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暮夏》琉璃菩提

5、夏．缘灭

　　立秋那天下了雨。
　　苏瞳坐在车上，打开窗户让雨丝散进来，想起那日舒言手中的月白旗袍，和旗袍上蜿蜒的绣线。
　　她走了，是他让她走的。
　　她听他的话。
　　他却连送也不来送她。
　　苏瞳不由地悲伤：他原来一点儿也不在乎她。
　　身边，叶诺轻握住苏瞳的手，送来清浅微笑：“有我。”
　　飞车疾驰，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被远远抛离在雨幕里。

　　苏瞳本来以为，时间能够消磨掉每一个夏天。
　　然而每一年的立夏，苏瞳的记忆都会不可自已地倒转，退回十四岁的夏天。
　　不断地想起，想起碧清的护城河，青砖灰瓦的小镇，还有镇上白衣胜雪的青涩少年。
　　“舒言”两个字，数年间不间断地在苏瞳唇齿间辗转，当年初闻这个名字时的清爽在流逝的岁月里被咀嚼成割舍不断的怅惘。
　　那些欢笑那些痛楚那些过往，凝结成忧伤的裙摆，在每一个清醒的夜里，自苏瞳的心中起舞，暗地里妖娆，结出烂漫的苍白花朵。
　　夏天，就这么成了苏瞳心里欲盖弥彰的殇。

　　其实叶诺待苏瞳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他总会对她温和地笑，给她最好的东西，明里暗里为她安排好一切，陪着她，守着她，耐心地等她长大。
　　婚礼上，他给她带上的戒指，光华夺目，那价值，是真真的连城。
　　这些，苏瞳都知道。
　　四下无人的时候，苏瞳总会摸着手上的戒指，想起当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曾经拉着苏瞳的手，笑得寡淡：“这手长得好，是要大富大贵的。”
　　彼时苏瞳只当是说笑。
　　却不曾想到，成了真。
　　原来，她竟真的是命里注定享荣华的。
　　可是她却不喜欢。
　　苏瞳不愿见叶诺看自己的眼神。
　　苏瞳甚至不愿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
　　日复一日，苏瞳知道自己的样貌在怎样地变化。整个叶家，上上下下，都守着一个无人不知的秘密。
　　苏瞳很明白，叶家每一个人，都在透过自己望着谁。那一声声的“夫人”，是在叫她，又不是在叫她。
　　只是她已然疲倦——毕竟是时过境迁，如今，再追究谁透过谁去怀念谁，又有何意义。她也没兴趣去撕开别人的伤疤。
　　苏瞳摸着戒指，指尖上，仿佛又飘来女人掌心冰凉的温度。
　　一瞬间，苏瞳想到一个字——命。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苏瞳扬起头，闭上眼睛，无声无息，认了命。
　　认了罢，从此以后，做他叶家的人。即便是死了，也走不出那叶家的坟。

