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算命先生曾预言我终将出家。人都说真乃笑谈。我想也如是。虽说遍长途触目凄凉,但心弦不静者,万难抛撇红尘。这是个人生的矛盾,该如何解决呢?而后,抗战爆发了。
这是1937年的寒冬。侵略者的铁蹄在大半个中国疯狂践踏,无辜的生命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死亡。
积雪的山尖悬着一轮白日,耀着我兴奋又茫然的眼睛。
在不久前的血色酷暑,经历了极惨烈的抗争,上海终落敌手。银行家父亲仓皇收拾起细软,携家人逃至美租界,做了寓公。
战事来了。孤岛日益弥漫着绝望与堕落。这里仍充斥大大小小灯红酒绿的交际场,浮华圈子里的人忘不了继续享受种种上流社会高雅时髦的玩乐。漂亮活络者依然是明星,我却想抽身而去。
我是庶出的。生母地位不高,又极懦弱,很早便亡故了。我又不幸生来残疾,左眼畸形。因而我简直是被父亲的嫡长子,即我的异母兄长打骂着长大的。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东西,是一些人在青少年时代甚至永生的发泄渠道。
为着生存,我被人欺负,也欺负过别人。从小到大,我不停地做同一个梦:在一个冬日清晨,我随一群熟悉又陌生的同龄人去郊游。路漫漫,却从无人与我搭话。而他们总是选择不该休息的时候休息,又突然间奔赴下一处目的地。我始终得不到发言权,更永难跟上变化,当他们说笑着拔脚而去时,也从无人来招呼我。最终我被撇于一处荒原,四望茫茫,吓出一身冷汗,在深黑的夜里惆怅着醒来,肝胆俱裂。
我就这样子长大了,战争爆发的前一年刚考进一所教会大学,主修人类学。在世人看来这只是种可有可无的专业,不过给女孩子做嫁妆倒也不算坏。当时正学到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也是整个疯狂的世界都很推崇的一种哲学。刚读完一半,就因战事辍了学。
自然,哥哥也早成了人。他跟从父亲学做银行生意,成长为风度翩翩的小开。但战争一来,银行倒闭,一切都乱了套。
命运真残酷,即使在好人队伍里,即便在亲人之间。
这个家庭从来处处弥散着隐蔽的凶狠,随时都会爆发激烈的争执,吵到人人都痛感冰冷绝望。而往往在这样富足的大家族,成员间的关系其实形同路人,全如被麻醉了,罥在网中不得动弹。生意场就更似战场了。银行家父亲永远紧张,永远道貌岸然,甚至不会说一句笑话。现在生意完了,父亲、大娘与哥哥,连面部肌肉都是僵硬的。
契诃夫说过:“长久在心头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着口哨的”。教养禁止我吹口哨,我甚至早已学会不哭。但我的心,确是常常只吹着口哨。
而离开舒适安全的家,穿越纷飞的战火,到那北方全凭勇气与想象构建的乌托邦去,对像我这样的人,似乎也是只凭一股傻劲才能做得到的。再没有比集中营里的囚犯怀抱更大希望的了。我寻找希望,一个破灭了,再接上一个。
当我最终摆脱山一样重的惰性与留恋,下决心投奔炮火连绵的天边外,那是晨光熹微的深秋。父亲自然有能力阻拦,却躺在二楼床上,靠着窗口,默许我的离壳。一众仆佣也无影无踪。
我有种古怪脾气,故意把门拉得吱钮作响。是的。我有些残忍。生活的弃儿怎能不残忍呢。可如果,如果他真的跑出来拉住我哭天喊地,也许我的心就又会软下来,继续龟缩于这冰冷华丽的监牢,以惰性为微弱的能量打发那一成不变的余生。毕竟——我并未形成坚定的信仰。
我既非基督徒(虽然是在教会学校念的书),亦非□□。我有种本能,几乎对一切都不抱完全的信任,这是生活实实在在的教训。
可他终于放掉了我,这倒让跨出雕花铁门的我即刻便犹疑彷徨起来,鼻孔也发了酸。我木然注视身后徐徐合拢的铁门,那如一张每隔千年方开阖片时的巨兽的嘴。我头一次细致地研究上面雕刻的花纹。纹路虽精致剔透,却已见破败之气。林荫路两旁,茂盛的栗子树枝叶在初秋的晨曦里盛开一团团灰色的丝光。透过晨雾,我仿佛隐约看到那一脸稚气、兴高采烈的少年,是怎样赤手空拳、血雨腥风地一路闯入这险恶莫测的花花世界中来的。而一切兴兴头头的努力,终于战火中化为泡沫,竟连一抹渣滓也没能留下。对不敌时代覆雨翻云手的,克勤克俭又俗气精明的父亲,我心生痛惜。
走出铁门,我心存悔愧。既不能像扬帆留学的大妹给父亲脸上贴金,反为他带来几无穷尽的隐性屈辱;又暗怨多年前青春的他忽视着幼小的我,使我变为今日之模样。但那日清晨父亲忍辱负重撕肝断肠的默许与合谋使我顿悟,今后,在这世上恐怕再不会有这样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人了。
最终,靠了□□同学的帮助,命运安排我随一位王大姐来到陌生的北方山区。
在我们这一切皆以尊卑等级为基础的世界,身为所谓“智识阶级”,即令从前在自己阶层懦弱如我者,对农民也存在误解与轻慢。甚至我还一度设想,原始落后未被城市文明污染的山村才是可以栖身的桃花源。
后来我才认识到,这想法的基础就缘自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