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3、第 3 章

　　年纪稍长的大皇子、二皇子已分配寝宫，三皇子早夭，七皇子体弱甚少出门。八皇子和静怡公主由贵妃养在身边，下了学就接回去。左雁同另外三位同窗一起住在学堂隔壁的大院子里，房间正对着六皇子世初。
　　王三保承过丞相郭信的恩，打从六皇子出生起就在他身边侍奉，主仆间少了些生分。伺候六皇子就寝时，他顺嘴感叹对门的小公子怪可怜的，估计是想家睡不着在门口坐着。
　　世初坐在床边抬头问：“这么晚了？”
　　王三保答：“可不嘛，殿下练字那会儿他就坐那，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台阶上了呢。”
　　“唉。”世初跳下床扯起外袍就往外走。
　　“殿下小心着凉！”王三保忙跟上帮他把外袍披好。
　　左雁正坐那望天，穿着白天的衣裳披着被子。见世初过来，嘴巴动了动又紧紧抿起。清淡的月色和屋内的暖光映着他双眸仿佛水汽萦绕，眉间一点痣格外显眼。
　　他不说话，世初说。“入秋了天气凉，你要在这坐一晚上？你不怕冷，可那小公公就要着凉了。”
　　左雁转头看到努力不抖但仍在发抖的小福子，裹紧了被子道：“小福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还没等小福子说什么，世初就想去拉左雁起身，快碰到他时手突然停住，“你也去睡觉，不然明天瞌睡先生要罚站的，这也不怕？”
　　“怕，”左雁一把拉住世初的手，暖意从他冰凉的小手传遍全身，声音里透着委屈，“可我睡不着。这里的床榻和将军府不一样，还没有我娘唱歌。”
　　“……先进房，我有办法。”世初由着他拉着手，瞟了眼三保，三保会意忙上前取下左雁身上的被子。凉意一激，左雁像八两一样乖乖地由着世初拉进了睡房。

　　人躺下了，左雁仍顽强地睁着眼睛坚持，“我睡不着。你会唱歌吗？给我唱歌吧。”
　　音律是六皇子的软肋之一，“不会。”
　　“那我睡不着的。”左雁翻身望向世初，眼神澄净得让人无法对他生气。世初移开目光，打量起房间的布置，突然有了主意，问：“真的睡不着吗？”
　　“真的。”左雁点点头。
　　“好，”世初走到桌前翻开一本书，“那我们背书吧！就背今天你不会的那几篇。嗯……从《子衿》开始，一句句跟着我念。青青子衿……”
　　三篇念罢，床榻那边已悄无声息。
　　自此以后，声称入睡困难的左雁每晚的例行听歌改成了背书。不想背都不行。世初说他功课太差必须要用功，夜夜亲自监督领背。左雁虽不情愿，但耐不住背书的催眠效果极佳。而且后来再抽背，他都能在前方同学的提示下背出个十之八九，让先生不禁感慨此子未来可期。

　　一日，课上迟迟不见世初，左雁一门心思琢磨“世初去何处了”“世初为何不来”，先生提问都没听见，领了抄写《木瓜》二十遍的罚。

　　这其实是世初难得不用上学的日子——他的生辰。按规矩，每年生辰当日都要去皇后的永宁宫问安。难得能与母后共度一天，小寿星一大早起床，穿了身新衣裳出门，没来得及和左雁说。
　　皇后素来饮食清淡，却准备了满满一桌儿子喜欢的吃食。母子俩隔桌对坐，从胃口好不好、又长高了聊到近来功课、和兄弟们相处。一时间聊得高兴，世初说起“新来一位左将军的儿子”。皇后抿了口桂花蜜茶，放下茶盏，柔声问：“那孩子怎么样？”
　　世初想了想，从初次见面开始讲：“长得好看，不是我说的，五哥说他比晴妹妹还好看。课业不好，总被先生提点。但也不怪他，其实他很聪明，只是他娘亲不教他好好读书，反而带他玩乐……”
　　听到这里，皇后嘴角轻轻上扬，说：“他娘是母后的妹妹，你的姨娘，名叫郭萱。”
　　“咦？怎么没听母后提起过？那左雁是我的表弟？难道是表哥？”世初问题一连串。
　　“左雁？”皇后递给他一块白色糕饼，“你是哥哥，年长整一月。你满月那日，小萱儿难产，险些丢了性命。”
　　世初接过糕饼咬了一口，咽下去才说话，“太好了，我是哥哥。”
　　皇后笑着问：“这么喜欢做哥哥？听说世新常粘着你，你却不太耐烦呢。”
　　“不同的，母后。”世初表情认真地说，“世新有贵妃娘娘护着，左雁一个人……而且他很干净，不像世新总是流鼻涕。他也不粘我，可能还会怕我吧，我每日都要督促他上进。如果他是哥哥我是弟弟，那我怕他不听我的话……”
　　“世新还小，不要总是嫌弃他。常听人说左将军儿子武艺过人，怎么还需你督促吗？”
　　“武艺不知道，还没到武课呢。需要啊，如果没有我，他不知被先生罚多少次了！”
　　“哦？世初长大了。”
　　“对呀，母后，您知道吗……”
　　母子俩正聊着，皇上竟然来了。近日虽因边境战事烦心，但他不但记得世初的生辰，还带了礼物——一个圆形玉坠。质地清澈剔透，比一般的玉佩明显小一圈。皇后认得那是先帝时西域的贡礼，价值连城，意味深长地向皇上看去。皇上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应以不着痕迹的微笑。
　　世初不懂得宝物的价值，但他很喜欢这块玉。圆圆的，没有哥哥们佩戴的玉佩上那些繁复花纹，而且摸起来滑润无比。看他爱不释手的样子，皇后命人拿来穗子当下就把玉佩戴到了他腰间。

