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27、第 27 章

　　冷不防被拽住，左雁端着的药碗猛地晃了两晃。他鬼使神差一般低头吮掉了洒在手上的药汤，舔了舔嘴唇，“确实苦。”
　　躺在床上等药的人：“……我的。”
　　左雁振作了精神，假装在手上嘬药的不是自己，坐回去一勺一勺接着喂药。世初没再说话，努力控制着表情，不想因为自己的矫情给山中的祖孙俩增添负累。喝完最后一口，他甚至还挤出了一个微笑，“谢谢齐大哥。”
　　殊不知，在左雁眼中这个笑比药还苦，泛着酸涩的苦。左雁认识的世初从小就隐忍懂事，虽贵为嫡皇子，却总是在麻烦别人和委屈自己之间选择后者。可左雁知道，世初也有少年心性流露，也有懒得隐藏的跳脱和活泼，只是那些时刻都有他在身边。过去的三年多时日，他究竟是怎么生活的？不只敛起所有的消极情绪，甚至还要强颜欢笑……思及至此，左雁心疼地看向他，无限温柔地说：“辛苦你了。”
　　世初听了，慢慢摇头。这算什么辛苦，至少我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不辛苦。让我依靠、包容我、永远站在我这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纸鸢断了线，棋盘落了灰，银杏叶子风一吹就散，风雪带来的只有寒意。高高宫墙内的春夏秋冬，只我一人度过。除了坚持，别无选择。

　　纵使如此，目前仍有世初一人承受不了的事，不得不向相识不足两日的陌生人求助。“齐大哥，我想……方便。”
　　“嗯？”左雁反应了一瞬，马上抱歉道，“对不住，我疏忽了！是不是忍了好久了？”
　　世初不太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敷衍道：“还……还可以。”
　　“茅房在外面，要不我给你拿夜壶进来……”左雁千方百计想让他少受些苦。
　　世初脸腾地红了，坚决打断道：“不必！我去外面！”
　　“也好，我带你去。明天给你做个拐杖，等你好些就可以自己去了。”左雁把空碗和勺子放到桌上，走回床边轻轻扶世初坐起，又跑去衣箱中取出一件外衣帮他穿上，“外面凉，凑合一下，你的衣服摔破了。”没等世初表示什么，就蹲下帮他穿右脚的靴子。
　　世初长这么大，只有王三保和左雁帮他穿过鞋。此刻脚踝由“齐玉”握着，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他的齐大哥却不顾这些，穿好靴子后，一手搂住他的肩，一手穿过膝弯，一把将他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世初慌张地问：“齐大哥，你怎么抱我？”
　　左雁无比自然地说：“因为背你会晃得伤腿痛，你抱住我啊，让我省点力气。”
　　世初僵硬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眼前是喉结，抬头往上看是额头暴起的青筋。
　　左雁抱着世初走出房门，察觉到他乱飘的眼神，问道：“是不是冷啊？”
　　“不是，真的给你添麻烦了，齐大哥。”世初摇头否认。
　　怀中抱着比自己大一个月的人，左雁生出强烈的成就感，大气回应：“不麻烦，反正我也没有弟弟，就当照顾弟弟吧。”

　　绕到屋后，眼见着茅房就在前面，左雁依然大步流星，世初赶紧说：“齐大哥，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去就行。”左雁把他放到门口，再三叮嘱：“扶着点，有事喊我，我在这等你。”世初扶着墙，一只腿受力站好，看着原地转身的左雁哭笑不得，“那个......远一点吧。”左雁立刻会意，不好意思地笑了，“哦，好，我去前面，你好了喊我啊。”左雁边往前院走边回头，看见世初进去才安心。
　　院外的曲柳抽了新芽，嫩绿的纸条垂到小院上方，左雁童心大动，高高跳起伸手撸了几片柳叶。拈一片放进嘴里尝尝，略苦，还是不给世初吃了。其余的洒在地上，留给路过的鸟儿吃。在小院门口恰好能眺望到一个山谷，此时，那里一片绚烂绯红，只因桃花正好。等世初好了，带他去看。小时候他还很爱吃桃花酥呢......
　　“齐大哥！我好了！”一声呼唤打断了左雁越飘越远的思绪。他回了一声“马上来”，三步并两步跑了过去，看到世初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二话不说，直接一把抱起。世初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自觉地把手搭到了他脖颈上。左雁没有直接抱着他回房，而是走到了刚才他看桃花的地方，下巴抬起指了指，“看那边，是不是很美？等你好了带你去看。”
　　齐大哥纯良热情，世初对他感激不尽。知道他在山中孤单地长大，难免又滋生出几分同情。如果可以，他愿意留下在这远离尘嚣处和他做朋友。可是不可以，他还有未完成的事，必须要回到宫中。不管有多少人不想看见那个场景，他都要回去。

