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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 ...

  •   要我说,几年前的我只是任性和幼稚罢了。
      睁开眼四周看看就以为梦醒了,双手还揪着被子盖在腿上;殊不知这是场梦中梦。
      我回家了,下车摔上车门,纸条揣进衣兜。
      老房子早已拆掉,挂着霓虹却没摆招牌的地方丛生林立。这里是花花地狱的一隅。
      即使是在地狱也好,此时此刻,我多么想让那一幕重现。
      玉立的身影,似乎是扑住月光的降霜定格在纤尘编织的丝网中,银灰色的箱庭前。
      每当我想起那一晚,都会恍若梦醒在眼眶下挂出泪痕,颤栗又感动,仿佛永夜就会被拂去……

      永夜的某一星仪下,我缓步归家。
      那时的家已经不再住人了,我们全家搬到店附近的一套商品房里,而老房子想要租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怎么处置它爸爸还举棋不定,最近居然会在爷爷遗像前窃窃私语地问神问鬼,怪疹人的。
      新住所安置下才不多久,许多东西还藏在老房子里。归家只是为了取几只手电筒、一把刮毛刀和一盒卸妆棉。
      月华似雾,洒在霓虹触及不到的角落。远远看见了白晃晃、极不真切的虚影,如同打照在黑曜石上的高光,又像车窗外且行且止的水滴;两大步三小步交替踩着隐约弥漫的节拍,时而优雅时而调皮,姿影流转,被阿耳忒弥斯的留恋所吸引的妖精流连她的发梢、指尖、裙摆、足尖。
      她看见我了——驻足,长发窝进颈窝,旋转的一切束拢。
      “好想你,蔬恬”
      声音变了,拥有了质感,掷于心上有了重量。
      “你在跳舞……”
      “那也算舞蹈的话,”她轻盈地蹦来,迈开的腿像云雾。“蔬恬,好高喔。”
      她抬起仿佛精细雕琢的成熟五官往上瞧,手从头顶比上我的耳边。
      “咦?”她忽而莞尔,“耳洞,”捏住了耳垂,“塞住了……”滑过牙关以下,“红色的染发……”温热的手指撺入发隙。
      “非主流!”她戳戳我的肚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全身霎时被沸腾的羞耻心蒸得通红。
      这些年来积叠的脸皮都无效啦,头上抹的油也不作数啦。
      七年,只像风生的戏言。十四岁的女孩睡的一场七年的梦,醒啦,林嘉带着我,回家了。

      即便成了临近毕业的大学生,林嘉表现得仍和初中生一样。
      我喜欢听她趣味盎然的娓娓絮语。一路上,她说了她的空气刘海,邻城她大学的古老图书馆,巴别塔般的时代广场;讲到护肤品、她的手指和大地震,我渐渐入了迷。脑海里霎时生发的溢美之词堵塞在心口,只是支支吾吾。
      “那么林嘉,你过得还好吗?”我屏息凝气好一会儿才得以掷出问句,随即猛地止息。
      非常迫切地,我想要知道,我杀死过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心能换来哪怕一点点光芒吗?迫切得我宁愿在得到答案后停止思考,永不复焉。
      她眯眯眼,拧开双颊足足微笑了四秒,迅速黯淡下去变回面无表情。
      “还好。”她呢喃。
      我松了一口大气。每个从苦海里挣扎跃出水面的人都会如这般大口呼呛吧,随后而至的更是丝丝缕缕的绞痛。我差点忘了,这类问题永远只有一个固定的回答;对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像个玩笑。
      人们总爱开这种玩笑,如同上帝赐予某人双腿时夺走了他的行走能力;给予了答案就剥夺了追问的权利,赋予了价值即丧失了探求的意义。
      我立即头晕目眩,脑袋昏胀,头重脚轻地趔趄。想要看多几眼却又不真切,于是伸出手,好像又摸不到任何柔软,只像搅弄了潭涂,水面胡乱揉搓着光影。
      “怎么了吗?”她歪着头问。
      “没……林嘉,我们可以去冒险了吗?”
