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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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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里希•冯•海因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幸。
虽然他只有十岁,但他已经认识到了一点——别人家的哥哥好象和自己家的不太一样。
他有三个哥哥,第一个哥哥一直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如果他想进去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和父亲或者亨利希一起进去,另一种就是自己开门进去。他从亨利希那里拿的钥匙,亨利希一直把钥匙放在抽屉里,也没有上锁,自从洛尔对他开了个不怎么受欢迎的玩笑后亨利希就没有用过那把钥匙。就他所知,没有人的大哥是这样不乐意见人的。
他不是很喜欢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二个哥哥也不是很喜欢他,他和亨利希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要对自我的存在感产生质疑,他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空气还是亨利希变成了空气。事实上他觉得他亨利希不喜欢任何人也太缺乏幽默感,如果亨利希对任何人表示出好感或者是微笑,一种可能是这个人同他的利益完全无关而他真的心情很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同他的正面利益有相当大的关系。亨利希显然认为小孩子是一种非常麻烦的生物,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不过他还要补充的是,成人也是同样麻烦的生物。
他从来没见过他第三个哥哥,因为在他出生之前他这第三个哥哥就死了。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死亡就是再也醒不过来,再也不用呼吸也再也不用烦恼。但死亡绝对不是不存在。因为从他记事起直到现在,母亲总是会在用餐前温柔的对贴身侍女说“把保罗少爷抱下来吃饭”,而洛尔也常常会问他“保罗有没有好好吃饭”之类的话。于是他知道保罗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只是他看不见而已。他最喜欢这个哥哥,因为每当他有什么好运气的时候他总觉得是保罗在保护他。
就这一点来说他又是幸运的,至少比奥利弗•斯泰因要幸运。
因为奥利弗死活只有一个哥哥,怎么都没得选。
而奥利弗现在又比往常要更加的羡慕他,因为奥利弗家这辈子恐怕也和凶杀案是无缘的。
不过话说回来,他本来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警备队在他家四周梭巡,只因为卢克•博斯死了而已。
他几乎想不起来卢克•博斯是谁,是那个金发的还是那个黑发的,奥利弗的哥哥托曼好心告诉他是黑发的,于是他也好心的告诉托曼那是个讨厌的人。
***
里克德里奇是个宿命论者。
这不意味着他认为抵抗命运是件消极的事,而是他认为抵抗命运这种事是不存在的。
因为你又怎么知道你的抵抗不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
所以他一直同内心的欲望作着斗争,他认为那就是他的宿命。
但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他体内有哪一部分在动摇,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就是——受到了宿命的召唤。
洛尔•冯•海因几天没有剃胡子了,头发有点长,比亨利希更卷,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由于长期住在室内,他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绿色的眼睛冷静又包含着警惕的打量着他与米克。
如果再让他形容一下洛尔深绿色的瞳孔与他直直对视的情形,那大概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在满是敌人的人群中与同伙对视的眼神。
他内心泛起一阵激动,战栗从脊骨一路窜到整个头颅,他常常能够压制住的奔腾血液此刻几乎要冲破肌肤。
“海因先生,请问您还记得您前天的行动吗?”他不顾嗓音的嘶哑开口问道,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都隐隐颤抖着。
洛尔沉吟一会儿,摇了摇头,“记不完全了,我当中发病了好几次,除了这些发病的时候我保证我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那么您记得您发病的时间吗?”由于洛尔表现十分正常,米克神经放松了许多,也开始发问道。
洛尔笑了,若非日中的阳光透过窗户完全的洒在他身上,里克德里奇几乎要以为吸血鬼从坟墓中爬了出来。
“不,完全没有记录,自从他们对我的病情放弃后就再也没有记录过发病时间。”
“那您自己也没有记么?”米克追问。
洛尔忍不住又笑了,“那也太麻烦了,既然记下来没有用,哦,不,那时候我不知道对你们会有用。”
“不是对我们有用,”米克微微叹气,“是对您会有用的,如果您能记得的话可能就能构成您的不在场证明。”
“关于这点,我想说一件事,”洛尔道,“即使我在发病,若没有人从外面打开门放我出去,我便也是始终待在这个屋子里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
“你认为会有人把洛尔放出去么?”里克德里奇的话虽然是疑问句,口气却更像自言自语。
“我询问过了,海因家有不少人有监禁海因先生那间屋子的钥匙,海因公爵和公爵夫人就各有一副,亨利希有一副,管家有一副,没有人掉过钥匙,也没有人承认在前天打开过门,不过亨利希的那副钥匙并不能确切的保证没有被人擅自拿去用过,亨利希从来不随身带这把钥匙,而他处置钥匙的方法又十分随便。”托曼手拿着报告回答里克德里奇。
“随便?你能想象‘随便’两个字出现在亨利希身上吗?”里克德里奇皱眉道。
“如果你也去和海因家的小少爷交谈一下的话,你会发现亨利希要比他的外表随便得多。”托曼耸耸肩。
“但不能排除这是个……”
“阴谋,队长,我知道了,阴谋。”托曼有点无力的接上了里克德里奇的话头,“但队长,还有一点,即使有人把海因放出去,那海因也未必会去杀人啊,毕竟他到现在也没有真正伤害过一个人,我们不能先入为主的就相信他是罪犯,而且事实上我们并不能排除这是确定性犯罪的可能性。”
“仇杀?情杀?追债?”里克德里奇有点无聊的道。
托曼又耸了耸肩,“听说死者是个惹人讨厌的人。”
“我也是个惹人讨厌的人,怎么没人来把我杀了?”
