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风月》rainkc

1、第 1 章

　　顾林穿着一双白色的板鞋走在楼道上，冬季的到来并没有让她的腿看起来显得很臃肿，倒不是她爱美到要风度不要温度，只是双腿太纤细，天知道她已经加到两条保暖裤的程度了，上半身穿着一身红色的长款羽绒服，A字版型直达膝盖，本是一身暖意融融的装备，硬是让主人穿出了空荡感。

　　天气已经很冷，楼下的最后一片树叶终于放弃了与枝干的缠绵，在冷风呼啸的清晨悄然而逝。

　　深冬已至，周围吵闹的气氛却丝毫不显凄凉。

　　是的，这里是A市声名远扬的一所省级重点高中。

　　学生们的热情永远高涨，不论是学习还是娱乐，都会有人拿出十二万分的激情将青春燃烧。

　　“顾老师好。”路过的学生冲她问好，她点点头，学生们又嘻嘻哈哈地接着打闹。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她微微缩着脖子，脸色被冷风冻得一片苍白，牙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顾林加快了脚步，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顾林！”办公室一角，一个同事见她进来，冲她招了招手。

　　顾林微微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感觉脸都要被冻僵了，她缓了缓才走过去。

　　“一会没课了吧。”

　　“恩。”

　　“那一会要不要去逛街，听说大楼最近在搞活动，打六折呢，不去看看吗？”

　　“不了，有点累，想早点回去歇着。”

　　对方都这样说了，同事只能作罢，“好吧。”

　　顾林拢了拢教案，再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都收在抽屉里，顺手拿出车钥匙准备告别。

　　对方又凑上来，自来熟地上手摸了摸她的衣服，“哎，你这衣服面料不错，版型也舒服，造型也好，哪买的？”

　　顾林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点，随口道：“朋友送的。”

　　“那你能不能问问你朋友，我也想买一个。”

　　顾林从来都懒得操心这些闲事，更何况自己连这个人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她驾轻就熟地应付道：“恩。”

　　活了24年，顾林对“恩”这个词的使用可谓得心应手。

　　导师让她接个项目，她一声“恩”，然后把一丝不苟地高效完成，毫无漏洞，保质保量。

　　认识的高中同学做了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照顾好身体，她一声“恩”，然后转身就把这句话扔到犄角旮旯里继续我行我素。

　　生她的那位让她毕业后进个国行，她照样一声“嗯”，一扭头就考了个教资扎进来不对口地当了个老师，把自己学了7年的东西通通喂了狗，气得她妈直接嚷嚷着要和她断绝关系，到现在整整一年了，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顾林？她那声恩就放了个屁没什么区别，姐们行走江湖靠的是什么，是人品吗？错！是信用吗？你可拉倒吧，姐们靠的是心情！哈哈哈哈哈！”

　　对于夏然这个二百五，顾林一改往日作风，干脆利落地送了她一个字：“滚。”

　　顾林和同事简单告别，然后结束一天的教学任务离开办公室。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冒出了关于她的议论。

　　“哎，我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根本就不想搭理你吗？”刚刚围观了全程的另一位同事说。

　　“问个衣服而已，又能怎么样？”

　　“得了吧，你知道就光那件羽绒服，少说得这个数。”

　　“五千？”

　　“再加个零。”

　　“五万！”

　　“你轻点声，好歹为人师表呢，注意点形象好不好？”

　　“我去，五万呢！真的假的。”

　　“行了，接受现实吧。”

　　“五万啊！我大半年工资呢！她，她，她哪来这么多钱？”

　　“家里条件好呗，一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而已，你还指望她自己挣啊。”

　　“我去，天呐，五万呐！”

　　“行了，人家命好，认命吧咱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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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林坐进冷得跟冰窖一样的车里，先把暖气打开，然后靠在座椅上缓了缓，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完全使不上劲，她等着车里气温慢慢回暖，才把冻掉的那半条命给捡回来。

　　正准备发动，手机就响了。

　　顾林看着来电显示，半晌没有动作，看着手机屏亮了又暗，等到对方坚持不懈打来第三遍，她才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接通：“妈。”

　　“后天不是周末吗？回来一趟吧。”

　　没有预想中的冷冰冰，顾林心里那根弦却骤然开始紧绷。

　　“最近天气冷了，记得多加点衣服。”

　　顾林一言不发。

　　“行了，妈的气早就消了，你奶奶也想你了，回来吃顿饭吧。”

　　顾林只能回答：“恩。”

　　得到肯定答复，电话那端就放心多了，“行了，你接着忙吧，周末记得回来。”

　　顾林挂了电话，眉头微微拧住，心底突然涌出一股烦躁，感觉整座车的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黑压压，细细密密的向她挤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鉴于以往的经验，顾林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从小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物，爹不疼娘不爱地在寒冬腊月呱呱坠地，出生就受了凉的病根一直伴随她到现在，而且很可能有生死相随的架势。

　　据说，她原本应该叫“顾琳”，奈何户口登记那天人太多，给王霞烦出了一肚子火气，工作人员问她哪个lin字，她便随口一句：“爱哪个就哪个吧！反正以后也不是自己家的，管她呢！”

　　哦，对了，王霞就是刚刚给她打电话的那位。

　　从小开始，但凡家里关于她的经济支出，王霞总得絮絮叨叨半天她这个所谓的“赔钱玩意”，然后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来。

　　至于她爸顾建国呢，是个纯度百分百的大男子主义，平日里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觉得照顾孩子就是女人家家才干的事。