      我知道的,我需要的不是答案,或许只是烟、酒罢了。
      她满心欢喜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酒肉朋友们来了。我们借了典仔的车,他们载了个小冰柜,镇着一个晚上喝不完的啤酒。
      她说她也是乘着同伴的车回来的,今夜只是顺路的苦短良宵。她并不知道我搬家的事。
      “要是我没回老房子你该怎么办呀……”
      “等吧。”她轻声回答,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伸长脖子,用我香烟的暗火为她焦黄的烟草递去炙热。然后都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吹着唇间的烟雾呼呼地笑了。
      有她在的时空是黏糊糊的,休想一把抓住它的正体,但它的确牢牢当当地粘在我生命的某处。它很短,它很快,它很暖,它很甜。
      很无奈,很可惜,很幸福。它一下子溜走了。
      我们学着中年男人们吹完一瓶又一瓶,注满假想的啤酒肚;极不卫生的野串摊撸完一家又换一家,可能吃了不少鼠肉猫肉或者还有人肉,反正到嘴都是孜然的肉。
      我跑了好几趟厕所,每一趟都是为了能从胃里掏点什么出来,好再吃多点什么进去。
      无聊的划拳和骰盅鼓捣几下便撒下了,转而开始无尽的“真心话大冒险”。我知道她已经醉透了,什么“真心话”,大多都开始编起故事来;一会儿说心上人是会写小说的高中生,一会儿又说自己在索多玛城里丢了贞洁,她甚至胡扯说自己父母都是狱卒、是在生锈的大钢锁和两根电棍前相识的。
      我的笑声逐渐迁弱,脸颊像被蛀虫里外钻洞的苹果一般酸痛,笑面迎上夜风就像结了冰,钻心疼。
      “亲一个!亲一个!”仿佛食人族疯狂的招神仪式那般野蛮、怪诞,他们爆发出杂乱的哄声,“‘大冒险’!别怂!”恶趣味的哄笑挟杂着唾沫星子。
      那面红耳赤的烂仔被推恿出来,掩饰着他乐弯了的笑眼,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挠着头,半推半就地挤到尴尬坐直的林嘉面前。
      “不会吧,太恶了吧,喂,喂……”我伪装成戏言的极力拮抗被完全打压。“不要吧,林嘉,只要讲一声就好了啦,喂,喂……”我挤着笑轻声劝道。
      她就只有失神地坐着!
      那烂仔歪斜嘴角往自己脑门上吹了口气,湿抹布似的厚瓜皮刘海猛地抖颤一下,活像个癫痫骆驼。
      肾上腺素。
      一把掐住这病骆驼的流涎臭嘴,恶狠狠地甩向一边;本来只是想推一下罢了。回头看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光,有惊讶、有异色的安愉。
      我毫不犹豫地覆上她的唇,干干地擦了一下,发出啾的一声。
      狂跳不已。
      当着男人们的面,我转身抄起酒杯大饮好几口。可无论怎么漱洗,都不会有一点可能将她的颜色从唇上抹去。
      “怂包,‘亲亲’我玩了,酒也帮你喝了。”我用力一擦下唇,火辣辣的仿佛划开了伤口在滴血。
      他们没有如我所愿地大眼瞪小眼,而在一会儿后将面露青紫难色的病骆驼扶起来,不约而同地咧嘴,霎时参差的笑声和刺鼻的酒味再一次杂乱地汇聚一团。
      “这样就没意思了嘛!”他们说。
      于是他们决定去运河边兜风。
      来不及也不敢再看清林嘉的表情,我收衣服似地把她拽入车里。门一关,车厢如此拥挤,浑浊污秽的空气满溢。我扒下车窗,她的气味和发丝都随波逐流而去。
      晦明变化着的路灯接连淌过她的轮廓,把她泛黄的虚影一次次描摹。就像小时候盯着昏暗的天花板,偶尔路过的车把灯光探头进窗里,映在天花板上的光影由亮到暗倾斜至消逝。
      我害怕极了。
      她的身影不就像那般模糊吗?令我心微微颤动的美的事物无一不是如此消失的,和过路的车灯别无二致。