　　傍晚，世初喜滋滋回到小院，只见左雁又坐在台阶上望天，白皙的脸上还有两道墨痕。“怎么啦？”世初坐到他旁边，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指了指他的脸。
　　左雁手背在脸上脸一抹，墨痕蹭得更开，小半张脸都黑了，气鼓鼓道：“你去哪里了？先生罚我抄《木瓜》二十遍！”
　　“快给他擦擦！”世初急得站起来，冲着屋内喊小福子，随后才跟左雁说话，“前两日不是念过了吗？怎会被罚？今日我生辰呀，去母后宫中了。清早过去的时候你房里还没动静呢，就没和你说。”
　　听到世初生辰，左雁眼睛一亮，“生辰呀？你几岁了？”
　　“七岁，今日整七岁。”小福子拿着冒热气的手巾出来帮左雁擦脸，世初看着他擦干净之后才答话。
　　左雁乐了：“过年那会儿我就七岁了，你今儿才七岁，那我是哥哥。”
　　“得了吧！”在母后那里知道了左雁的生辰，世初此刻心里有底，“你下月生辰，比我小整一月呢！进去看看你抄多少了。”
　　“五遍。一个月后就是我生辰？太好了，那娘亲就会来看我了。到时她会带白糖糕，我们一起吃！”左雁全然忘了十五遍抄写任务的沉重，瞬间陷入对一月后的憧憬。
　　世初让左雁在书桌前端正坐好继续抄书，自己在一旁检查已完成的那五遍，确认没有差错后向他介绍了宫里口碑最好的几样点心。怕左雁抄书分心，省去了如何美味的细节，只介绍了名字“玫瑰核桃糕、冰沙绿豆饼、松仁奶酥……”。左雁咽了下口水，说那以后尝尝，但他还是最爱吃白糖糕。世初也给勾起了好奇心，不知不觉间随他一起期盼一个月时间快些过去，想尝尝左家自制的什么糕到底有什么特别。
　　说过了生辰，世初又想起一事，问左雁：“你是不是武功很厉害？”
　　左雁抄书抄到额头渗出汗珠，随口说：“比不上我爹。”
　　这什么回答？世初递上一条帕子让他擦汗：“你才七岁，当然比不上左将军了！”
　　“那怎么算厉害？人人都说我爹厉害。”左雁没接帕子，头朝世初身边探，示意他帮自己擦。
　　世初不想帮忙，又见不得汗珠滴到纸上洇了字迹，只好捏着帕子小心地在左雁额头上沾了几下。“就在小孩子中比，比如我啊，四哥、五哥啊……”
　　左雁依旧专注抄书，头都没抬笑出声：“你们三个啊？我也不知道，下次试试就知道了，打三个可能有点难。”
　　世初：……怎么才罚二十遍呢？
　　抄到手臂发酸，“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可以倒背，左雁终于完成了二十遍。世初本就早起，陪到半夜直接伏在桌边睡着了。王三保抱他回房时，忍不住多嘴：“左公子啊，您在功课上多上上心吧，不为别的，就为让我们殿下睡个好觉……”怀里的六殿下哼唧一声，左雁立刻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收声。王三保点点头，小心地把世初抱了回去。