　　见世初不言语，左雁心中有数，便不再啰嗦，把他抱回房中放到床上，熟练地帮他脱鞋，安置他躺好。
　　世初想缓和一下方才的尴尬，没话找话说：“刚才看到的风景很美。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住处的？”
　　左雁想了想，说：“我就在这出生的，我也不知道家中长辈怎么选中这里的。”
　　世初好奇地问：“那你下过山吗？”
　　“当然了，前山山脚下那几户人家，我都去过，用猎物和他们换东西。”左雁认真描绘着自己山之子的形象，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
　　世初只觉得齐大哥的眼神清亮无比，衬得自己不够坦荡，“那......进过城吗？都城。”
　　左雁摇摇头，“没有，都城好玩吗？”
　　“嗯，很多好玩的，也有很多人。不像这里安静，都城总是很吵。庙会的时候特别吵，有杂耍的，卖糖葫芦的，卖汤包的......好吃又热闹。可惜，可惜除了这些，那里还有人心算计，世道险恶。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在这里出生、长大。”世初在慢慢敞开心扉。
　　左雁试探着问：“你受伤是不是被算计的？”
　　世初沉默了片刻，说：“我不知道。”
　　看来不是纯粹的意外，左雁当下了然，勉强压抑着怒气，用“齐玉”的语气说：“其实呢，山里也一样。像我去打猎，远远看见一匹狼，它也看见了我，扭头跑掉。如果我把它当成朋友，那就大错特错了。它今天不伤你，不代表永远不伤你。一时跑开可能只是去通知狼群，为了后面更有把握的围捕。”
　　第一次听他这么严肃地说话，世初却完全听进去了，问：“那该怎么做？”
　　“若要自保，要么逃得足够快，要么先动手。在它通风报信之前了结它。两者的前提都是有能力做到，跑能跑得比它快，杀能有手段杀。否则，只能白白给人家送上一顿美味。”
　　世初思考着他的话，联系起自己的处境，总觉得自己就是群狼环伺状态下的那个人。不过他还不是猎人，现在的他只是待宰羔羊罢了。这样下去，别提为左家讨回公道，连自保都会成大问题。就好比这一次，险些送命......

　　“要不要给你家中送信？你想回家吗？”
　　“啊？”世初回神，“不用了，齐大哥，等我好了就自行回去。现在他们应该正在忙，我晚点回去正好可以看清一些人一些事。”
　　话说到这一步，左雁几乎可以断定世初受伤并非意外，而是宫中有人蓄意谋害。在养好伤之前，他也不放心让世初回去，可是宫里能就此放过吗？“那要是他们来找你呢？”
　　世初叹了口气，说：“如果找到了，只能跟他们回去。你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的。”
　　谁怕你拖累了？怕拖累压根就不救你了。左雁给他掖好被角，口是心非地说：“好，千万别拖累我，我还有高龄外祖父要养活呢。休息吧。”

　　晚上，韩伯炖了大骨头汤，香气顺着房梁飘到了这边。世初的肚子“咕噜”了两声，他连忙按住，怕被齐大哥听见。
　　为了不穿帮，韩伯决定在世初在木屋的日子里都独自吃饭，免得见了面节外生枝。左雁从锅里盛出汤，按照肉量平均分成两份，一份留下给他的“外祖父”吃，一份端到了隔壁房间。
　　“饿了吧？骨头汤，喝了骨头长得快，我给你盛一碗啊。”左雁把汤分到小碗里，大碗里的肉全夹了进来，拿着碗坐到床边。世初坚持要坐起来自己吃，不劳烦他一勺勺喂。左雁就顺他的意，扶他坐好，对着碗用力吹了好几下才递给他，然后自己坐到桌边吃饭喝汤。
　　世初一勺舀下去，肉，再一勺，还是肉，疑惑问道：“齐大哥，我这碗里好多肉，你有吗？”
　　左雁塞了一大口饭，好容易咽下去，顺气打了个嗝，说：“有啊，比你碗里的只多不少，哎呀，差点噎到！合你胃口吗？”
　　世初笑着点点头，“嗯，真香，比我在......在家喝过的汤还香。”
　　“那当然了，这可是野山猪，吃山上的灵草长大的，肉特别鲜美，对吧？”
　　听了左雁这话，隔壁的韩伯憋着没笑出声，摇着头小声地说：“好像你吃了似的。这孩子太仁义，不知道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