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的一百种死法》昭越

3、第三种死法

　　南竹是个亡国公主。

　　大齐王朝自建国起，历经三百四十二年。至天宁十二年，皇室衰微，加上外嫁的嫡系公主郡主，皇室也只剩下三十六人。时年九月，京城告破，大齐亡国。

　　南竹她爹虽然是个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但难得的是还算有气节，领着宫中尚存的后妃皇子皇女自尽于百官上朝的大殿。唇亡齿寒，嫁出去的皇室女被婆家不喜，自觉未来无望，也几乎死了个干净。

　　唯独南竹死得不一样。

　　十七岁的南竹是皇室的透明人，生母早逝，生父不喜，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还是托赖于后宫人少。但她还是死了，生父自尽都忘了叫她，却没想到在冷宫外被新皇一剑穿心。

　　她死的时候隐约听见收敛她尸体的侍卫说话：“这公主居然没有自尽，难道以为陛下会放过她吗？”

　　南竹心道：我自尽的酒水都准备好了。

　　可谁知服侍她多年的老太监十分忠心，偷天换日将毒酒换了，还准备放一把火，借机把她弄出宫去。可惜计划虽好，施行起来却极为不易，临放火的那夜，老太监怀揣着火石，失足落水而死。

　　南竹彻底熄了逃走的心思，在老太监头七那日，偷偷在宫里最荒凉的冷宫偏殿给他烧纸。谁料就是这一日，她爹带着她几个兄弟姐妹自尽了。

　　等她知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她没跟着一起，深觉有愧，正准备收拾收拾去前朝大殿跟个风，刚出冷宫宫门，便撞上入宫的新皇一行人，然后就死了。

　　但南竹没有魂归地府，而是尚留存于世，虽不能与人交流，但凭借魂体终于可以出入宫墙，闲暇时还可以听听壁脚。变成鬼的南竹整日都是闲暇，白日里不得见日光，便窝在御膳房外听小太监小宫女闲谈；夜里自由些，便飘出宫门走街串巷，听窝在桥洞里深巷中的乞丐呓语。

　　做鬼的这几天比她做人的十七年都充实，但还是孤单。

　　王朝更迭很快，不过寥寥数月，京城便已繁华如旧，曾经盛极一时的大齐王朝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少有人谈起。

　　南竹隐身在市井中，听了许多茶米油盐之事，正在兴致里，忽觉胸口一痛，像是被日光灼烧。可此时已经是太阳落山之后，满街的酒楼都挂上了红灯笼。

　　南竹下意识往上窜，轻飘飘落在酒楼顶端瓦片上。距离她不远处，站着个穿道袍的年轻人，手中正拿着面八卦镜。

　　南竹做鬼时也曾碰见过其它鬼物，但都相安无事，这倒是第一回碰见个收鬼的道士。她心知不妙，转身便要逃跑。那年轻道士却叫住她道：“你等等，我不抓你。”

　　南竹到底懵懂，感觉他似乎没有恶意，便停了下来，转身看他。

　　道士笑眯眯道：“我姓陆，你可以叫我陆真人，小女鬼，你叫什么名字？”

　　南竹不擅长骗人，咬咬嘴唇还是说了自己真名。

　　陆真人眼睛一亮，嘴角扬起：“晏南竹？原来是小公主啊。”

　　南竹一惊，她在宫中十分透明，还真不知道竟然会有人能知道她名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名字了，乍一听见，她还有些反应不及。

　　陆真人十分自来熟，几步走到她边上坐下，还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她也坐了下来，兴致颇高问她：“小公主你怎么没去投胎啊？”

　　南竹：“我不知道。”

　　陆真人没再问，南竹便看见他像天桥上那些算命的瞎子一样，右手掐算了几下，面上露出个笑：“小公主你死的时辰不怎么好，地府不想收你呀。”

　　南竹眨巴了下眼睛，不太懂他的意思，又听他继续说：“既然地府不收你，那跟着我如何？”

　　他笑的时候唇角微弯，露出虎牙一点尖尖，眼睛里似有星辰闪烁。南竹太寂寞了，死后就再也没和人说过话，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她已经答应，陆真人打了个响指，从腰侧一个布袋里掏出个小玉瓶来：“老是飘在外头对魂魄不好，这是昆山玉石打造的宝瓶，你暂且留在里头。”

　　南竹乖巧地飘了进去，宝瓶内的空间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甚至还有一张床。变成鬼后她就不用睡觉了，但此时不知为何，睡意逐渐汹涌，她刚坐上床，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陆真人将玉瓶妥帖地收在怀里，低首时他脖子后侧探出个纸人来，脑袋比身子大上一圈。小纸人的声音十分稚嫩：“陆陆，你又要做纸人了吗？”

　　陆真人手上动作一顿，将纸人从肩上拿了下来，一把塞到玉瓶旁边，低声嘟囔：“你烦不烦？”

　　南竹就这么成了陆真人的小跟班，平心而论，陆真人对她很好，带着她走遍大半山河，活着时从没见过的风景终于在死后得以一见。

　　南竹十分满足，她昔年在除夕时对着宫灯许下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阅尽万里河山，如今这愿望终于有人帮她达成了。所以，到了还愿的时候了。

