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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龙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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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防风,便是将船体的重心下移,拆除一切可能被风暴带起,导致船体掀翻的东西。
福船上的船员们全都训练有素,很快的,一切收拾妥当,船员们纷纷涌入舱室,闭合舱门,李怛复又攀上驾驶舱,顺着驾驶舱爬上瞭望台。
瞭望台地处全船最高点,也是风暴中最摇晃的地方,瞭望台八方通透,旋风从四面吹来,李怛用力阖上窗子,却在转向北面船尾之时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是个纤细高挑的背影,身上披着一件看不清料子的纱衣,身形莫名熟悉。
她拖着一口箱子,顶着风雨,在颠簸的船体之上如履平地般的稳健在昏沉沉的天幕下,像是只海燕般的轻灵。
很快她在后舷站定,扑面而来翻滚的黑色巨浪,如同一只海底巨兽的触手卷向她,她面对这恐怖的图景却面不改色,而是拎起那口箱子,用力一抛,灰黑色的箱体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并不明显的抛物线,箱子上似乎裹了一层奇异的织物,但是在狂风骇浪之间,并不容许人能看得清楚,只不过一瞬,那箱子便随着船体的颠簸一下子被黑色巨浪所吞噬。
李怛心头一震,从南方窗口一跃而出,抛出一截麻绳缠绕上了连接着瞭望台和船尾缆绳顶端的滑轮。
为能从瞭望台迅速地抵达甲板各处,瞭望台八方各有一粗壮缆绳,扣上麻绳便可作为滑轨,李怛左腿后登,右腿收起,双手举过头顶抓住滑轮,只听得倏忽一声,他便朝着船尾甲板滑落下去。狂风掀起了他的笠子帽,没了帽檐的遮蔽,雨水立刻扑向他的面孔,夹杂着咸涩的海水沫子,如同无数细针扎入他的瞳孔。他一瞬间被迷了眼睛。
须臾之间,他便落在了后舷甲板之上,此刻船尾被一个巨浪抛起,整条福船船首下沉,船头的撞角几乎要没入海平面之下,甲板斜度迫近三分角,饶是李怛也握住了缆绳才勉强站稳。
可船尾还有什么女人的影子?
李怛扑向船尾栏杆,船尾的巨橹几乎完□□|露在海平面之上,露出上头攀附的藤壶和海草,下头巨浪如同上古凶兽的舌头,舔舐着木质的船体,似乎下一刻变回露出它凶残的獠牙。
又一头浪打过,船尾便又急速下沉,李怛被惯性带动高高扬起,若非他始终抓着缆绳,此刻恐怕就会被甩入海中!李怛如同一面旗帜般在空中翻飞了两下,他双腿迅速缠住缆绳,在脚腕上勾了一个圈,才稳当下来。缆绳发出令人心悸的震鸣。
在这般颠簸之下,就算最有经验的水手都无法在甲板上保持平衡,如何能有女子可以稳稳当当地行走在甲板之上,还搬运着一口沉重的皮箱?
李怛仰面朝天仿佛一只攀援的猿猴,他好不容易睁开眼,便看见天空中浓云之间,一片澄澈的蓝天。
那是风暴的风眼。
风眼经过,意味着风暴会有短暂的停歇。李怛趁此机会从缆绳上脱手,翻身抓住了一层女客船舱的屋檐——幸亏为了让那些女人们住得舒服,福船的下层船舱仿照南人宫殿的样式装了飞檐。他握住飞檐下的房梁,抬腿蹬开了舷窗,一条泥鳅似的滑了进去。
舱室里都是刚刚被一番翻滚惊得三魂丢了七魄的蒙古女人。
蒙古女孩们还在抱着柱子哭爹喊娘,也有的已经被这剧烈的颠簸刺激得吐了一地,舱室里弥漫着一股酸臭气。见有人破窗闯入,竟无一人有力气斥责问询。
李怛迅速环视四周,房间里却统共只有七个蒙古女人。
他心头一跳,立刻跑到内室,却见藤汝死死抓着床上的栏杆,床榻上的小几、被褥、茶碗落得满地都是,她蜷缩在栏杆旁一张秀美的脸白如宣纸,看见李怛,抬起了那双红彤彤的、带着泪痕的眼睛,声音凄楚:“提督大人!”
李怛只得安慰:“不怕,风暴马上就过去了。”
藤汝声音颤抖,仿若游丝:“提督大人为何如此狼狈?”
李怛也顾不得自己乱糟糟的官服和头发,抓住一旁的屏风一脚稳住身形问道:“公主,你的使女完泽呢?”
藤汝一愣:“她没回来?”
李怛蹙眉。
藤汝说:“风暴来临前她同拜合耳大副下货舱了……提督大人,她不会有事吧?”