“你很想吗?”托曼称得上是认真的问。
“好吧,你去查一下死者的交际情况,排出具有作案动机的人。”里克德里奇揉揉太阳穴道,“我和米克继续在海因家内部下功夫。”
“天呐,这要怎么查?”托曼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
米克承认,不管他嘴上怎么说,他仍然有点兴奋的接受了这个挑战。
况且他已经接受了他的理智与“亨利希•冯•海因”这个名词是起冲突的事实。
所以他还真的很认真的研究了亨利希每天的行动路线,亨利希显然是个不喜欢突发奇想的人,他步行上班,也步行下班,走的路是最简捷的那一条,从来不去别的地方。
亨利希每天下班回家时会穿过一个集市,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米克穿上他最喜欢的那条斜格子的裙子,漫无目的的在集市闲逛。
为了不让“巧遇”有突兀感,那最好是真的碰巧遇到,米克打算如果三天后亨利希还没有发现他,他就放弃这件愚蠢的事情,让里克德里奇自己伤脑筋去。
里克德里奇是幸运的,第一天亨利希便在熙攘人群中叫住了米克。
米克正在一个小摊前挑选着一些小首饰小配件,他回头时有点愣住了,然后冷汗便渐渐的渗出脊背。
亨利希的站姿优雅,衣着华贵得体,但米克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绿色的眼中没有兴奋也没有怒火,只是刻板冰冷的观察分析。
大家认不出米克女装的打扮只是因为大家没有受到任何暗示,根本没有往米克身上想过那自然是不容易认出来,但如果是一双有目的的敏锐眼睛,那其实是认得出来的。
米克挺直起身子,吸了口气,走到集市边上冷清点的地方。
“米克•冯•范德林先生。”亨利希一边走一边慢慢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我早该想到的……”
“一般都不会有人认出来……”米克硬撑出一个笑容,不过恐怕不太自然。
“呃,关于这个……”亨利希的手指不自觉的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不知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的姐姐,斯特雷克夫人的丈夫是我母亲的妹妹的丈夫的侄子。”
“多谢你提醒我。”米克冷淡的道,他就不相信亨利希还记得斯特雷克是谁,不然当时就该攀亲戚了。
“好吧,不知道范德林公爵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么适合穿裙子。”亨利希同样冷漠的道。
“我希望这不是威胁的信号。”米克警惕了起来。
“不,我不喜欢勒索,也不喜欢谈论别人的私事,”亨利希道,“但我也没有义务替你保守秘密。”
米克皱起眉头,在他尚未理解亨利希的意思的时候,亨利希已经转身再次融入热热闹闹的集市中去。
***
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无奈组成的。
亨利希•冯•海因再次体会了这一点。
范德林从十几岁开始便同里克德里奇还有斯泰因混在一起,他如果要调查没有理由不把范德林也包含进去。
而一旦牵涉到范德林,亨利希突然便意识到他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在哪里了。
米希•斯特雷克果然是个阳光下的幻象。
他感到了自从十岁以来最强烈的愤怒,之后是更强烈的沮丧。
自从保罗在三岁时死了以后,他便下定决心不再对任何脆弱的东西投入感情,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他自说自话的决心而已。
一个整整七年在他心中保持完美形象的人,叫他说放手就放手说忘记就忘记,那怎么可能?
