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94、第九十四章

　　无论厚度亦或内容都堪称单薄的信，竟让辽使得了赏赐？说三道四者震惊，辽使本人更不敢相信，而贵妃罕有地失了态，笑容硬生生僵在脸上。
　　凭什么？一个多月来的所有心思投入在国宴上，只换来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有心了”。而静怡公主这说得好听点算出其不意剑走偏锋，说得不好听简直就是敷衍搪塞的一封信，皇上却激动封赏，究竟为什么？凭什么！人影穿梭、觥筹交错的热闹在眼前慢慢模糊，仿佛只她一人坠入寸草不生的荒凉。
　　太后注意到贵妃脸色差得怕人，不住向皇上使眼色。许久，皇上终于接收到了太后的意思，轻声对贵妃道：“菜色很好，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贵妃连忙夹了两样菜到碗里，忍住嘴唇的颤抖回望过去，“皇上喜欢就好。”
　　“嗯。”皇上竟笑了，不是她所熟悉的强挤出的笑意，而是发自心底深处，像甜冽的清泉汩汩流淌，挡都挡不住。那笑容太过不同，甚至不同到有些刺眼。贵妃忙避开皇上的目光低头吃菜，慌乱中筷子夹空，一滴泪落在碧绿油亮的菜叶。

　　皇上心情大好，对大着胆子向他敬酒道贺的使臣来者不拒，一巡过后醉意初现，踉跄起身，摇手道：“朕不胜酒力，下面由八王爷代朕陪同诸位，请不必拘束，务必畅饮尽兴而归。”
　　在恭送皇上的人群中，李旬趁乱与贵妃对视一眼，视线随即移至皇上的背影。贵妃犹豫片刻，还是跟上了皇上离去的脚步，“皇上，臣妾送您去歇息吧。”
　　小福子和吴阒后退几步，皇上不置可否，眼神迷离，由她上前扶着走出了殿外。转过第一个拐角处，皇上站定不走了，架起胳膊道：“贵妃累了不如回出云宫就寝，朕要去吹吹风醒酒。”
　　若在平时，贵妃定然乖乖照办，皇上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可今天她好似温顺中突然长出了反骨，并不撤开还在皇上胳膊上的手，“臣妾不觉得累，皇上想去哪里吹风，臣妾陪您去。”
　　皇上眨了眨眼，望向她，看到了她眼里闪烁着不肯退让的坚决。皇上笑了一声，抽出胳膊，“贵妃没喝酒就醉了？”
　　不知怎地，明明是温和笑着说出口的话，贵妃却听出了寒意，慌张跪下请罪：“臣妾失言，望皇上恕罪！”
　　“无妨，快回去吧。”皇上仍在笑，话语中不带一点怒意，于绰绰灯影中远去。

　　“皇上，咱们去哪儿吹风？”吴阒四下看看，哪有风啊。
　　小福子想了想，有个主意，“钟楼？那里高，兴许风大。”
　　皇上越走越快，“去书院，备酒！”
　　吴阒和小福子面面相觑，看来主子真的醉了。

