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63、第六十三章

　　自将军府大火燃尽，所有世初存在过的痕迹连带往昔种种，都和左雁眉心的痣一样，强制消匿。也许左江南期许他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过，左雁做不到。对他而言，摆脱回忆的牵绊是为了无所顾忌地前行，与取舍无关。可纵使时空辗转，越走越远，皇上为嫡子亲选的生辰贺礼——当年西山暮色下世初塞到他手中的圆玉却始终贴身陪伴。
　　痣呢？左雁听着世初喑哑的声音，沉默地抬头仰望天际，星月皆隐没在密布阴云之后。世初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传至身体深处，左雁双唇微微张开，突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交待这些年的晦暗。
　　“嗯......韩伯干的。睡了很长一觉，醒来就没了。厉害吧？”
　　真假掺半的玩笑腔调。
　　世初吸了吸鼻子，一手托着左雁的后脑，一手游移到右脸侧，指尖若即若离般拂过平滑皮肤上明显凹陷的疤痕，问道：“这个呢？”
　　碰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左雁脸上的热度和周遭的凉风像一正一邪两股势力，以他的肉身为修罗场交缠厮斗。看着世初晶莹透亮的眼睛，左雁扯动嘴角，“这个啊，这个不关他的事了，是我，还有狼。”
　　听来荒唐至极，却像万石火*药在世初心底炸开。他知道，面前的是左雁，再不是齐玉或者来路不明的谁。左雁不会骗他。努力控制的情绪瞬间崩陷，世初揽住左雁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肩颈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哭腔，“骗我有意思吗......”
　　千错万错错都不在世初，左雁心里酸涩泛滥，久违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忙仰头遮掩，一下下拍着世初的背，安慰道：“不得已，对不起啊。好了，别哭了，当心把狼招来。”
　　“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躲我？为什么瞒我？”世初在左雁暖烘烘的皮肤上蹭掉了泪水，退回两人对视的位置，将委屈和不解连番问出。
　　从灵山到右金吾卫，再到出征，左雁骗了他一次又一次，可他偏偏不说，只用了个“瞒”字。左雁不免怀疑，都那样了还叫“瞒”吗？心下越发不好意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伤口还包扎吗？不包我就把衣服穿上了啊，太冷了！”

　　“等会儿！”
　　世初白了他一眼，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根布条搭在左雁脖子上，把他半解的内衣解个彻底。上半身完全暴露在夜风中的刹那，左雁夸张地“嘶嘶哈哈”表示冻得慌。世初动作流畅地拎起布条，仔仔细细绕着伤口绑了两圈，在腋下处打了结。左雁身上已经起了大片鸡皮疙瘩，见包好了，忙乱地拉自己的衣服，“包得真好，谢谢！这地方晚上怎么这么冷......”
　　“啪！”世初一巴掌地打在左雁手背上，“别动，小心扯到伤口，我帮你穿。”
　　“那多不合适，堂堂太子......”
　　听到冠冕堂皇的托辞，世初抬起眼皮定定看向他。不说话，反倒胜过千言万语。左雁本就心虚理亏，没用的话再不敢说了，悄无声息地配合世初穿衣服。
　　最后腰带系上，左雁干吞了口口水，说：“我以为最好的结果是这辈子不再见。与其以仇人的身份相见，不如不见。”
　　“我明白，是父皇对不起大将军，对不起姨娘和你。”
　　世初越平静，左雁越不安，“你不明白，不是那么简单。”
　　你不知道世昭是我杀的。虽不是有意，但毕竟死于我手。你父皇恨我爹，我恨你父皇，你会恨我......吗？
　　“不简单挺好，左右我们困在这里无事可做，慢慢讲给我听。如果你愿意的话。不愿说也无妨，我不好奇了，原本对那个齐玉的好奇都消散了。左雁，世上没有比你活着更好的事，我知足了真的，死而无憾。”
　　当世初说完这番话，左雁觉得这夜就该这么黑，因为满天星光都收在世初眼中，驱散凉意，照亮独行的孤寂。
　　“瞎说！死什么死？童言无忌！你一定会活着出去的，我都看见你身上的龙光了。”
　　“哪呢？”
　　“你自己看不到吧，啊，晃得睁不开眼！殿下太耀眼了！”

　　该说的说了，暂时不该说的留着慢慢说，先熬过荒原中的第一夜要紧。左雁身上的水壶已经让吴阒摔地上了，还好出发前世初也带了一个。两个人省着喝的话，可以坚持一两天。至于干粮，每人身上揣了两块饼。
　　推心置腹的谈话被左雁带偏后，两人挨在一起坐在小山坡脚下背风的地方填肚子。左雁拿出一块自己的饼，豪气地掰成三七开的两半，大的给世初，“饿了吧？先凑合吃点，明天给你弄好吃的。”
　　世初接过，顺手掰成两半，一半塞回给左雁，“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吃的？”
　　“很多！这么大的老鼠啊......不多说了，怕你馋。顺利的话明早就让你吃到滋滋冒油的烤肉！”左雁嘴里描绘着未来的食物，手上把那块饼又推给世初，“我得留着肚子吃肉。”
　　世初乐意看他天马行空的样子，小时候就这样，左雁说什么他都爱听、都相信。深宫皇子不曾接触的世界，全部经由左雁了解了、见识了。虽然烤肉已经美好得超脱现实，世初仍然笃定会实现，也许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但早早晚晚左雁会让它成真。
　　“我也要留。那就把饼存起来吧，没有烤肉的时候勉强吃一吃。”世初不由分说地把那块饼和自己的两块饼放到了一起，笑得露出虎牙。
　　“唉。”
　　“为何叹气？”
　　“你可能不记得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一笑我想起八两了。八两你记得吗？”
　　“......我就那么像一条狗吗？”

