的长在一起,就像一圈首尾相接完整的轮回。
      你轻轻的托起它,阳光的薄片轻轻的撒在它的身上,像是月光一样的静谧。
      烟灰的釉上那细密的肌理,布满星星般闪耀的光。
      “日月同辉。”
      仿佛是来自遥远家乡的关照,这烟青的一枚,在这一万公里以外的地方,就像落叶被风扫回湖面一样,找到了归依。

      你如之前所计划的将它安顿在整个屋子阳光最好的地方。
      那个紧闭的柜门,安静、黑暗。封闭的就如同它来之前呆着的那个地方。
      那块它被剜离的空空的凹陷,你用手指轻轻的按压着它,最开始还有温热的鲜血涌出。
      你感受着下身一股一股的暖流,仿佛是它的控诉一般。
      它一直不肯原谅的敞开,那个伤口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翻开,一层又一层,你在暴汗中拥抱着虚无的它。
      像是冥冥中的一个约定,它可以长久的霸占着那个位置,在你们对彼此最深的承诺里,那块伤口慢慢的生长、愈合,就像是来它的愈疗。
      而那个经过你们默许的,浅浅的凹巢。你轻轻的,抚摸着腹下的这团虚无。
      八年之间冥冥共处,福祸相牵。
      最后,当你从机场的椅子上站起。
      你知道那是它给的力量。

      一万公里、十五小时、昼夜颠倒。
      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像是某种不留痕迹的对接。
      最终你们回到了那片湖,那片你落荒而逃又心心念念的湖。
      烟青色的雾气积蓄在湖面,清晨微凉的的风里:“就是这儿。”你轻轻的抚抚腹中的那枚同根同源的潜在。
      八年了,若你出生,该在这湖边跑着跳着抚水玩儿了。
      如你那时所描述:鲜红的朝阳从你的身后腾起,越过地面越过湖泊,直射着金黄的塔尖。
      阳光下地上的那枚的孩子模样的倒影,你伸出手,微微握起,像是拉起虚无中的一只小手。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
      你轻轻的捏捏手:故乡的太阳。

      烟青色的雾在阳光的扩散中缓缓散去,露出镜子样明静的湖面。
      就是这面湖,这面镜。
      它一万公里外立于你床前的分身,你八年后手中执回的骨肉。
      你们何曾有过分别。
      这枚骨肉随你辗转、奔波,南下、北上,最终在你决定安顿的时候,在那个北方城市安静远离市区的边缘,在那个法律上归你七十年的空间里。
      你回绝着身边的一切,肆意的感受着这份阴阳相隔。一半你、一半它,一半阳、一半阴,一半生?生?生而必死。
      你像是一间尚在人世的遗物,这被遗落的,你想早晚有一天都将去往一个地方。
      也许今后就这样了,时间证明确实也是这样。
      如果。
      如果没有那次遇见。

      初见他你也只觉得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平常小孩儿。
      古怪、沉默,想不明白脑子成天装着什么,总之和你们那个年代不一样。
      你就好奇的多看了那么一眼。
      正如这世间的缘起都是那本可错过的一个细节。
      偏偏就是那最无意识的一眼。
      “要是那天... …”
      你轻笑着摇摇头。
      后来,你明白,关于缘分。
      精密之处就在本可错过的偏偏错不过,看似偶然实则精确,不偏不倚,精乎其精。
      “发生的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也许你以为你躲过了,它要么是以另一种不影响结果形式而来,要么已经在你自己以为是的沾沾自喜中完成了结果。”
      所以对于失之交臂的,根本无需痛惜,哪怕是擦着头发丝儿错过的,也是精确核算后的必然。
      并不是偶然,你看向他的一眼,他也必然的正看向你,你开口:“你想说什么。”
      在那几乎将你牵扯进去的眼神中,像是来自久远的回响,深刻的演绎者那个十八岁站在香樟树下盼望姑娘。
      你缓缓的收回视线。
      历史总是相似的,并不惊人。
      耳旁那句突兀的夸奖,他叹息着垂下头。
      天注定:没有当年的经历,你是听不到的,而你听到的,都是你应该听到的。
      那时的你,也是这样的害怕被误会着。
      这人,可能不是一般的喜欢。