　　“陆陆，你有什么愿望吗？”她与小纸人混熟了以后，便跟着它这么叫，好在陆真人也不计较。

　　陆真人愣了下，反问她：“小公主有心愿？”

　　南竹认真地摇头，复又道：“我的心愿已经完成了，现在应该轮到你了。你是不是有事需要我帮忙？”

　　从第一次见面她就有这种想法了，久居深宫，她知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老太监到死都为她谋划，是为了偿还昔年她母亲对他的恩情。但她与陆陆萍水相逢，鬼魂与道士，说是天敌也不为过，若没有缘由，道士怎么可能收女鬼做跟班，还尽力达成了她的心愿。

　　陆真人奇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明白一向单纯懵懂的她竟会如此敏锐。他像往常一样勾了下嘴角，虎牙露出个尖，在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妖冶之色。

　　南竹装作老气横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不散的筵席。陆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能帮你的，必不会推辞。”

　　小纸人也在旁边凑热闹：“对呀对呀，陆陆你有什么愿望？我和南南都会帮你的！”

　　陆真人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叹道：“我没什么愿望。”

　　但这句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更遑论心细如发的南竹了。

　　南竹没有再劝，许是明白了他的愿望绝不简单，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与我说吧。”

　　陆真人歪头瞧她，月光下的南竹没有鬼气，纱织长裙轻飘飘的，衬得她如同仙子一般。如果她没有死，如果大齐没有亡国，那她一定是个单纯的小公主。

　　南竹死后从未杀生，又有玉瓶日日滋养，她的灵魂干净一如往昔。这是最纯净的灵魂，是炼魂不可多得的材料，而且她因被新皇执剑刺死，魂魄上甚至沾染了一丝龙气。

　　陆真人深吸一口气，眼神不由得晦暗许多。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心软。

　　南竹只有一个，而这么适合用来炼魂的魂魄，他这么多年来也只遇见了这么一个。

　　“小公主，你活着时身上有什么必须背负的责任吗？”

　　南竹细细回想了一下，婉然一笑：“有很多啊。身为大齐公主，我自出生起就背负着与大齐共存亡的责任；长大后，与世家联姻，维护皇室的尊贵体面是我的责任；久处宫中，保护对我忠心的太监宫女，那也是我的责任。”

　　她眉眼含笑，仿佛并不觉得那样的人生有多么残酷。

　　“我母亲说过，人活着，就是为责任而活。”她轻叹道，“她的责任是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了我之后，她的责任便完成了。”

　　陆真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南竹让他刮目相看。

　　“你母亲说的不对。”他摇头，“人活着，总该为自己而活。”

　　南竹歪头想了一想，她也不知道母亲的话是对是错，因为很多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若真能为自己而活，那她母亲一定会很幸福地嫁给她的心上人，而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但她母亲不能，母亲身上承载了一个家族的希望，只有入宫，才能勉强打消末代帝王的戒心。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那陆陆，你有什么必须背负的责任吗？”

　　陆真人抬头看向头顶的月亮，长叹一声：“有，有很多。我要度化恶鬼，送魂魄往生，终我一生，不得停止。”这不是责任，这是惩罚，惩罚的最终结果是，神魂俱灭。

　　南竹神色逐渐坚定，仿佛已经做好了决定。

　　“陆陆，我知道了，炼魂的事。”她垂眸，认真道，“你替我达成心愿，我必须还愿。可我身无长物，唯有这一缕残魂能够送与你。”

　　陆真人诧异，浅笑摇头：“没有那般简单。”

　　昔年他不慎害死了同门师妹，师父因此悲痛欲绝，对他下此惩罚诅咒，唯有炼魂可解。可他不能让无辜的南竹为自己的过错牺牲，她就算是鬼，也该是个开开心心的小公主女鬼。

　　这一场对话戛然而止，却在南竹的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记。陆陆一开始不收她，是因为看中了她的魂魄，现在迟迟不动手，是因为他仍心存底线。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可是，南竹好想要一个朋友，一个永远不会背弃、永远陪伴着她的，活生生的朋友。

　　万籁俱寂，小纸人躲在玉瓶里酣眠，陆陆打坐修炼，南竹独自坐在屋顶瓦片上，眼眸深处涌动着疯狂，看不见的森森鬼气萦绕在她周围，仙子堕入地狱。

　　如果，陆陆也变成了鬼，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陪着她了？

　　一念仙，一念魔。

　　南竹很久之前就可以看见烙在陆陆灵魂上的诅咒印记，那印记会日复一日侵蚀他的生命力，直至有一日让他魂飞魄散。

　　她不想陆陆消失，只能让他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沾染了大凶鬼气的匕首重重刺入了陆真人的胸膛，鲜血喷射而出，灵魂上的诅咒印记敌不过匕首的凶煞，慢慢消散。

　　陆真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眼前是仙气飘飘的南竹和一派懵懂的小纸人。

　　小纸人欢快道：“南南，这样就可以了吗？”

　　南竹温柔浅笑：“可以了，陆陆以后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