　　第二天，左雁精神满满地带着厚厚一沓作业要交给先生，还做好了当场把《木瓜》流利背诵的准备。未曾想先生突发身体不适，临时改上武课，所有人到小校场列队。
　　“好不容易抄完了，先生怎么还病了呢……”在兴奋的皇子们中间，一脸失落的左雁吸引到了武课师傅的注意。拳法演示后，师傅问他：“你可是左小公子？”
　　左雁抱拳行礼，一本正经地回答：“在下左雁，请师傅赐教！”
　　武师郑重回礼，“赐教不敢。在下吴子林，曾在左将军麾下任副将。左公子因何闷闷不乐？可是刚那套拳哪里不对，让公子烦心了？”
　　“啊？”左雁摇头又点头，“不是不是，您打得很好的，真的！”
　　武课不设年龄限制，平时见不到的大皇子、二皇子与弟弟们一同上课。大皇子仁厚稳重，二皇子是世新亲哥，骄纵惯了，基本不能和兄弟们好好说话。此刻，他就讪讪发声：“呦，将军府出来的几岁啊？就指点起御林军统领了？”
　　左雁没想到被初次见面的二皇子无端编排，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只有朝吴子林解释：“吴统领，我没有！”
　　吴子林本意是出于对左江南的敬重，对左雁格外关照，谁料到这个走向，连忙道：“不打紧，左公子，在下明白。不如你把刚才那套拳再打一遍，算为诸位殿下示范，可以吗？”
　　“行啊。”左雁走出队列到空地中央，运气起势。动作精准，身法利落，把一套寻常孩童入门拳法打得虎虎生风。收招后，世初带头为他鼓掌。二皇子斜眼一瞥，“至于吗？”
　　按照皇后的教导，世初平时对兄长们恭敬有加，特别是贵妃所生的二皇子，能让则让。可他针对左雁的样子点起了世初心中的火，“二哥，左公子武艺不凡，生性单纯，您实在没必要如此针对他。”
　　二皇子眯起眼睛，从鼻子哼出不屑的声音，“行啊，那我就针对你吧，敢跟我比试比试吗？”
　　世新猛拉世初衣角，急得口齿出奇伶俐：“六哥，二哥打人很厉害的，你别跟他比试。”
　　大皇子眼见场面要失控，忙去找吴子林，希望他制止这场结果显而易见的斗殴。吴子林还未从发现好苗子的喜悦中缓过神，恨不能让左雁把他会的全展示一遍，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安排所有皇子两两一组切磋练习，强调“点到即止”。

　　二皇子比世初高出近一头，身宽力大，两人比拳他几乎处处占上风。世初武功底子差，虽尽力闪避还是挨了几下。一套拳打到收尾处，世初刚要松口气，二皇子却忽然发力，明显蓄力的拳头直冲世初面门。电光火石间，世初想不到应对法子，只能下意识闭眼，接受了睁眼后满脸花的结局。哪知道随拳风而至的是“砰”一声闷响，世初被人带着后退了好几步。睁眼一看，二皇子渗血的拳头停在面前，一把未出鞘的刀横在拳头和自己之间。左雁右手扶着自己，左手执刀还在微微颤抖，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二皇子，透着他从未见过的冷冷狠劲。
　　世初扶上左雁的背，关切道：“没事吧？”
　　左雁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眼神依然锁定二皇子，说：“要打和我打！”
　　二皇子松开拳头，逼近左雁跟前，居高临下地说：“好，我倒要试试左江南的儿子是不是孬种。”
　　“都住手！”吴子林拉开对峙的三个孩子，“左雁放下刀！二殿下，他俩还小，您……”
　　“小？年纪小力气可不小！看到我的手了吗？”二皇子晃着见红的手，不肯罢休。
　　世初斜跨一步挡到左雁身前，“和他无关，我和你打。”
　　吴子林凑近二皇子，压低声音道：“二殿下，兄弟切磋事小，打架闹到皇上、皇后那就不好了。”皇后二字特意说得重了一些。
　　小世新挤进来指着二皇子：“不许欺负六哥！”
　　二皇子气愤道：“边儿去！不知道该和谁亲吗？”
　　世均、世基围过来帮腔：“二哥，就算了吧。”
　　二皇子眼睛瞪大：“你们也找打？”
　　几个弟弟都害怕地往后躲，大皇子上前搭上二皇子肩膀，劝说道：“切磋而已，你还真想闹到父皇那里吗？他老人家整日为辽人战事忧心，你还想添乱？”
　　众人劝了又劝，二皇子冲左雁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回去了。

　　吴子林关切查看世初的伤，确认无大碍后才长出一口气。左雁放下了刀，在一旁揉着手腕说：“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还打，怎么这么傻？八两遇到大狗都知道躲远。”
　　世初气到语塞，左雁还毫无自觉地继续，“以后再有人找你麻烦，找我，我替你打！”
　　世初任凭吴子林帮他涂药，“打什么打？他是皇子，我和他打没事，你把他打伤就不同了！”
　　左雁着急，“那怎么办？反正我不能让别人欺负你！谁都不行！”
　　世初心里的暖意融化了之前的气恼，说：“我也没用那么弱。总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和其他皇子动手，更不能打伤他们，知道吗？”
　　左雁不情不愿答：“知道了。”
　　世初别开头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