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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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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段时日,我又逐渐了解到,这片在地图上狭如梨核的崇山峻岭原属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刚组建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和游击支队皆无暇顾及此穷乡僻壤;国民党败兵则把每个犄角旮旯都好好地糟蹋过一遍;据说还有一支由当地赖鬼和部分败兵组成的二流子队伍常来骚扰。而日本人呢,这时期还多在攻打洗掠大城市,也未及染指。
环境这般鱼龙混杂,我们的力量又如此单薄,像赵余心这样磨磨唧唧的大小姐,到底能做些什么呢!每看到我王大姐都暗自摇头,目光流露烦躁。直觉惶乱地告诉我,她——后悔了。
像多数人一样,从情感上,王大姐可真不喜欢我。我太乏味,无能。又不坚定。百无一用。王大姐肯定是这样想的。
但在大姐的漠然里,又带着明显的怜悯。毕竟,她也是女人。
大姐常坐于炕头运筹帷幄,不时焦躁地向窗外了望。她一定看到了无所事事的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把手缩进袖筒,悠悠然地走到院子里去晒太阳吧。就是这种常态的悠闲,生在我身上也不免莫名其妙地惹人厌。井栏边,这户人家的二小子在汲水。那是个被亲友甚至父母无奈地唾骂着的轻微弱智的小小子。在他们眼里,他几乎不算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而且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特色。我不愿再深想下去。
身为局外人,我倒不讨厌他,况且他面目立体英俊。北方人民血统复杂,此地高鼻深目的男子很多,相对而言,具有这种外貌特征的女孩子倒不多见。这时生痴笑的少年,那极富层次感的脸,和童年因缺医少药被烧坏的脑子,形成如此令人唏嘘的命运对比。
阳光下,他一边费力地摇动辘轳,一边漫不经心地向我望。
“都够烦人的。”透过贴了喜鹊梅枝图的窗纸,我发现大姐嘴唇蠕动。见我在注意她,大姐立刻扭过头,甩下一个虎虎的背影。其实我已清晰地读出了,或说感觉出了那几个字。
这就是无奈的人生。可我仍舍不得放弃。
一晃,快过年了。大姐忽令我赴李个庄“指导工作”。这是个藏在山凹里的小庄子,因村长李三羊“倾向进步”,故其政治环境在整个拉锯着的地区都最属理想。
一见三羊,我就周身血脉松爽。这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模样忠厚朴实,又颇有种担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气。对我,他可极客气疏远。“你这识文断字的大知识分子,咋能干俺庄户人的粗活。”他说。
世界充满了不公平。不平等存于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物质上的,另一种则来自精神领域,却更隐蔽,譬如我的处境。是的,凭什么我们就能享受舒适有保障的生活?我也反对不公平。眼前这精明的汉子,如果他能像我一样受教育,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人生。我在心底哀叹。也许我们的命运是该换个个儿的,这样我倒会觉得舒服些。我想这也是许多人一致的看法。
“干什么都行啊,李大哥。”我热切要求。其时我有强烈的渴望,要抓住一根稻草,向王大姐,更向大姐身后那些看不见的“自己人”证明:赵余心也是完全能独当一面的,只是她的能力未被发掘罢了。我竟毫无退路。
“这样吧。”老实人的倔强往往是要命的。最终,三羊为难地说,“跟俺来。”
我暗生兴奋,随他左转右绕,最后来到一间山峦上的破瓦屋前。他大步而进,对灶前烧火的女人说:“快给人家倒碗水哩。”
“不用了,嫂子。”我忙拦阻,虽然很想喝点热的。
那女人向我笑笑,起身舀了一飘水,犹豫一下,又舀了两瓢,看着丈夫说:“给他们也烧点吧。”
三羊点头,然后招呼我跟他往后院去。
女人望他一眼,又默看着我。
随三羊跨过堂屋门槛,眼前是荒凉的后院。
后院显然已荒废些时日了,院角的枣树枯死了,还留下大半个树墩。西边猪圈也鸦没雀静,听不到拱栏抢食的哧哧声。
“李大哥,你咋没养猪?”我没话搭话。
“日本人就要来了,养了也是喂日本人。”三羊似乎随意地一指山墙,“那儿还有个洞,也没顾上填。逃难时或许还用得上。”
他却依旧领着我往猪圈去。骤然间我发出下意识的惊叫,忙用手背捂住嘴。手背还多少干净些。
猪圈显然刚经过草率清理,可还是脏,在阳光下臭气像团揉皱的抹布缓缓飘散。最不可思议的是栏杆上尖刺满布,圈里竟倚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合盖一条肮脏的破棉被,年龄大些的脸色特别蜡黄,显是衰弱已极;年轻些的把被子都堆在同伴身上,手插在袖筒里,缩着肩膀。
听到惊怖的喊声,他们同时抬头,默默望向我。如两只羔羊。年纪轻的那个,眼光似乎有点凶,但很快就柔缓下来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纪大的,则显得很钝。
“你的任务就是白天看守他们。”三羊似存不忍,但还是这样对我说。
心底好一阵本能的委屈、恶心,更交加无比的寒凉。呆立的我投出探询的目光,却正与两个男人沉思、迷茫,却又几乎同等柔和的视线相碰撞。我忙垂首,心砰然乱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又犯下了何等十恶不赦的重罪?
李三羊凭着栏杆与两个被关起来的人低语,神气倒极平常。我隐隐听见他在问他们吃得饱不饱,要不要再加条被。难道从早到晚,这二人就一直住在这冰冷肮脏的破猪圈里么?数九寒天的,是要冻死人的啊!他们简直没有被当成人……说不出此际胸间充斥着的究竟是何种心情,我的双眼竟涌出暗潮。
幸而此时提着水壶的三羊妻也出来了。她向我和气却也漫不经心地笑笑,便直向猪圈而去。我呆望那二人哆嗦地拿起两个碗,接着壶嘴喷射的水。李三嫂根本不看他们,只凝视那细微的,发出奇异光亮的水线。她似乎倒得很经心,水一滴也没有漏在碗外。
盯住热水的两双眼睛闪出渴求的光。接着,他们就捧起滚烫的开水,咕嘟咕嘟大口喝起来。竟像是一下子就把水整个倒进喉咙里去了。
喉间突然迸出的一声哽咽,将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三羊夫妇同时回头看我。那两具寒风中的躯壳也默默地盯住我。
我越发不自在起来。幸好这时三羊领我回堂屋去了。
在跨过后院与堂屋间那道高高的门槛时,不知怎的,我又回头悄望了一眼。
我看见那两个男人,他们仍凝视着我,或柔和,或深思。一个似乎带着狡黠的安慰的微笑,另一个呢,早已麻木,失落了无数情感。我莫名地颤栗,同时还偷偷察觉到三嫂悄望这二人的眼光。那眼光如此复杂,厌恶,却带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