      她纠连在一起的睫帘垂下幽深的忧郁。仿佛当下一注黄澄澄的路灯流进车里时,她业已消释不见。我害怕极了,若她要离我而去。
      我拼命地拼命地靠近她,发了疯似地偏执她的体温,想要钻进她的胸口。
      他们开了车天窗,呼啸在撕扯着耳膜与毛发,很快连衣衫也不整了。今夜无月,狂欢的狼人向永夜嘶吼。他们接着喝酒,嘴里含着狂风却停不下叽里咕噜的古怪玩笑和讥讽谩骂,头在车外的人如此,车内的人则颠颠颤颤。
      狂欢的汽车像根锋利的梭子,在密密织缝的夜色里飞行。切断霓虹城市的斑斓根系,在漆黑如墨的运河上,静静融化在单调梨黄的路中央。
      星星和城市之光染上她的呼吸。
      “你看,”她的声音伴随远离工业的清新水汽从窗外灌进来,“我们的城市好像死了一样;像矿砂簇拥着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矿砂和宝石都是死的,城市也是死的。”
      她的表情背离我,我只看见她的头发缠绕耳背。窄窄的车窗外,城市迸裂开夜幕的纰缝,灯彩令建筑分崩离析。
      口干舌燥。
      “诗……林嘉像个诗人一样。”我笑道。
      她回过头来,微笑的末梢牵着疲惫。“我当过。”她说。
      “蔬恬,我不在的每一天晚上你们都会这样玩吗?”
      “怎么可能呢?只是偶尔,偶尔……只是你回来啦。我猜你一定从没有用过这种方式找乐子,对吗?”
      “嗯,从没有。肚子好饱。”林嘉低下了头。
      我偷偷舒了口气。
      “我呢,平常完全不懂找吃的。只要到了饭时到固定的地方解决伙食就行了。很无趣吧?”
      “不会啊,嗯……很健康。”
      她摇摇头说:“可别人总是问我好不好吃,从来没问过我吃得健不健康呀……最近也是,请我去哪里哪里吃完全没吃过的东西都要问我同一个问题,我只能说‘好吃啊,好吃’,他就立即笑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才叫‘好吃’,但只要说‘好吃’他就会笑,像孩子一样……”
      她暗自也在笑吧。
      “很奇怪吧?明明也不是尝不出味道,就是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叫作‘好吃’。”
      “‘好吃’的话……大概是吃了还想再吃无数遍的东西吧?不,不对……或者是,吃了反而就不敢再吃第二遍的东西吧?因为会很害怕,‘好吃’的东西吃了就没有了啊……”
      她食指叩击着下巴若有所思,结果仍是自嘲似的摇摇头。
      “想不出来耶……因为我该吃的东西每天都是一样的呀。蔬恬你知道吗?”她挪近了身子,话语继而变为私密。“我很小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爱吃零食?我大概想到了,零食是非常好吃的吧?但爸妈不许我多吃,严格规定一周只能在什么时候吃一点点这样。”
      “很小很小的时候?”
      很小很小的时候只剩纯白的、蓬蓬的连衣裙,没有人偶似的女孩;女孩走到了面前,是如今肤色白里透红的林嘉。女孩去哪了?在林嘉体内吗?还是以十二年为一周期地随细胞凋亡了?
      “蔬恬是不是醉了呀?我已经醉了哦……”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呀。连这醉车都是摇摇摆摆的,醉人的话语也总在飘忽。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可是最最盼望蔬恬能来找我玩……因为爸妈会热情招待你,我可以趁机开小灶……呼呼呼。”
      “是吗……”我咽了口唾液。
      “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说,什么吃了好,什么吃了不好不许吃。然后,好像,对‘吃’貌似没有什么兴趣了……甜也好酸也好,到头来还是和冷、热没什么区别——什么样的温度才叫‘好’呢?”