　　自此，苏瞳是真了心要在叶家过上一辈子。
　　却没有想到叶诺那么快就退出了她的生命——一如他的到来，太匆匆。
　　叶诺是被人刺杀的。出去谈生意的路上，给人在路边放了冷枪。抬到医院，已经救不活了。
　　放枪的人是好手，子弹射在心上三分，血流不止，治不得，却又立时死不了——存了心要他叶诺生不如死。
　　叶家大家大业，风风雨雨走过来，少不得要得罪人。却不知，是谁这样的狠心。
　　苏瞳就那么站在床边，呆呆看着床上的面白如纸的男人。那胸上的一朵殷红花朵刺痛着苏瞳的眼睛，心口忽然一阵疼痛。
　　泪眼朦胧间，却看见叶诺颤巍巍伸出手来，嘴角轻扯，绽出一个苍白笑容：“对不起，苏瞳……”
　　是，他对她不起。他不该走进她的生活，他不该带她进叶家，他不该娶了她又这样丢下她。他最最不该的，是把她当成另一个人的替身，明明是夜夜与她同床共枕，却只会在梦里恍恍惚惚地喊另一个人：“姐姐……姐姐……”
　　他待她的好，都不过是因为当她是她姐姐的一个影子。
　　他这一生挚爱的，却是一个他永远不能去爱的女人。
　　这些他以为没有人会知道的，苏瞳却全都明了——每个失眠的夜里，苏瞳都不得不睁着眼睛看身边的人，喃喃呼唤，泪湿衣襟。
　　苏瞳却不怪他。
　　至少，除了爱，叶诺什么都给了她。
　　而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她亦不爱他。
　　除了当个替身，她无以回报他的好。
　　而现在，她连替身也不用当了——他马上就要丢下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苏瞳忽然心疼了。这许多年，纵使依然不爱，但他确实待她好。朝夕相对，已成习惯，猛然间天人永隔，再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疼了。
　　泪水断了线般争先恐后跌落眼眶，苏瞳拉住男人的手，像多年前对他姐姐那样一般地哭喊：“你莫死，你莫死……”
　　却不妨被一只手覆住了脸庞。抬起头，只看到面前男人那双兀自强撑的眼睛：“回去吧，去找他……”
　　那个被苏瞳深埋心底许多年的人，就这样被叶诺挖了出来。他原来也知道她的真心，他要她回去。一字一句砸在苏瞳心上，男人告诉她：“舒言，其实是爱你的……”
　　忽然之间，五雷轰顶。
　　苏瞳呆呆怔住。
　　这许多年，她以为她是明了的。却原来，她什么也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咽在心底的秘密。若不是叶诺将死，有些事情，苏瞳永不会知晓。
　　原来，舒言是爱她的。
　　舒言对那个女人的别样情愫，不过是因为女人笑起来的眼神像极了他早早过世的母亲。舒言不过是想怀念，是苏瞳年幼不懂。
　　当年的女人固然是明白舒言的心思的，却是故意不挑明，反倒是把一池清水生生搅混——女人存心要苏瞳误会。
　　只因为苏瞳的眉眼里，像极了女人年幼的时候。
　　女人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爱上巷尾青涩少年。倒也爱得轰轰烈烈。可惜门不当户不对，生生被父母拆散。为斩草除根，一双父母竟又勾结官府栽赃陷害，硬是在少年头上安放罪名流放守边去了。此一去，几千里，生不明，死无证。
　　女人自此就垮了。心病难医，拖了几年，索性搬到偏远镇上，安心等死。
　　却不想，遇见了苏瞳。
　　因为这份相像，所以女人对苏瞳极好，日日里看着苏瞳稚嫩的脸，仿佛就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也就是因着这份相像，女人又见不得苏瞳好——当年那一劫，再好的一颗心也扭曲了。她自己生不如死，也要苏瞳陪着她，不好过。故而蓄意与舒言暧昧不清，只为让苏瞳看着。临到死，也要叫远方的弟弟来，带走苏瞳，安心要苏瞳永失所爱。
　　这些，舒言是不知道的。女人的逝去让他想起早亡的母亲，故而神伤。
　　而舒言的过去，也是苏瞳所不知道的。苏瞳只以为，女人的过世是舒言伤心的全部。因而苏瞳也就伤心起来。
　　至于叶诺，虽然什么都知道，却为了姐姐的最后一缕执念，瞒下了一切。还要去告诉舒言，他什么都不能给苏瞳，不如放手，让他带她走。
　　舒言是笨，果然就放手了。
　　苏瞳也是呆，竟然就那么走了。走便走了，还怪舒言不要她。
　　所有这一切，都是女人早早料定了的。她拿准了各人的心事，冷眼看着眼前人一个个错过，就算死，也死得顺心了。
　　只留下活着的人，延续她在世时的痛苦。

