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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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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再一次去了狼王的巢穴,昔年无力抵挡的妖兽如今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解决,他收集了狼王的长须,又砍下雨后最柔韧的凤眼竹,他想要做一把芦笙给明月尘。
明月尘学什么都很快,却唯有芦笙怎么也学不会,补天岭的青年男女们都是用芦笙传递心意,他想,他驻守神殿,漫长的岁月里,他无法看到明月尘为哪个姑娘倾心,更无法看到他娶妻生子有自己的生活,也唯有这把芦笙,希望他在日后吹响时,便能想起自己。
他为明月尘想了太多太久远的以后,那些以后是他困宥于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画笔所能描绘出的最美好的未来,也因此当他听到风尘仆仆归来的明月尘询问大家是否有食物给他的儿子时,他脑子里只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其实准备了一件最无用的礼物,少司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不需要再用芦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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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司命下山历练一年,带回了一个儿子,补天岭到处都在讨论着这件事情。不只少女们洒落了一地的玻璃心,就连族中各位司命与巫祝,也是一头雾水。
唯一无动于衷的,似乎只剩下阿莲,他依旧日日坐在窗前,听风吹过花海的声音,日光也依旧从他身上划过,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奔去。
可是有什么东西分明改变了,失去了,阿莲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些东西已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阿莲再见明月尘时已经是跳笙节,自那天在隘口分别,明月尘没有来看他,他也没有去找明月尘,他们像是守着彼此一份心知肚明的默契,谁都害怕打破那微妙的平衡。
而如今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刻,阿莲攥紧了掌心,却不知心里更多的是困惑还是茫然。
年轻的族中弟子欢快地载歌载舞,唯有他与明月尘沉默地站在一边,阿莲闻到他身上的杜鹃花香,只是苦涩里夹杂了他所不熟悉的尘土的气息,他想,他认识明月尘这么多年,原来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然为何他只离开他一年,他便再也无法找回他们的曾经。
跳笙节的歌舞已近欢乐的顶峰,便是连师娘在明韵的邀请下也破例开口唱了一支歌。
阿莲站得离明月尘最近,当师娘的歌声响起时,他分明在黑暗中感觉到他的呼吸忽然一滞。
他想要逃开的脚步都已趔趄,再不是那个沉静如水的明月尘,阿莲甚至想,不如就放他这样离开吧,现在叫住他,是不是太过残忍。
然而,他终究问出了声:“你回来半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接你的新娘子上山?”
他听到明月尘停下脚步,接着,是他无奈的声音:“我以为今天,可以不提这个。”
他的勇气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没有了回转的余地,他只能继续逼问:“儿子都有了,现在想反悔?”
他看不见明月尘转过身的样子,他能听到的唯有他语气里的沉静,那是一种疏离的,将他越推越远的沉静。
他说:“阿莲,你怎么好像比我还在意?”
阿莲终于忍不住动了怒,他走上前去,想像以前那样,抓住他的肩膀,看一看他的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却硬生生在离他两步之远停住了脚步。
“你自薄情寡义,可想过补天岭颜面何存?!”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对明月尘说这样的话,他是他心里的光,眼前的神祗,是他在七岁那个阳光蓬勃的午后,在心底暗暗决心要追随一生的人。
而现在,他们站在了世界两端,他在向他质问。
师娘的歌声戛然而止,族中弟子也停止了舞蹈,只悄悄地看少司命与祸巫祝的脸色。
一时间,世界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那风从远处吹来,又向着远处吹去,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他便是在那片喧嚣的风里,听到明月尘沙哑的声音:“她……她死了……”
他惊得猛然抬头:“你……你说什么?”
明月尘静静地重复:“她死了,远歌的娘亲已经死了。”
风从他的耳边擦过,万物都隐到了帷幕之后,一片茫然的寂静中,他忽然想起少司命继任礼上他与明月尘所跳的山鬼祭舞,那时,明月尘的笑容,灿烂到星辰都为之失色。
是什么时候,他刻下了这满身的伤痕,痛到蜷缩在自己造出的外壳里?
我思君兮辟芷萝,君思我兮然凝作。
他终于明白,明月尘的梦碎了,于是连着他的梦一起碎了。
他们的梦本是装在一只玻璃杯里的水,如今一朝倾倒了,便都是覆水难收。
他终究无法再与明月尘并肩同行,他未能看见的属于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但明月尘已走了太多,走了太远,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让他回头。
在他正式接任大巫祝进入地下神殿前,明月尘终于来到了他的竹楼,他们在敞开的窗户前饮酒。月光洒在杜鹃花海里,清冷如弥漫的云烟。
他们彼此说了许多互相保重的客套话,仿佛若不如此,便再也无话可说,直到最后明月尘醉倒在月光下,他听到他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两个音节。
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犹豫良久,终于伸出手去触到他的唇。
明月尘为他发明的盲文,是以读音的唇形标记文字,他看不见唇形,便唯有触摸才能了解。
他摸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感受到他的嘴唇在他指尖擦过柔软的暖意,他终于触到他反复含在唇边的两个字。
他在说,沙,娅。
嘴唇微微开启,是俏皮灵动的“沙”。
舌头微微收回,是魂牵梦绕的“娅”。
他如同被火烧一样收回自己的手,月光洒落他无神的双眸,那一瞬间,他望见来路花海漫漫,而去路,只有跳动的盏盏幽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触到他的秘密,那也是他最终将带入坟墓的秘密。
妄想得到的,总比眼睛看到的更多。
阿莲将明月尘带给他的清晖菡露瓶投入幽魂灯,也从此将这句话刻在心上,是自嘲,是警示,亦是他那荒唐的绮梦里,最后的尾声。
杜鹃花海果然很美,也比想象得更.........冷。
原来他始终还是那个七岁时看母亲倒在杜鹃花海里被露水沾湿衣服的孩子,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终究会成为一位最优秀的大巫祝,因为他的心里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早已破碎。从此他的心里只装得下幽深茫远的地下神殿,只装得下圣洁而坚定的信仰。
他也许会觉得伤心,但他终究会慢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