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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四章 回眸淡笑帝都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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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的采乐内阁,地热烧得暖气袭人,那躺在床上明明病得虚弱不堪的人却浑身散发出了冷凝如铁的煞然气势,冷霜最了解莫过,即使缠绵病榻,他依然敏锐得可怕。
若有事想要瞒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冷霜低垂着头,觉得手掌中的汗冷冷渗出。
他尽力地维持着平稳声音开口:“爷,没什么事儿,顾先生下午时分出去了,属下差人去问问几时回来——”
萧容荒蹙起眉头不再听他说话,只挣扎着起身,取过了搭在床沿的外袍。
“爷——”冷霜慌忙稳住了他的身子,不得不开口道:“方才宫外侍卫来报,七初姑娘在路上遇人偷袭,顾先生和皓月已领了禁卫军过去——您别急——”
萧容荒手上动作一停,拧紧眉头急促地咳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强忍着肺腑间的不适,低弱的声音依然是镇定的:“可查出了是何人所为?”
“尚未。”冷霜心知劝不住他,但他如此身子——心底惊慌难当,只急急道:“爷……”
萧容荒咬着牙扶着床帏勉力站起,眼前却是一阵发黑。
冷霜急忙撑着他,替他披上了貂裘大氅,扶着他坐进了轮椅中。
“事情发生在何时?”萧容荒语气已是沉沉怒意。
“一个时辰前——”冷霜只来得及去过一张薄毯盖在了他膝上,萧容荒已转动着轮椅朝外走去。
萧容荒沉静如水的眉宇中依然神色冷定,只是这一段时间将养着的闲适慵懒倦意褪去,眉宇间弥漫了一股沉郁的端肃冷冽。
殿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
萧容荒丝毫不顾寒意刺骨,径自推了轮椅往雪地中。
冷霜急唤下人撑开了伞,自己走上前替他推轮椅。
华盖大伞撑开,宫人一左一右地撑伞挡住了纷扬的落雪,但呼啸的寒风仍不时肆虐席卷着雪花落到了众人的身上,冷霜推着轮椅,只得详细地给他禀报了宫外传来的消息。
萧容荒眉头越皱越紧,苍白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胸口衣襟。
急促的咳嗽声听得身后的一众人心头隐隐惊跳。
明黄华盖,华服宫女,亭台楼阁中的回廊蜿蜒,大雪中一行人迤逦前行。
眼前已是通向宫门的御道。
石板路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爷——”一直跟在身后的冷霜突然跨前一步,双目一闭点膝跪在了他身前:“您顾惜身子,皓月和顾先生武学修为已是江湖绝顶,七初姑娘想必不会有事,她要是知道您在这冰天雪地中等着——”
萧容荒幽深眸中一簇光芒明明灭灭,他略略抬手示意身旁的宫女停步,捂着嘴郁悒痛楚地咳嗽,勉力地撑起身子道:“好、好罢……我在这等着,冷霜,你去看看。”
冷霜屈膝点地:“属下遵令。”
他身形一掠随即消失在了官道远处,只一会,冷霜身影又返身回来。
萧容荒眼光尽处,已看到了在漫天风雪中,嘚嘚的急促马蹄声扬起,一辆马车飞速地驶入了宫门。
驾车之人一袭青衫宛然,眉目傲然中带着讥诮,正是顾长青。
骏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顾长青跳下马车,绕到车厢后,然后怀中抱着一人跳下车来。
他怀中那个人,伏着一动不动的熟悉的纤细身影——
萧容荒心头一跳,挣扎着站起,喊了一声:“七初——”
肺腑中一阵撕裂的剧痛袭来,他身子一晃忍不住呛咳起来,手上的丝帕立刻捂住了唇角。