　　本来是应该尘封一辈子的秘密。却因为一次刺杀出了意外：女人终是算错了一环——叶诺堪堪在弥留之际，把谜底揭示了出来。
　　倒要亏得那杀手技精。
　　可苏瞳高兴不起来。
　　痛，至了深处，任何言辞只是苍白的修饰。事到如今，死的死，散的散，苏瞳无力去计较谁更可恨，谁更可怜。
　　要怪，只怪当初的年纪太小，了解太少，信任太薄，懵懂的爱情如同娇嫩的花，开时艳，败时早。就那么谢了，没了。
　　苏瞳低下头，把手用力地塞进叶诺不复温热的掌心里，拼力地想要留住一点温度。
　　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到男人那一双黝黑的眼睛里越来越涣散的视线。
　　身后忽然有人抽泣出声。
　　男人却恍恍惚惚笑起来，冲着苏瞳的方向，低低地喊：“姐姐……姐姐……你到底是来了……”
　　苏瞳咬紧了牙将哽咽吞下去，扯出一丝笑容，把脸贴在叶诺的手上：“来了，来了……”
　　下一秒，脸颊上的那只手就彻底冷了下去。
　　再也没有热回来。
　　苏瞳在一片哭声中抬头看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雨丝。
　　又是阴雨天。

　　苏瞳是净身出的叶家。
　　该得的，叶诺都已经给了她。如今叶诺不在了，苏瞳也就该走了。
　　坐在乌篷船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小镇，苏瞳竟是心静无波。
　　一别这许多年，小镇竟还丝毫不变：一样碧清的水，一样青灰的石板路，就连路上行走的人，似乎也和当年一般模样。
　　苏瞳几乎就要以为，等到下了船再回到原来的铺子，依旧可以看到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从内堂里转出来，低低应上一声：“是，师父……”
　　然而待到真的上了岸，迎接苏瞳的，却只是一幢破败的废屋。
　　这才知道，去年下了暴雨，河水暴涨，舅舅冒雨去邻镇进料子，船翻在半路，一船人掉进几丈深的河里，舅舅喝了酒，浑浑噩噩地就沉了下去。舒言闻讯去救，结果再也没回来……
　　除了舅舅和舒言，没有人知道苏瞳去了哪里。苏瞳走得心伤，也不曾遣人回来问候。
　　两下差了开去，竟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
　　苏瞳恍然站在原地，才发现，天下之大，自己却真个是孤零零一个人。
　　在河边坐到傍晚，苏瞳脑子里想的，一直是镇上多嘴人告诉她的话——原来，舒言果然是爱着她的。自她走后，人便整个呆了。整日介只知做衣服，一年到头也不见说几句整话。人一日日消瘦下去也不觉得，活脱脱害了相思病的样子，一双眼珠儿无神，只有听到“苏瞳”二字才陡然亮上一亮……
　　这而些，都是苏瞳不知道的。
　　如今知道了，也来不及了。
　　也许，真的有个东西叫做“造化”，有个人物叫做“老天”，纵然有缘相逢，却终无缘牵手，一颗玲珑心，万千相思事，从开始到错过，无处言说。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个，只有她一个。
　　冰凉液体滑过脸颊，苏瞳胡乱擦掉。却透过泪幕，看到河水之中隐约有个熟悉的微笑。
　　苏瞳于是也笑起来，直直伸出手去够那微笑：“舒言，你终于来接我了么……”
　　这才知道，冰凉的河水也能给人解脱。
　　只是可惜，没有人看见苏瞳最后的笑容——绚烂得，连晚霞都逊色……

　　碧波荡漾，月色照耀四下无人的护城河。
　　夜色深沉，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人们都会忘记昨日种种，人来人往，小镇还是那个青砖灰瓦的小镇。夏天，还是一个复一个地轮回。
　　碧水悠悠，盛了多少情，载过许多愁。
　　等到落花成冢，水过留空，才知道，爱一个人，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