      她忽而盯住我无法安定的瞳孔,好似要把我擒住一般;眉头颦蹙,门牙的光泽从微微颤抖的唇间漏出来,那眼神像把勺子,要从我浑浊的眼里掘出些什么。
      看起来绝对是有话要说——顿了顿便缩了回去,蜷在那车窗前,留下一块空落落的区域逐渐变得冰凉,留下我一个人慢慢再醉一会儿。
      “啊……”张开嘴,却发觉声音已被夺去,空有舌头乏力地翘卷,无为地抵在上排牙齿,希冀着它缓缓滑下。“林……”
      “趁我们醉醺醺的时候,”她启言,“或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蔬恬说比较好。该说吗?”
      “别管它称不称好了,只要你想就足够了。你想就是该。”说完我的牙龈立即绞紧了,像虎头钳一般暴戾,妄想着把话语磨碎。
      “无论想的东西是好是坏吗?”
      “无论想的东西是好是坏。”
      漂亮话是一口咬住我软肋的猛兽,往往要把我拖拽出好几米才撕开,里面的东西如同泼出一大盆水铺溅出来。我怎敢呼救?怎敢呼救?里面的东西无一不是污秽丑陋的罪恶,我怎敢让别人目睹?
      我竭力令手足安措,那大概能让脑子安定些。
      呼啸夜风又送来她的耳语。
      “爸妈想让我当个中学的音乐教师,简简单单地;他们好像老早就找好门路了。我不想做那种活,因为从那里面总是能一看就看到一辈子的终点,太可悲了不是吗?
      “大学社团一成员和我提议开一家琴行,合伙的,说是有货源有铺,但缺管理,准备吹了……我赶紧回到了这!”
      “什么意思?”
      “蔬恬,虽然是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契机,但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可行的,只要你跟我来……管琴行应该会比管车间容易吧,是吗,蔬恬?”
      汽修工们的浪嚎像是指着鼻头的劈头滥骂,又像是怒炎,管穿着酒杯叮咣,焚涤过耳膜。我似乎变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冥冥中,滤过一切习以为常的杂响,只能感觉到一只熟悉的纤细的手从无边的漫漫昏黑里潜递过来,张开骨节嶙峋的五指邀请着——
      “不对,林嘉,不太对……”我知道我神经在某个时刻起已经癫狂了,“你想让我丢掉这几年积淀的一切去和你弄琴行是吗?嗯,我也想能真的这么做,可,可是……太不对了不是吗?是,我确实那么觉得:‘你想就该’……
      “为什么偏偏在琴行里你就看不到下半辈子的终点呢?”
      我想象着自己面目扭曲,像每个撒酒疯的烂仔一样。嘴巴里还咀嚼着各式各样的笑意。
      “因为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她红着眼圈,坚定地微微噘起嘴说。
      我的心被一下子击碎了。痛不欲生、想要把体内腐坏的部分呕吐。
      “生活是很长很长的呀!我们不可能只活在当下,你不可能一辈子弹钢琴,我也绝对不可能在你的琴行里干一辈子的啊!你一点也不害怕吗?只有我怕得要命、每晚睡前都会被想哭的感觉逼到墙角吗?
      “一旦到了‘当下’的结局,我什么都无法做到,那就是生活的结局,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啊!
      “林嘉,你为什么一点点都,完全不怕?是我太脆弱了吗?是我太无能了吗?呐,我也想想象一些冒险故事啊,只要结局不是粉身碎骨……”
      回过神来时,气泡似的呜咽已然梗住了喉咙,五感早已被朦胧的液体淹没。
      看不清了!找不到了!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对吧!林嘉肯定会离我而去,带着她的梦一起,对吧?
      “我想——”
      轰轰隆——!咣——吱吱!
