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我来喜欢你》夏双双夏

5、修罗场

　　入秋的凉意很快就爬上了枝头。

　　安之从头发丝上摘下一片落叶，根茎似乎还带着水分，叶边却已经蜷曲起来，手指轻轻一碰，落下一地纤维。

　　她接了一杯热水，用耳后温度计快速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四。

　　还是躲不过，安之叹了口气。

　　每回春秋必定来访的重感冒，今年依然如期而至。安之觉得自己就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从一个秋天到另一个秋天，添的衣服和喝的热水，都是病毒面前徒劳的挣扎。

　　她接了今天的第四杯水，蒸腾的热气一下子扑上脸颊，从鼻腔进入咽喉，带来一阵灼热的痛感。

　　“你怎么办？又给学长写请假条？”晓晓甩来一张医院的诊断单，“我让我哥先给你开好了。”

　　“你多大了？”安之笑了笑，把手机放下，撕开一包冲剂，“公司请假不用医院报告。”

　　“那什么意思？”

　　“他不给批？”

　　安之能想象手机那头气急败坏的语气，她身体不好，总爱生病，以前秋天老得求着高晓晓陪她打吊针，一个人的病房太无聊。

　　她一边吹着水杯一边打字：“不是，你别瞎说。”

　　“我还没请假。”

　　“？？？”

　　“叔叔阿姨知道吗？？”

　　“你都多少度了？？？”

　　“……还不知道。”安之犹豫着加了一串省略号，她已经搬出来接近一周了，还没有回过家。消费组的两个项目都要在本周上IC（投资委员会），她还有四封邮件，三个电话会。

　　安之吞了一片退烧药。

　　“下午再看看吧。”

　　//
　　周逸航泡了一杯板蓝根，整个组里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安之回到座位上，没忍住吸了两下鼻子：“你也感冒了？”

　　“迟早会。”坐在身后的男人抬了抬眼皮，垃圾桶眼看着又被白花花的纸巾填满了，他打开公司的内勤软件呼叫了阿姨，“我建议你回家工作。”

　　“我抽过血了，不是流感。”

　　“耽误事儿。”

　　“不会的。”安之闷闷地回了一句，头顶的冷气从领口钻进身体里，冻地她打了一个寒颤。身后很快响起了敲击键盘的声音，他没再说话。

　　安之看了一眼对面的李汧，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她的工作强度其实不算大，比起其他三个每天都要深夜才能回家，她已经连续两天十一点就能上床休息了，原本只有他们两个的项目还临时加上了周逸航。安之明白，这已经算忙季的“休息”。

　　坐在她对面的李汧已经一个上午没有挪窝，连午饭都是在工位上解决的，安之见他仰头活动着肩颈，手指却还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很快群聊里就多了两句话。

　　“刚发了几份材料。”

　　“安之先看看，把有用的数字和逻辑摘出来，逸航把它更到我们的大表里。”

　　“行，什么时候要？”

　　周逸航回得很快，安之正在读人事部的邮件，还没来得及看完。签约的时候她跳过了冗长的合同条款，刚刚才知道嘉华原来有一个月的员工试用期，表现没有达到要求，直接卷铺盖走人。

　　她没有先回李汧的消息，找到了张楚越的对话框，北京时间一点钟，他估计还没睡觉。

　　周逸航正在跟李汧确认工作，他们还有不到两天的时间上IC，大的材料已经完成，但不到最后一秒又仿佛依然有无穷无尽的细节要确认。他拿走了技术难度更高的模型分析部分，画ppt和其他的细节工作分给了安之。任务分配前，李汧特地来问了一句她的意见。

　　“我都可以做。”安之刚刚生病，带着一丝鼻音，她把家里的毛毯搬到了办公室，整个人缩在一团白色绒毛里，脸颊因为发烧而带着红晕。

　　“真的？”李汧慈祥地像一位跟女儿说话的老父亲，“没关系安之，拿你最有把握的。”