　　怕暴露藏身之处，不敢生火取暖。直到困意重重袭来，左雁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和世初依偎着入眠。到了后半夜风越发冷，世初在睡梦中瑟瑟发抖，左雁从背后将他搂入怀中，贴身抱紧，手搭在他的手上，暖意在两人之间传递。世初的身体渐渐松弛，眉眼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均匀。
　　左雁一直不敢睡实，留意着周围动静，防备辽人的追踪。天色将露白，传来“啪嗒”、“哗啦”声，什么东西触发了他睡前搭置的简易陷阱。想起身去查看，无奈怀里的世初调转了方向，面朝他，胳膊箍住他的腰，根本动弹不得。其实不是不能动，推开世初就行了，他就是舍不得。干脆不管了，不管是什么撞进陷阱，只要还在里面就好。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朝阳初升，胳膊酸麻得像无数根针同时刺着。左雁动了动，枕着他胳膊的世初发出几声梦呓：“左雁，左雁！”
　　左雁腾出另一只手，拍世初的脸，“醒醒，我不就在这么？”
　　世初睁开眼，目光茫然，不敢相信似的摸摸左雁的脸，“我做了个梦。”
　　“快起来，胳膊要废了。”
　　世初看了眼自己的姿势，歉意满满地爬起来，再扶左雁，“还好吗？”
　　“别碰，别碰。”左雁也起身，小幅度活动了两下，见世初还有些恍惚的样子，“梦见什么了？”
　　“元宵灯会，漫天大雪，跟你走散了。”
　　左雁笑着说：“怕什么？走散了站在原地等，我会回来找你的。”
　　“改名换姓回来？”世初眼睛清清亮亮的，明显完全醒过来了。
　　“咳咳，我有苦衷嘛。”左雁察觉自己跳进了坑里，故作镇定，“那你信不信我？”
　　“信。”
　　“信就好。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左雁的胳膊恢复了知觉，抖掉身上的尘土，发觉昨夜里世初绑的腰带松了，解开重新系一遍。
　　看什么好东西解腰带？世初猛地背身，话都说不顺了，“你......你......”
　　左雁满意地拍拍系好的腰带，抓住世初的手腕，“你什么你？快来，看看夜里逮住了什么！”

　　原来左雁昨晚睡觉之前摸黑归拢了一些石块枯枝，勉强架起巴掌高的空间，选一根最粗的枯枝当“顶梁柱”，在它附近撒了丁点饼渣。小动物寻着香气而来，触碰到那根枯枝，上面的简易承重枝网和石块就会崩塌砸落，让它殒命于此。
　　世初被拽到了事发现场，揉了揉红热的脸，看左雁将石头一块块挪开，露出一只皮毛灰黄色身上血迹斑斑的小动物。“这是什么？”
　　左雁拎着这个可怜小东西的尾巴，对着太阳查看，“好像是一种老鼠，反正可以吃。”
　　“老鼠能吃？”
　　“在宫里不能，在这可以。虽然小了点，好过没有对吧？帮我捡点能烧的东西，哥哥给你烤肉！”
　　“我比你大！”
　　“个头还是力气？”
　　“左雁，我看你是真要反啊！”
　　“过过嘴瘾都不行吗？”
　　两人吵吵闹闹间把老鼠解决了。小东西除去皮毛和内脏没多少肉，但让左雁烤出了油，掉下去激起滋滋的火花，加上香气，此情此景下简直是人间美味。左雁先挑腿肉给世初，世初不推脱，撕下一条肉塞到左雁嘴里，自己再吃一点，剩下的和饼放一起。左雁赞赏他的做法，“嗯，存起来晚上吃。这会儿没什么风才敢点火，不然辽人顺着烤肉味就找来了。夜里凉，不能生火委屈你了。”
　　世初摇摇头，拿过穿着老鼠的干树枝，一边吹气一边拆肉给左雁，“没有。快吃，吃完赶路。你说我们能摆脱辽人走出去吗？”
　　“总要试试。就朝一个方向走，早晚会走出去。昨天我做了个标记，喏，朝这边。今天有太阳，我们走起来更容易。”
　　“希望金将军按计划行事。”

　　世初虽抱着回不去的决心赴安迦之约，但他可以栽在这，周军不行。出发前他告诉几位将军，自己不在时大军由金宁海全权负责。如当日他失去音讯，金宁海则完全不必顾虑他的生死，立刻率军绕过此荒原进入辽境，切断安迦后路。待他补给空虚之时，给予致命一击。
　　当时左雁和吴阒就站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知晓世初的决绝是一回事，倾尽所有让他活下去是另一回事。“说不定我们一路避开辽人走出去正遇上金将军呢。”
　　世初垂下眼眸，“但愿如此。”
　　左雁搂着他的肩，信誓旦旦地说：“不是信我吗？我一定让你走出去。”
　　世初抬头，对上左雁的目光，“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呢？左雁看向远方，声音有些哑，“因为欠你的。”
　　“哦？”世初把左雁的下巴扳回来，让他看着自己，“欠我什么？”
　　左雁嘴角上扬，目光坦荡荡与他对视，“出去了再告诉你。现在说的话，恐怕你恨得非杀我不可。”
　　世初也笑，“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
　　“既然怕死，就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俩人的笑容和说出的话极不搭调。
　　左雁终于敛起笑意，认真道：“不怕死，我怕的是没人给你烤老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