      瞬间,刺耳和响亮的闷响撞上心房。眼前的光影搅和成油彩漩涡。身体向各个方向扭曲。复杂的物理法则在残虐着每一根神经。车子像被巨人踢开了。
      “唔……靠。”骂声也在咿呀呻/吟。
      该死的安全气囊没有弹出。天旋地转,麻痹的四肢冷热交织,我不清楚有没有流血。不一会儿,咳嗽声和咔啦咔啦的声音四起;恍惚中仿佛置身于炼狱之中,被反复灼烧的骨骸们稀稀拉拉地从焦土里爬出来。
      炮烙般难以忍受的伤痛粗暴地取回我的意识。
      “吭吭……蔬恬……”
      林嘉没有大碍,看起来只是被离心力压在车门上了一会儿;车门被瞬时巨大的冲击破坏了钢钩,轻轻一推就开了。她慌慌张张地蹦下车,回头扶着我的耳朵小心翼翼地把我拖出变形的车门。
      压倒性的眩晕感把我撂在她脚下。我肯定像一尾弹涂鱼在干涸的河沙上蜷滚。
      一个汽修工把我架起来,双脚一放上重量马上像触电一样剧痛,可慢慢地,当血充盈了肢体我又能走动了。但那仍是撕裂般的疼,更糟糕,步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失去了知觉。
      他换林嘉搀住我,转头去扶起其他同伴。眼前充血冒出的金星随漆黑的运河漂走。昏黑里,麦芽色的路灯毫不避讳地聚光,将恶劣的烂摊子照得亮堂堂。
      钢铁相撞的狼藉盘踞路中央;看样子是司机走神撞上了隔栏,险些把我们送下地狱;车前盖皱缩起来,像撇起的嘴角,扯断了好几根铁栏柱。
      车上的人反而没什么见血见肉的大问题,最多是捂着哪个部位哈嘶哈嘶地喘几口粗气。倒是我四肢关节都如同被拧抹布地绞扭了一遍,剧痛让我保持清醒。我恍然检视林嘉一番,可能出于我把她固定在一角的缘故,她既没有撞上车内的某个部位,也没有被失控的人体倒压伤到。
      一群大梦初醒的醉人面对着空旷郊区中央的罪证,任由狂奔的夜风向深远的黑暗通风报信……
      “典仔的车啊——啧!”那个揉着手臂的人说。
      车子沉默地冒了一会儿烟,忽而止息了。
      “有谁……”跌坐在地上的司机问,“有谁受伤了么?”
      另一个大个子刚刚还在掐自己下巴颏,听见那怯怯的询问后大踏步走来,一气揪起司机的领子;而司机慌乱地摆着手,像是要保持平衡,又像是想逃开虎掌,最后还是被拎了起来,衣服皱巴巴的犹如垃圾袋,而他便好似套袋子里的垃圾。
      “你他妈不会开车吗?我告诉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全都得赔!”
      哆哆嗦嗦的司机和话音同时落下,脸皮上沉淀的暗紫色一下子煞白了,朝车子直瞪出凸眼珠子。
      “那些人说这些钢条,做隔栏的,一根好几千。刚数了下有三条断了,四条歪了,都杵地上了。”那个精瘦的马脸从别处踱了回来,向揉手臂的老大哥掏出手机说:“怎么样?车子搞不走哇,跑不掉。不过这附近没有监控。”
      揉着手臂的手松开那一大块淤青,托住了下巴思考。
      “哼,”大个子冷笑地又狠瞪起司机来,“管你是借钱还是借贷——你别想跑了。”听者早已失神恍惚。
      我想起来了,这大个子就是之前在对面小巷里殴打过乞丐的大个子。我联想到猫吃老鼠,总是舍不得一口咬在致死的部位上,存心想要猎物尝到最折磨的痛苦。
      “啐!你们别闲扯些有的没的,先想个法子脱身吧!”马脸喝道。
      “让这个混蛋跑了?他以前借过典仔三千块现在都没还,你别忘了他是什么人!”眼看着他又要揪起司机,马脸制止了他头一发拳头。
      “典仔归典仔的,你再想想,车祸、醉驾,没死人都是要坐牢的。你想要把一个兄弟丢进局子里么?”
      “我管他?坐牢,最好不过!”