　　安之点头，想说自己听安排就好，旁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李汧的肩膀，熟稔地自然。

　　“汧哥，模型还是给我吧。”

　　安之愣了一下，看到李汧似乎在等她的意见，她咽了一口口水，咽部有些肿痛，点头说了一句“好”。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服从者，别人越争取，她越退让。就像现在一样。

　　李汧说：“你们自己把握一下时间，最好明天下午定模型和ppt的终稿。”

　　又是很快的回复：“那我明天一早做吧，安之今晚能发给我吗？”

　　安之有一瞬间的犹疑，她已经开始明显地感觉到呼吸的热气，但最终还是关掉了人事的邮件，又关掉了早上写到一半的请假申请。

　　安之打了一个“好”。

　　屏幕上刚刚跳出张楚越的消息，这个远在纽约的大哥哥是她二十多年里最依赖也最亲近的“家人”，安之问他：“楚越哥，嘉华以前试用期开过人吗？”

　　他惯常没个正形，发来一张不可言说的表情，随后的两个字却仿若一记响亮的提醒。

　　——“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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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之从冰箱里拿了一份冰块。

　　原本是给大家喝可乐咖啡用的，好在大小正好合适，能放在扁平的乐扣盒里。她把小盒盖紧，贴在了后颈上。

　　灼热的肌肤传来一阵顺着脊柱爬下来的冰凉，总算好受了一些。

　　左手边的办公室又出来了一个人，是传媒组的周梦秋，她惯常喜欢黑红色，今天穿了一件紧身低领衬衣。

　　今天的消费组格外热闹，连颜辰的办公室都人来人往，午饭时间也不见人出来。所有人都在为过两天的上会忙绿，它决定了消费组三季度的两个项目能不能顺利投资。她还没有到临界点，有什么理由去偷懒呢？

　　安之看了一眼身边半掩房门的办公间，打起精神一字一句读起了材料。

　　主管及以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涂层玻璃材料做的门窗，往外看不到室内的情况，坐在办公室里的人却能对外面的动静一目了然。她偏头看过来的时候，颜辰正好抬起头。

　　他好不容易有了一刻钟的休息，又收到了人事部的电话和成绩报告。私募基金因为招聘应届生极少，一般都没有完整的入职培训环节，嘉华不仅一样，还反手给大家安排了一场基础测验。

　　电话的主角惯常是安之，他已经习惯了。自打她入职，他几乎每天都要收到人事部主管张睿的消息。

　　这次是因为提前交卷的事。

　　说是提前了一个小时，完全无视公司不得提前离场的规定，张睿要求把她放在试用观察名单里，需要他的签字。

　　“我考虑一下。”

　　颜辰压下了这张表，玻璃窗外的人正把自己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一只胳膊高高地弯着，架在颈后，一脸斗志昂扬的表情。

　　不知道又是什么新姿势。

　　他掂量了一下，还是给她发了一封邮件。

　　出于保密原因，公司的项目都需要取相应的代号，为了图省事，他们直接把一个新的宠物食品公司的项目，以猫和狗的首字母拼在一起，叫做CD。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叫法，李汧跟何佳楠都管它叫做操//蛋项目。

　　邮件只有短短几句话，很简单，大意是让她今晚找一些公开数据，做一个整体市场规模的测算。

　　CD原本是四季度消费组主要的项目之一，原计划是下周后半段再让李汧带着她正式来看，但是眼下，他需要一个亲自检测的机会。

　　她的回复很快进来了，只有两个字，“收到。”

　　颜辰起身，落地玻璃窗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剪影，她似乎不像以前一样爱说话，面对突如其来的新任务，甚至不会多问一句原因。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窗外已经可见各个高楼的灯光。

　　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以他的敏锐程度不难看明白。张睿不满赵水清新官上任，就因私干涉人事的正常招聘，眼下一定要让许安之出局，才能保全人事主管以后的权力。