      而那个湖边的吻。
      在你即将踏入湖面之前轻轻一碰。
      那一计让你恢复理智的现实之物的触碰,你醒悟般收回即将迈出的步子。
      老天不会无端的送一个人到你面前。
      一切都连贯起来了,你回想着脑海里关于他的片段:一样的水边跑大的孩子、一样的时候、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拉着你的手,冥冥之中,仿佛是被叩响了。
      是吗?你闭上眼,确认似的睁开,不是。

      眼前深黑的,只有他急促的呼吸。
      这呼吸就像是来自你自己的,那么熟悉,那么亲近。
      那注暖暖的气流,涌到你的脸上,像是某种天然的亲近,你触到他的手心,这来血脉间相识的亲密。
      冥冥中,仿佛叩响了某种待确的认证。
      你埋在他的怀里,像是被长出的更大的自己所包裹,这亲密没有任何排异的不适,就像左手与右手相贴的安心。
      没有觊觎、没有伤害、没有侵犯。
      他干干净净的,就像你某一处长出的,蹦蹦跳跳的跑远,你勾勾手,又蹦蹦跳跳的回来。

      如果真是自己生的。
      那晚你望着半跪在床上痛哭的他,不就是梦里那个挥着拳哭闹的孩子。
      你抚过他的身体,柔软、弹性,像是刚刚从肚子里滚出来的,不染纤尘的纯净。
      你将自己打开,将所有倾倒出来抚慰他伤痕、迎合他喜乐。
      那个瞒天的夜晚,那场有关于生命原始的交流,你们身体里对流的,那组契合的基因编码。
      你想,他可能就要重新的留在你的生命里了。
      “囡囡。”
      这声来自时空的确认。
      “我们来来去去,不就是换了表象继续徜徉。谁又不是谁的前世,谁又不是谁的今生?我们怎么可能是和陌生人遇见,那你究竟是我前世的儿子,还是今生的丈夫,又有什么区别。”
      你抱住温软的他,两具未完成的生长,你们紧贴的,摩挲着,相依为命,福祸相牵。
      你们可能会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
      那里的阳光、花草、雨露,那都是他站在窗前将窗帘拉开的那一霎那所为你展示的。
      而在这之前,他掏出那个瓮。
      那段尘封的,你已经迈过去的时光,那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孩子,或就是他。
      它们就这样见面了。
      一正一负、一阴一阳、一生一灭,吻合的正正好。
      几乎风一吹,这一对完整的契合就将携着手灰飞烟灭。
      你惊的瘫倒在地。
      你失声的无法制止的望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
      又像是梦中,那段路,你疯了似的往前跑着。那颗蹦蹦跳跳的西瓜头,就要一脚迈近跌宕的浪。
      “放下。”
      几乎是喉咙啼血的撕裂。
      他惊呆的,停下来回头看你。

      “回去了,回去了。”
      这个又一次将你劈开来的人。
      他高高大大的握住那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它。
      你第一次质问:公平?
      同样的孩子,一个呱呱落地,时光将他的肌肉刻画得这样强健。
      而另一个,同样的阵痛、同样的分娩,同样的时间过去了,它脆弱的被他像一颗鸡蛋一样捏在手上。
      他只需稍一用力,你疯的制止。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将是多么大的悬殊。
      他也愣住了,惊呆的望着碎成一地的你。

      你又一次的,先将自己摔碎了。
      谁说自私?谁说不疼?谁说没有母性?
      这是人性。
      就像多年前那间病房,你也是先将自己放在那根冰凉的针下,它首先穿过你的皮肤、肌肉、顺着你的血管缓缓的流动,它在你的体内稀释了,捂热了,最后才又作用在了“你们”身上。
      一针、两针,它报复似的足足要你受够罪,它要你狠狠的先将自己捶碎,再踩着这一地骨肉碴子一点也不利落的出来。
      而现在,对面的他,他每一句质问,都是你不知该如何给出解释的死题。
      他每退的一步都是你要踩着骨肉碴子去够的距离。
      “囡囡。”
      你望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
      “我又要怎么去同你解释你问的这些事又不是这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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