　　打发走了随从，院里小桌旁围坐着主仆三人。皇上亲自为吴阒和小福子倒酒，丝毫没发现如坐针毡的两人都快哭了。
　　“来，我们干一杯！”皇上热情举杯。
　　小福子苦着脸对吴阒说：“明天皇上醒了酒咱俩还有活路吗？”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吴阒干咽了口唾沫，哆嗦着拿起酒杯，“皇上请！”
　　等小福子也举杯，皇上道：“第一杯，敬天！老天，今夜起朕再不骂你了，从前骂你瞎了眼算朕的错，但你也确实有错，咱们就两清了！”豪爽地解决了与老天的仇怨，皇上一饮而尽，笑眯眯等着吴阒和小福子喝。
　　小福子特别害怕下一刻就从空中劈下一个闷雷，正中这可怜的小石桌，“皇上，您没事儿吧？”
　　吴阒连忙跟上，“对，皇上您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告诉臣，臣豁出命去也要帮您出气！”
　　皇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不痛快？没啦！朕高兴！朕这辈子今夜最高兴！你们知道吗？左雁还活着！他在辽国，还活着！还活着啊......”笑着笑着变了调，皇上的嘴角依然上挑，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吴阒呆呆地看向小福子，小福子读出了他眼中的惊恐，皇上莫不是......
　　啪！
　　皇上把静怡公主的信拍到桌上，边哭边笑道，“朕没疯！你们自己看！晴儿告诉朕的，左雁活着！”
　　“奴才刚才读了这信，静怡公主没提到左公子啊......”小福子展平信纸，与吴阒头挨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尴尬地放下信纸，“皇上......”
　　“你们是不是傻！”皇上站起来，手指点到信中，“这里，看第一个字，横着看。左！雁！活！”
　　“啊！”两个傻子恍然大悟，激动地不知所措，“皇上，左公子他真的活着！太好了！”
　　眼泪已在脸上流成两行，皇上仍在笑，“对，呵呵呵。你们说该不该敬天？还要敬晴儿！敬大地，敬明月！哎，月亮去哪了？”
　　小福子哭着说：“皇上，今儿个二十八啊！”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皇上大手一挥，“无妨！去辽国吧，那边天太黑，给朕的左雁照个亮！”
　　“左雁还活着，呜呜......”吴阒哭起来闷声闷气的，“我真想他！”
　　“不准！”皇上一口气又喝了三杯，拍桌子盯着吴阒，“不准你想！再想朕生气了！”
　　小福子一边拍拍趴在桌上苦的吴阒，一边劝主子：“今天是个好日子，皇上消消气！”
　　“嗯！今天那曲子叫什么名来着？”皇上冷不丁问。
　　“回皇上，《春江花月夜》。”
　　“朕听的时候就想起了左雁，没想到晴儿就来了好消息！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今夜没什么月光，让夜里值守的兄弟们打起精神。”
　　“是，将军！”
　　左雁从公主帐旁搬到了军营中，与新军吃住在一起，每日监督训练，睡前还要巡视一番。这里的四季更替与中原大不相同，也不过汉人的节日，久而久之，他便不在乎日子过到了哪一天，唯独八月二十八除外。这天的巡视结束得比往常快，只因他想早点回帐房一个人待着。
　　回将军帐的路上，听到前方传来一群人的骚乱声。左雁加快脚步，走到跟前一看，几个侍卫按着一个新兵，围着一大圈人指指点点。左雁清清嗓子，上前问：“怎么回事？”
　　侍卫小队长过来汇报，“报告将军！我们抓了一个贼！他偷您帐中东西！”
　　“啊？”自己最贵重的东西在胸前挂着，帐中有什么值得偷的？左雁疑惑问道，“偷了什么？我的刀？”
　　“我没有！”新兵低吼一声，脖子还被人压着，抬不起头。
　　左雁道，“放开他。”
　　侍卫不甘心地松手，新兵直起身，脸上稚气未脱，估摸也就十三四岁。左雁纯粹好奇，“不要刀，那你看中我帐中什么了？”
　　“我......”小少年面露难色，不见刚才的气势，低下了头。
　　侍卫长气愤道：“你怎么不说了？还有理了是吗？将军，他想偷公主给您送来的点心！让我们抓了个现行！”
　　“哦，”左雁忍住笑意，问那少年，“他说的你认吗？”
　　少年抬头看向面前的将军，眼神里糅杂了倔强、委屈和羞愧，点了点头。
　　“想吃？那跟我直说啊，何必以身犯险呢？”左雁的语气既有长者的慈爱又不乏将领的威压。
　　在众多侍卫面前都不示弱的少年眼圈红了，道：“不是我想吃，今天是我弟弟生辰，我想给他......”
　　“胡说！你不是孤儿吗？”围观士兵冒出一句，试图戳穿少年的谎言。
　　少年梗直脖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也没有亲人！我当他是我弟弟！”
　　左雁走近少年，手搭在他的肩上，迫使他看向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长抢答道：“他叫狼孩！”
　　少年咬牙道：“我爹娘还没给我取名就不在了，他们就那样叫我。”
　　“狼孩，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偷盗就要受罚，无论偷的是将军还是小兵，你可服气？”左雁一脸严肃。
　　“服气，我认罚，只求将军不要赶我走！”眼泪滑落，少年扑通跪在左雁面前。
　　“罚你今夜值守，如再犯定不轻饶。其他人回去休息吧，此事到此为止。该罚的罚了，谁也不能再以此事难为他。”
　　士兵们悻悻然散了，左雁在狼孩感激的目光中回到帐内，对着桌上两大盘点心摇了摇头，“你们是祸害啊！”

　　二更天前后，值守的狼孩困得合上了眼，不知谁拍了他后脑一下，吓得他激灵跳出两步远，睡意顿无。
　　“谁！”
　　“嘘——是我。”左雁压低声音把他拽到背人的地方。
　　狼孩瞪大眼睛：“将军？”
　　“嗯，”左雁递给他一个包袱，“把这个拿给你弟弟，剩下的班我替你值。”
　　“将军......”
　　“别磨蹭了，快走吧，再晚生辰就过了。等你弟弟到了年纪，也让他来参军吧，方便有个照应。”
　　狼孩抱着包袱木桩似地杵在原地，里面的香甜味道飘散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不是，是他梦都不敢梦的事。本就言语匮乏的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感受，只有跪下磕了三个头。
　　左雁无奈笑了，把人拎起来，“你拜我呢？傻不傻？快走吧，家远吗？”
　　“不远。”
　　“那就好，天亮之前回来换我，别教人发现。”
　　“嗯！”狼孩狠狠点头，兔子似地跑了出去，身影融入茫茫黑夜。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左雁皱起眉，“你怎么又回来了？”
　　“将军，您给我取个名字吧，我不想叫狼孩。”
　　左雁想推脱，可这孩子满怀期待的眼神太过热烈，根本让人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吧。你可有什么特别喜爱之物？”
　　“没有。”
　　“那你弟弟有名字吗？”
　　“有，他叫清风，他娘生前给他取的。”
　　“哦。”左雁抬起头，众星熠熠，“那你叫‘明月’好吗？”
　　少年想都不想，“好，明月谢将军赐名！”谢完深深向左雁深深鞠了一躬，一溜烟跑走了。
　　左雁失笑，“跑这么快，该叫‘逐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