　　但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许家再大，也不过是一家上市集团而已，人脉终究只是人脉，不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羁绊。倘若她真的是政界背景呢？

　　他关掉了空调，毛茸茸的毯子让他也开始觉得办公室有了凉意。两份成绩报告摆在桌面上，这样的表现在张睿眼里依然不足以说明问题，执意要把她摆上观察名单。

　　卷面一分都没有扣。

　　整个嘉华只有两个卷面拿了满分的新人，都在消费组里。许安之因为态度问题被扣了三分，总成绩排在了周逸航的后面，位列第二。

　　他随手调出了早些时候人事部发来的完整简历，连续拿了四年的大学奖学金，国外成绩几乎接近满绩，她甚至拥有比其他人更高的骄傲资本，而他竟也从未注意过。
　　//

　　看到她的回复已经是第二天。

　　他正和李汧从管理层讨论里回来，投资不是一份简单砸钱的工作，看中一家好公司，设计交易结构，谈妥条款，甚至于投资之后帮助公司的管理，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这些年他连跳两级，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支配自己生活的权利，却依然会偶尔感到疲倦。

　　比如早晨七点的会议，持续两个小时，和对方谈判资金结构的细节。

　　结束后需要在车上处理邮件，有大量的东西等着他的签字和批准，才能进行下一步工作。

　　她的回复也夹杂在里面，正文不长，附上了一个pdf文件。他把邮件转给了李汧。

　　“你也看一下，以后CD项目也许能用到。”

　　“好啊老大。”

　　李汧还打着哈欠，七点的会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种致命伤害，懵着脑袋划拉着附件。

　　“我天，这做得很好啊？谁告诉我安之不会做模型的！？”

　　“老大你看了吗？”

　　“在看。”颜辰没有评价。

　　她发过来的文件一共三页，第一页是各个可见渠道能够找到的市场测算，用小字仔细地标明了来源和定义，第二页是她加上的和其他国家的市场对比，甚至连人口等基础指标都拉了出来，最后一页是她按自己的逻辑自下而上做的一套空间测算，每一步的演算都标明了逻辑链和假设结果。

　　其实不算难，但要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做到这样的程度，需要非常强的能力和耐心，还有张睿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态度”。

　　李汧从后座伸着脖子，见他翻到了最后一张表，赶忙摇起了尾巴：“怎么样怎么样？我觉得不错。”

　　后视镜的反光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没有多说话，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假设：“回头可以做个敏感性测试。”

　　“好啊好啊。”

　　“这么高兴？”

　　“这么给力，我当然高兴了！我每天起码能多睡两小时。”

　　李汧的嘴角咧到了脑后跟，他翘着二郎腿，来回翻着手机，忽然抬头问了一个问题。

　　“哥，其实我不太懂。”

　　“怎么？”

　　“你说安之这样的，她在家里躺着不就得了吗？在咱们这儿也能躺着吧？为什么要这么拼啊？”

　　司机一脚油门踩开，车子终于跑上了三环，颜辰看着前面一幢又一幢的高楼，他的父亲原本也有机会过上富裕的生活，在城市的最高处看着地面忙碌无终日的人群，如今他也住上了高楼，还拥有一栋别墅，却依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蝼蚁，常常身不由己，不得事事顺心。

　　她呢？

　　明明可以拥有更轻松的生活，为什么需要这样证明自己？

　　“我也不知道。”

　　他仰头靠上了座位，公司配的车很舒适，小王开车稳当，他总能在这里睡着。刚闭上眼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带着页面往上拉，看到了她的邮件时间。

　　凌晨两点四十分。

　　他以前带过两年的助教课，每年银杏叶黄的时候，总能收到一张病假条。带表情，甚至还会附带一块巧克力。

　　今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院子里的树叶早已染上了青黄，早上出门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两片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再也没收过请假条，也从来没扔过巧克力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张睿说她提前交卷的理由，是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