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未明》油麻

7、突袭

　　随着队伍北上，时间已过了半月，这半月里，寇南星俨然是一具行尸走肉，他既不和旁人说话，也不去注意路边风景早已发生变化，等他某日醒来，被告知众人已走下行程的大半，这期间有人和他说过让他停留在下个驿站，他也就接受了。他不像以前那样壮志满怀，他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老者，不再睁眼去看世事变迁，只静听时间如水流逝。
　　他望着眼前吃草的马儿，它的眼神永远是那样温顺，马眼黑玉般镶在枣红的皮毛里，似乎对一切都波澜不惊。看马成了寇南星近期常做的事，他想在它的眼睛里找到什么，但那里只是一片沉静又黑暗的海洋，偶尔零星的光点也稍纵即逝。他在这片汪洋里看见自己，渺小到让人忽视。
　　可是，他看到那小光点开始扩散，直至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马儿开始躁动，它不安地挪动前蹄，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寇南星试图安抚它，马儿却一改平日的乖顺，挪动的幅度渐增。一声尖利的号角划破长空，紧接着，远处的天边似有急雨骤落，滚滚而来。
　　“寇大人！快回来！”似是水湘的呼喊。
　　寇南星还未反应过来，耳边飞过一只铁箭，距离自己的右脸仅有一寸距离，还不等他提步，又有数十只箭迎面射来。
　　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寇南星毫发未损，一个身影不知何时挡在自己前面，他的脚边散布着折断的箭羽。
　　“别愣着了，快走。”来人是一个眼生的男子。
　　寇南星无暇去问救命之人的姓名，只匆忙记下他的相貌。
　　“寇大人。”寇南星听到水湘唤自己，连忙跑到他身边。
　　“是突袭，这帮贼子，真会挑时候。”
　　寇南星虽惊魂未定，还是问道：“其他人呢？”
　　“正在赶来，总之，你先藏好，千万别离开我半步。”水湘抵挡着箭雨，但已显得有些吃力。
　　“没事，总有这样的突袭，他们打不进来。”水湘对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势的寇南星说道。
　　寇南星清楚的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看装束和传闻中的饶绥士兵相同，水湘也先是一愣，但很快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敌人，同时向空中发射一个醒目的信号，这次寇南星不用他提醒也紧跟着他，可眼前的情景却叫他难以承受。
　　那饶绥士兵的右臂受伤，衣袖已被血染红大片，可他不见颓势继续用左手作战，行动也丝毫不见迟缓，竟也能与水湘势均力敌，只是当他的右手飞到寇南星身边时，寇南星便再不能够将注意力落在二人身上。他看到那只毫无生气的手鲜活地躺在自己脚下，手指弯曲交错如繁复的树枝，耳边仍不断传来凄厉的呼喊。寇南星忍不住胸中酸水上涌，不禁俯身大吐。
　　这时，他隐约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他正欲转身，便被人劈头盖脸教训：“不要命的！还愣在这作甚！”
　　是古弋！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一把抵住想转身的寇南星：
　　“别转头，好好待着。”
　　他知道自己身后便是鲜活的战场，不敢再活动，身后声音渐远，他忙起身欲躲到可掩护的地方，哪知听见古弋惊呼：“小心！”他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只飞箭略过，扎近土地时箭头带着一抹鲜红。
　　寇南星急转身，古弋肩头的衣料被箭头划破，离肩头三寸，竟有一箭穿透，留在体内，伤口处汩汩鲜血急速流出。
　　寇南星未多想，直接上前试图止血。古弋侧头瞪他：“你做什么？还不快躲起来。”