      一撒手,大个子转身回避开了。
      “唉。”
      不知谁在叹气。
      这气氛,让我不免怀疑这些人是否真的是方才一起疯乐的汽修工们,或许这车一撞,把他们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撞了出来。
      他们的对话没有回声,被黑夜吸去又吐出来,转变为暗地里窃窃私语一般的清晰声音。听起来他们都清醒了。或许还醉着。或许我醉着。
      “林嘉……林嘉?不用扶我了。林嘉?”我向身边盼去,她却没有放开我,也没有看向我。闭口不言。
      “打电话叫啊窿带他驾照过来顶,赔钱的事再一起算。”马脸听话地拨出了电话。
      这便是思考的结果,几个汽修工不约而同地看向瘫在地上的汽修工,表情却不尽相同,怎么也不好呈递下这封诉状书。
      “你们女的没事吧?等等啊窿过来,你们就骑他摩托回去。”
      那一刹那里大个子貌似显露出异样的眼色,被老大哥瞪了回去。我迟顿了一下,林嘉悄悄说:“我骑……”她穿的裙子;我摇摇头,又朝男人们点头。
      “你爸他……”
      “黎志不会管你们的。”我神经反射似地压下他的顾虑,“只要你们下周照旧上工……”
      他满意地点点头。“没事,大家做事大家当!兄弟一场,钱不计较……”这番话明显地降调,没人再愿意吱半声。
      不一会儿,啊窿骑着他突突突的摩托从路的一端钻出来。“嚯,你们这么疯?!”他挤着难以言状的表情从车上下来,踩了踩地上的变形钢条,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呵,今天在我驾照上扣的分你们可得用酒请回来!”摩托没熄火,突突突地窃笑。“哇!典仔的车!怎么说服他借你们开的啊?啊不,应该问你们怎么跟典仔交代啊哈哈。”
      老大哥没理他,无奈地看向我和林嘉。
      林嘉试着抽了抽大腿两侧的裙子,我忍着笑和痛扶着车头跨了上去。
      “摩托和你平常骑的‘小绵羊’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说。“又不是电喷的。靠。”
      她侧身坐了上来。开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腕上的韧带疼得厉害,特别在加减速转弯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会无力再撑住身子从摩托上翻下来。她轻轻绕来一只手,紧紧缠住了我的腰,在风中就像两根毛线在空中会呈现出的姿态一样。
      轻轻撕开黏在一块的两瓣干燥的嘴唇,一口陌生气味的风堵住了该说的话。她忘了说话,凌晨也忘了话题。
      漫不经心的风止于老房子前,我一开始的目的地。跟老油条的一己私欲似的,绕了烦躁的一大圈。我径直把她领进窄窄的卧室里,她没有坐在随便哪里。
      “记得你家的跌打酒放在电视柜最下格,是吗?”
      她的话儿想出逃,身体却一点点靠近。
      “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我想我应当还是醉的。所以试着抓住了比她手腕还要深处的地方,她眯上了眼。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我想要什么。
      反复询问、反复回味。
      没问题吧?我想。吸了烟,喝醉了酒;没问题吧?我努力让思考变得简单,因为复杂会带来痛苦。
      即便痛苦,为了抓住我的她,痛苦微不足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场梦幻而已,她是我的氧气,人在纯氧里是生活不下去的。
      让我在她的幻梦旁熟睡吧。

      “蔬恬只要在楼下听着……我在楼上教学生钢琴……在废钢琴里养花,每天打理它……”
      夜幕环帷的破旧房间里开满苞涵梦话的花。盛开,甘甜、温暖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覆上肌肤。
      不同于我,林嘉的线条没有棱角。糯腻的皮肤仅仅是一层水凝成的膜,肌肤之下我感受到物质在她体内涌流,以及代表生命鲜活的热烈悸动。
      我如此冰冷,从她微微发热的身体源源汲取着温存。让双手被快意牵着走,顺着曲线抚下。她像是即要融化,从我的指缝流走。
      “吐舌头?”我耳语道,她听话地露出一截粉色的舌头。