尽管他明白不应该妄加评论别人的私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咒骂范德林这种低级趣味的爱好。
范德林比他低两个年级,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当然,会就读这种贵族公学的少爷们又有哪个不是自我意识过剩呢?只是在学校这种组织中有一种称作规矩的东西,不管你在外面再怎么了不起你也不能无视规矩。那是一种成员的认同感。
范德林的心中没有规矩两个字。
范德林并不是个张扬的人,人缘不错但也不怎么出风头,甚至他并不经常违反校规,即使违反也不过是一些大家都会做的小事。而问题在于,他不是不敢违反校规,他是根本对校规有一种蔑视,不违反只是因为校规与他自己的行为准则有一定的契合度罢了。
这一点是让大家最无法容忍的,当众人都在校规之下受奴役时他却一脸轻松的根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自寻烦恼,而他的家世背景偏偏就给了他这种资本。
亨利希只好用鞭子告诉他,规矩这种东西不是被你蔑视就不存在的。
他承认他当时是愤怒的,并且是包含私怨的,只是没有人发觉,他有时候也很好奇,为什么当一个从来没打过人的举起鞭子时人们不会想到他是忍耐达到极限的爆发,而那么好心的认为他是替天行道。
范德林赤裸着脊背跪在地上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哭了,那张脸渐渐同所谓的米希•斯特雷克重叠了起来。
***
托曼•斯泰因开始后悔了,那么轻易的就答应里克德里奇的散步邀请。
他本来以为所谓的散步,就是晚饭后悠闲的在月光下走个几千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会儿天,他是坚定的下班后不谈公事主义者。
但现在,晚饭后倒的确是晚饭后,月光下也的确是月光下,谈话也的确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进行着。
只是他真的不怎么乐意在墓地里散步,打扰亡故者的安宁。
米克显然也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而里克德里奇只是自顾自的走着,好象完全没想到朋友们可能会有的烦恼。
“罗纳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米克终于停止脚步,拒绝再走下去了。
“我想也许在这里可以遇到吸血鬼也没一定。”里克德里奇回过头来道。
“这里没有的啦,”托曼摸了摸自己有点阴飕飕的手臂,“听说在城外的墓地里会出现……”
“有没有发现这个墓地离海因家很近?”里克德里奇打断了他。
米克撇了撇嘴,“离警备所也是很近。”
“队长,如果你要在这里调查案子,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就算是加班?”托曼皱着眉头问。
“不,我们只是来散步的。”里克德里奇严肃的回答。
“说真的,罗纳斯……现在真的很晚了……”米克有点犹疑的道,“如果你真的只是散步的话,我能不能……先回去?”
“我也是,罗纳斯,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散步耶。”托曼附和道。
里克德里奇此时才一副醒悟的样子,“你们怕鬼?”
“怕,我怕死了。”托曼缩了缩脖子,有点夸张的道。
“我也认为……最好不要离他们太近。”米克补充道。
里克德里奇耸了耸肩,“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回去吧。”
米克和托曼一边嘱咐里克德里奇要小心一点,一边赶快结伴向墓地外走去。
米克还是有点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托曼,你说罗纳斯是不是想去海因家?”
***
洛尔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睡眠一向不是很深,一有动静便会惊醒。
他躺在床上,耐心的等待了一会儿。
一种轻微的敲击声又响了一下。
他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了窗。
有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到了月光下,脚步有些迟疑,洛尔认得那是白天时来过的警备队的两个人之一。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弹吉他了?”他有点好笑的自言自语道。
里克德里奇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之后便走近了过来,洛尔的房间在三楼,他的楼下便是亨利希的房间。
洛尔惊讶的看着警备队队长开始攀爬他家的那面墙,他还不知道现在的贵族学校也会教这种技能,不过他希望里克德里奇可以成功,不要把亨利希吵醒。
“你的胆子还真大。”在里克德里奇爬进他的窗子,默默喘着气的时候洛尔轻声说道。
“爬墙这种事不算什么。”里克德里奇也压低着声音回答。
“不,我是说你竟敢一个人来我房间。”洛尔扭头看看房间的门,“那是锁着的哦,你从里面打不开的,万一有什么事那你只能跳窗了。”
“我的确很好奇你这样一个人在病症发作时会变成什么样子。”里克德里奇转身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以免声音传出去。
“是很愉快的样子。”洛尔再次发出轻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罗纳斯•里克德里奇。”里克德里奇道。
“罗纳斯……”洛尔念了一遍,“你白天还有什么问题忘记问了么?重要到你必须半夜来爬别人家的墙?”
里克德里奇有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黑暗中他很难看清洛尔,洛尔也很难看清他,但黑暗是掩盖不了眼神的。
“我来,是想知道……你说的愉快的样子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