　　顾林上了初二，他心血来潮地关心了一下，让当时的顾林记忆尤深，那句话是，“你小学还有几年毕业来着？”

　　反正顾建国在顾林的眼里，也是聊胜于无。

　　自从三岁以后顾晨出生，这位以后要继承王位的人更是让她在家里的地位可以和空气一较高下，小时候王霞接放学，接了顾晨就潇潇洒洒地走人，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女儿。

　　顾晨要抢她熬了好几个晚上做出来的手工模型，她死死地抱着不给，顺手还给顾晨推了个大马趴，顾晨嚎啕大哭的必杀技一出，就召来了王霞。

　　王霞一来，一手就夺走了她死守在怀里的东西，然后顾林亲眼看着它顷刻间在地板上分崩离析，粉身碎骨。

　　王霞狠狠地在她胳膊上拧了几下，拽着她晃过来再推过去，有时候现在的顾林都怀疑，自己现在时不时的头疼是不是因为被摇的次数太多带来的后遗症。

　　然后呢，王霞会再对着地上的东西啐了几口“破玩意”，再骂骂咧咧她几句“不务正业的败家玩意”，总之，和她有关的人和事在王霞眼中没一个是好东西。

　　再然后，王霞拉着顾晨走人，在消失的越来越远的身影中，她会拐向街角的便利店，买给顾晨那些自己暗暗念了很久的玩具，以此作为顾晨那个怂蛋的精神补偿。

　　小小的顾林会在自己心里暗暗记下一笔账，她会在面壁思过的时候诅咒王霞以后一定会遭报应，却在家长会后王霞随口的一句夸奖“我家顾林也厉害着呢”后就忘了自己认认真真许过的誓言。

　　毕竟，虽然这几个字顾林都认识，连起来却太陌生，顾林自认为和王霞的战争算是知己知彼，却不料对方放了个大招就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打开城门，缴械投降。

　　一次次诅咒，一次次瓦解，她们的斗争从不间断，数百次失败后，顾林反思了一下原因，终于承认了自己果然是太贱。

　　王霞对她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好话，随着长大，生活重心都放在了那个不成器的顾晨身上。

　　18岁以后直接就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断了生活费，顾林不得不承认，王霞在法律方面的某些意识真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她压根就没理过顾林，自然也就没注意过那张卡上的钱其实一分未动，当然，其实也没多少钱。

　　这张卡是顾林16岁考上名牌大学，着实让王霞长脸了一阵子，心情一激动，理智就离家出走了，一高兴给了顾林办了这么一张。

　　顾林出于好奇，曾经查过那张卡上到底有多少钱，恩，以她还不错的计算能力，如果每天吃糖腌菜，确实也能勉勉强强活下来。

　　总之，随着顾林长大成人，王霞现在唯一对她的话就是让她别忘了给家里打钱。

　　王霞就这么一个人，刚刚却是那种温柔的像是要走慈母路线的语气，让顾林心里一阵发毛，她不断反思自己现在普普通通的一个高中老师在王霞眼中还能有什么用。

　　反思无果。

　　顾林轻呼一口气，车里温度回升，手指开始有了暖意。

　　她随手翻出一包烟来，点燃，猛抽了一口，再徐徐吐出来，才感觉舒服了一点。

　　冬季天黑的很早，外面已经是夜色笼罩，周围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她指间的明明灭灭。

　　烟雾很快弥漫起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她诡异地从其中感觉到几分热烘烘的安谧，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不经常抽烟，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就跟白开水没有什么区别，没有让人上瘾的欲望，但也没有要戒掉的打算。

　　现在，一根就足够让她缓过来。

　　随她便吧，自己一个大活人，她还能把自己卖了不成？

　　顾林发动汽车，熟练地挂挡倒车，很快驶离车库。

　　回到家她勉强凑合着把中午的饭热了热，填饱肚子就是她吃饭的唯一目的，还是在好几个晚上被饿醒了才勉强长的记性。

　　顾林对饭的要求有时候执着到变态，她在本科期间就心血来潮学过做饭，现在兴致上来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来个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可这种时候少之又少，平均一年出个一次就算是高产了。

　　大部分时间，她本着混过一顿是一顿的精神，秉承着一份要成仙的觉悟，坚守着当代青年常见病的阵地。日复一日，终于不负众望地在阵地上得了个荣誉勋章——慢性胃病。

　　因为这病犯起来实在是太费事，顾林被折腾了几次才稍微安生了一点。

　　顾林有不跟自然抗争到底的自知之明，乖乖的高举白旗宣布投降，只是这诚意实在不怎么足，三天两头地就想着要反水重夺阵地，再创人生巅峰。

　　晚上，顾林又被折腾醒了，她在胃部隐隐的抽痛下翻来覆去的抽出精神反省，反省完毕，认命得爬起来兑了杯温开水，翻出药箱倒腾出一片药一口灌了下去，她在沙发上坐了坐，又倒出几片安眠药，满满地喝完一杯水，才又滚在了床上。

　　最后，也不知是年轻战胜了才只是雏形的胃病，还是后面的药物给了她安慰。

　　总之，她这夜也算过得安稳。

　　周六，她起了个大清早，在商场里买了整整一后备箱的东西，又坐在早餐店里颇为养生地解决了一碗小米粥，一个水煮蛋，外加两个素馅的迷你小笼包。

　　这已经是她饭量的极限了。

　　她用饭量压住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忐忑，准备回到自己阔别一年，不，不止一年，应该已经是很多年的那个所谓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