      我也伸出舌头迎上去,从她的舌下系带轻轻舔舐上去,像品尝一块甜腻的棉花糖,有麦芽糖的涩味。接着我把她的舌头托进牙齿上方,接了吻,开始摸索她的牙龈。
      脑子和口腔一样,一塌糊涂,却满是她的模样、她的气味、她偷偷哈气的喘声。
      我跟着她一起融化了,泼洒在窄窄的床上,变成没有骨头的一团活物,直到早晨才凝固。
      破旧的木窗呜呜地低泣。徘徊的帘子是个优柔寡断的小提琴手,冷漠地拉奏着一个个冻僵的音符。
      永夜看似被拂去。但那又如何?日转星移,白昼只不过是等待下一轮残月升起。
      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看烟雾一般的窗帘来回飘拂、疏下染了尘的通透曦光。迷离的光斑像浪花拍打岸滩,冲刷着她污垢的皮肤,腿和肚子。她恍惚的表情里染上了我的颜色。
      窗帘的滑轮相碰,咔嗒咔嗒。
      我的思绪在梦幻里徜徉了好久好久。
      她摩挲着手臂从床上起来,像在找着什么似的迷惘的样子,没入了吹鼓的窗帘里。我则像个死尸直勾勾盯着裂开一道痕的天花板。
      “琴——哈啊……”她确乎是说了什么,像吸气一般轻,像呼气一般飘散。
      她正要重拾起话语说话——还没等她说——我知道她说——眼泪自顾自潸潸;像刚孵出的无数条小蛇钻出泪腺,妄想把我重新坠下深渊里的幻梦。
      “我就要结婚了,蔬恬……”
      “嗯。”
      婉转哀求一般。
      “那个人说,明年进了城市规划局就和我结婚……”
      “谁?”
      “他是爸妈帮忙介绍的。好像他的爸爸和我爸是发小。”
      “唔,”我翻身把脸埋进臂弯,“觉得怎样?”
      “他们都很支持,他们都会高兴的……没什么不好的。”
      “我是问,‘你’觉得怎样、什么感觉?!”
      小床颤栗了几许。我猛地咬下剧烈扩张的口齿,满含疚意又开口絮絮说:“那样……是不行的……不是吗?”
      “我……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对我,所以,所以我觉得会过得很轻松……没什么不好。”
      所以你和我想象过的冒险故事,就只是故事而已了吗?
      所以我和你憧憬过的未来,也就只能当作戏言了吧!
      ——已经无力嘶吼了,无可抑止的悲伤将牙床软化,牙关痉挛。
      可究竟怪谁呢?
      “我可能得走了。我让他第二天上午来接我的。如果下次见面能很快到来就好了。”
      “我还有点困。”我说,“楼下门开着就行了,不用顺手关上。”
      窸窸窣窣。待到纯白丝线密密缝上她的肌肤,她抛下一具低泣的赤身裸体,将扶门而去。
      “果然……女生和女生一起……很奇怪吧?”
      别用那种无力的笑说啊……
      “我困了。”我说,“不用把门关上。”
      “嗯。蔬恬,我走了。”
      然后永不复焉。

      咔嗒咔嗒咔嗒。太他妈安静了。
      分秒如年。
      被子的触感和铁处女没什么两样,汗浃如滴血。
      我把一只玻璃瓶从房子之间那个窄巷上方放下,绷紧神经听它破碎的声音。甚至下楼跑到它跟前,用胶质鞋底狠狠把碎片磨成粉末。
      可它一点也不像我丢掉的东西。
      十几通未接来电质问我昨夜的嫌疑。
      我连她的电话都没拿到。
      随便挑了一通往回打,不料对面等着的是老爸的一顿责骂;我疑心无论打给谁都会是老爸接听。这个老男人连顺畅地骂人都做不到了,果然,我还是不能放下姓黎的车间。
      嗯嗯,我早就知道那些酒醒后的汽修工会怎么说,他们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嗯呐,说得是,都是我的任性差点杀了人。是我恣意随性,汽修工们没说好话我不怪他们;虽然我没有旧欠人钱不还,没有闭着眼睛偷别人东西,没有拿性当游戏,没有殴打弱小无力的人,更没有自以为是、改变过别人的生命轨迹,但我就是活该。
      吵吵嚷嚷的手机随垂下的手降下。把玻璃碴子碾碎成沙的细响充斥窄窄的房子间巷。
      只是想跟随着自我活着罢了,却只是把血淋淋的自己从层层虚饰里剖出来被空气腐蚀而已。
      要做到那种事,即使吸了烟、灌了酒、撕破了皮囊也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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