李怛心想,方才在甲板上似乎也没见拜合耳。不过若完泽一直和拜合耳在一处,方才出现在后舷之人便不可能是她。
他复凝眉望向藤汝,藤汝发辫散乱,气息不稳,虽然坐在床榻之上,但并不比外间的那些蒙古侍女们好到哪里去。风力渐歇,船体恢复平衡,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松开了死死抠住的栏杆,抬手去理自己的发辫。
“公主抓稳,才刚过风眼,一会儿——”话音未落,船体复又重重一震,外头传来蒙古女孩们的尖叫声,藤汝因松开了手,整个人便被甩了出去,李怛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抓住床后的栏杆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怀中。
藤汝似是惊慌到了极点,一把抓住了李怛的对襟衣领。他刚从风雨中进舱,衣服被雨水浇了个通透,藤汝一捏,纤维里的的水分便滴滴答答淌了下来,顺着藤汝的手心划过她一截皓腕流入袖中。
李怛一惊,匆匆道歉:“公主请恕下官失礼!”
然而舰船依然在风暴中上下翻腾,藤汝紧闭双眼,死死抓住李怛。李怛心中默念,如今他在藤汝手里,也和那些床头保持平衡的木头柱子没有什么两样了,他尽量把手撑开,在能护住藤汝的前提之下又不和她产生身体接触,直到这一波浪潮过去后他才松开栏杆退后两步,手腕一翻,带到了藤汝潮湿到淌水的发尾。
“下官唐突!”他连忙跪下来。
藤汝死死抓住床头的栏杆:“若非提督挺身相救,只怕此刻我便撞在床角上了!”言下之意便是并不怪罪。
李怛松了一口气:“直到听到号角之前,公主也莫要再松开栏杆了!”
藤汝红着眼睛看他:“好,听提督的。”
舱中皆是女客,李怛不便久留,趁着两波浪潮之间的间隙便要告辞。藤汝却唤住他:“提督,完泽没有回来,我很是担心,若她在货舱里也罢,可若是在甲板上,岂不危险?”
李怛说:“下官会去寻找,公主放心。且完泽若方才一直和拜合耳在一起,拜合耳是航海老手了,自会护得周全。”
藤汝道:“有劳提督。”
李怛急匆匆攀着扶手转出客舱,往甲板下的货舱滑去。
自甲板向下的舷梯十分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不过这狭窄倒也给了李怛两处支撑之所,因此下楼的时候反而比在甲板上要稳当许多。
不多时他便在货舱里看见了避风的拜合耳和完泽。完泽死死抓着一根立柱,和那些上层甲板上怕得腿软的蒙古女人们如出一辙,拜合耳站在她的旁边不住安慰,满头的大汗。货舱里不少的箱子都发生了移位,在地面上划出清晰的轨迹,李怛一脚揣在一个滑动的箱子上将它踢到角落里,神色不虞:“装货的时候没固定住么?”
拜合耳道:“等风停了我就叫船员重新整理。”
一旁的完泽突然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这一吐,抱着立柱的双手松开,差点整个人脸朝下掉进她刚刚吐出的秽物之中,幸得拜合耳将她抓住,又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袍掩盖住她吐出来的东西,完泽才不至于狼狈到底。
“这风暴来得真邪门!”拜合耳低声咒骂了一句。
李怛出海多年,遇到的风暴不甚凡几,这次风暴之迅猛,之凶残,可堪为最。有几次船体的颠簸,甚至让李怛生出他们即将葬身鱼腹的恐惧感。
更别提还带了一舱哭哭啼啼,从来没出过海的蒙古女人了。
他脑子里复又现出方才稳稳踩在倾斜甲板上的那个熟悉的背影,不由想到了海上的一个古老的传说。
海中蜃怪,状如巨蚌,可吐蜃气,化为幻境,诱惑船员投入海中。这两日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眼去看藤汝,故此被蜃怪迷惑,看见藤汝走在甲板上的背影了?
可蜃怪出没,多在天晴之时,未曾听闻会在暴风雨的时候现身。
然而这风暴来得快,去的也快,不多时,李怛听见甲板上传来掌帆水手的铜锣声,船体终于恢复了平稳,他立刻三两步攀着舷梯登上甲板,复蹿上瞭望台,吹响号角。
然后他便看见了刚才肆虐了整个舰队的风暴。它上大下小,状似水漏,顶接天幕,底合水面,所到之处,骇浪滔天,有老水手在甲板上望着远去的风形惊呼:“竟然是海龙卷!”
拜合耳啧啧称奇:“遇了这么多次风暴,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海龙卷!”
李怛盯着那清晰的风形凝了一会儿,突然想到:“糟了,若是海龙卷,此刻舰队的航向大约要偏转十万八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