　　“你受伤了，”寇南星神色认真，好似平常关心。
　　“疯了吗？快躲起来，还想我再被放一箭不成！”
　　寇南星好像没听到古弋的吼声，只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按着伤口：“要走一起走，现在敌人这么多，你应付不来的！”
　　古弋从未想到这种时候对方的声音大过自己，她一手拉着寇南星，一边缓步撤离。“你快躲起来，别妄动！”
　　古弋的余光瞥见寇南星后退，很快转身面对这些进攻者。不想有人从后面策马靠近，古弋再看时，竟一把被人带到马上。寇南星骑着马，左手持缰绳，右手紧抓古弋，眨眼二人竟冲出敌方包围。
　　古弋的伤处血流未止，寇南星的白衣尽被染红，他心里急切，对古弋的斥责和威胁置若罔闻，只一心驱马，他知道后面追兵紧逼，箭羽不绝，所幸自己生的高大，还能挡住古弋的身体，那时他心里只想着古弋不能再受伤，起码，不能再因自己受伤。
　　二人不知跑了多远，总算将后面追兵甩开，寇南星眼见前面树林里似有一处草屋，便勒马停驻。
　　他尽量轻的扶下古弋，生怕牵扯到对方伤处，只见她唇色微白，额头冒汗，眼神却和平时一般清亮。
　　古弋想推开寇南星，奈何对方紧攥她的手臂，她只能开口道：“寇大人，现在安全了，可以放开我吧？”对方置若罔闻，扶她坐到一张三条腿的椅子上，勉强支撑身体。
　　寇南星一言不发，紧盯着他已被浸红的衣袖。
　　古弋见他出神，以为这位大人初次看到这种场景，惊魂未定，原本的一腔怒意也不忍发作，只说：“寇大人以前从未遇过这种事，害怕也属正常，你别担心，我会负责将你送到最近的驿站，今日看到的一切你只当未见过，是噩梦一场。”
　　寇南星似乎被她的言语打动，回过神来身体却不住打颤，古弋见他真被吓得不轻，忍不住出手拍拍他的肩头，哪知对方一下握住自己的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此刻青筋暴起，还听他不住呢喃：“你受伤了。”
　　古弋见他面色凝重，言行与平时大不相同，好似魂丢去几分，忍不住劝慰道：“小伤罢了，寇大人不用太紧张。”
　　寇南星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只说：“不是小伤，你血流不止，快，快止血，用药，用药。”
　　他自顾自忙碌，找了半天发现自己并未随身带药。古弋不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支药瓶，寇南星见到药瓶，像是溺水的人见到救命的浮木，伸手拿下便准备用药。
　　古弋见他快要碰到自己肩头，忙闪躲过去，出声提示：“寇大人，男女有别。”
　　寇南星蓦地停下动作，手悬在半空，半晌，收回手，好似清醒过来，面色羞红一片，随后愣愣走了出去，挂了一半的门发出吱呀的叹息。片刻，只听门外闷闷的声音：“将军，若需帮助，必要告知南星。”
　　古弋无声笑着摇头，这旧屋的破门在秋风中如同残叶般摇摇欲坠，寇南星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他的袍子填补了破门的空隙，背影显得高大却脆弱。
　　古弋上完药，门口的寇南星人已不见踪影，袍子不知找什么被支在门前，叫古弋想起田间虚张声势的稻草人。她知道寇南星此刻心里难受，何况这附近还算安全，她便不急去寻他。
　　不出一刻，古弋察觉门外有人靠近，寇南星一手拿着用树叶兜装的水，另一手提着用衣袍装的野果，低着头脚步匆匆，却在进门前蓦地停下，隔着衣袍问询是否方便。
　　待他走进，将东西放下，神情还是有些发愣，却被浓重的血气唤回意识，他忙去寻这气味的来源，终在屋后见到倒在地上的马儿。想是之前他只一心思及古弋伤势，未觉马儿中箭，可这一路二人至少行了百里，他想起那儿那双润玉般的眸子，分明两个时辰前它还在用有些好笑的方式吃草，只觉如鲠在喉。

　　古弋起身出门，二人无言站着，那躺着的，略显僵硬的生物，眸里早无半点光芒，只有天地映在其眼内。
　　“它是匹战马。”

　　风携着这句话，吹进寇南星的耳中，也吹进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