蜷缩在顾长青怀中的女子听到他的呼唤,突然睁开了眼,七初骤然挣开了顾长青的手臂,两腿一软跌倒在了雪地中,顾长青咒骂一声刚要拉起她,七初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她将那站起咳得摇摇欲坠的人按回椅中坐好,语气心焦:“容荒,你怎地出来了?天儿这么冷,别冻坏了身子……”
萧容荒眼光在她身上巡视了一周,苍白瘦长的手指颤抖着,一把将她搂住,查看她的手臂:“怎么流血了……”
“没事,只是轻伤。”七初勉力地平定着心神,伸手替他擦拭唇边的殷红,示意冷霜将他往殿内推。
七初一直握着他的手,暖裘下他的手寒凉似冰,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
进了采乐殿暖阁,七初蹲下身子,顾不上一身狼狈血迹,急切地唤宫女取来锦巾替他拂去身上雪花。
萧容荒脸色煞白如雪,嘴唇的一抹殷红,艳丽得触目。
七初伸手一摸,只觉手中的探到的脉息已是丝丝缕缕,几乎断绝。
“顾长青——”七初低声地唤,声音是掩不住惊慌。
顾长青快步走近,迅速地伸手按住了他脉门,将他扶到了床上。
“长青,”他强撑着维持渐渐溃散的意识:“咳咳……七初的伤……”
点点猩红溅落,萧容荒再也压抑不住喉头的阵阵腥甜,全身虚软地靠在床沿,人已经朝着黑暗的深渊滑去。
十二月底,大雪压枝,广宫深寒。
采乐殿的静谧中带了沉沉低压,端药送汤的宫女安静走动,就连那个青衫落拓一贯飞扬跋扈的潇洒大夫,神色间透出了隐隐的焦心。
萧容荒那日外出受了风寒,一连数日都是高烧不退,昏迷着躺在床上。
已是性命垂危病势。
顾长青日日诊脉用针后,都是皱紧眉头轻声叹口气,若不是他坚韧的求生意志,何来那一丝息息不绝的血气,支撑着他明明已是溃散之征的心脉。
第七日的傍晚时分,躺在床上的人恢复了意识,一直守在他身旁的七初已来不及开怀,顾长青早已叮嘱过,这场病已让他体力完全透支,七初只依旧每日守着他卧床静养。
萧容荒精神亦差,一日倒有大半日是昏睡着的。
阴沉的冬日早晨,萧容荒只感觉身上低低的热度烧得浑身昏沉,模糊中彷佛听到七初在殿外同顾长青低声交谈。
“长青,你去找她罢。”女子清甜的嗓音带了淡淡的疲倦。
“可他……”顾长青迟疑的声音。
“我向皇上禀奏,请御医过来。”七初低声道。
“那些老头子,只会说些颂吉废话,他如今这般病势,七初,我都不放心,你——”顾长青带了略略不耐烦。
“容荒要是知道,也会这样做的,”七初轻柔声音带着坚定:“他也不会愿意你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幸福。”
两人交谈声低了下去。
一会,有宫女低声请安之声,两人答应着,顾长青脚步逐渐远离,一会儿,他感觉到女子柔软温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萧容荒睁开眼,低低的声音带着温柔:“七初。”
七初似乎有些讶异,怔了一秒,才笑着道:“醒了?”
萧容荒点点头,动了动身子,七初抬手扶住他,他闭了闭眼,借着七初的肩膀慢慢坐了起来。
七初将一个枕头垫在了他身后,转过身将床边暖着的一盅药端了过来。
“七初,”萧容荒喝着药,缓缓开口:“长青怎么了?”
七初的手指温柔地替他梳理着稍稍凌乱的发:“没什么事儿。”
“你们没有必要事事瞒着我,我还不是病得这般糊涂。”他喝了药,手刚刚一动,七初立刻接过了他手的药盏,返身搁在了桌面。
“你生着病,病中不要劳心,”七初温言软语:“你现在只要好好养身子,什么都不要想。”
“原来我是连事都不必明了。”他微微苦笑,下一秒却忽然蹙起了眉,手中的绸帕捂住嘴低咳了几声。
“容荒,不是——”七初咬着唇,心口一阵疼。
萧容荒低低咳嗽,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坐到我身边来。”
萧容荒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语气也缠绵了许多:“七初,你还未告诉我,那日袭击你的,是何人?”
“容荒——”七初迟疑了一下,转眸只看到他消瘦苍白的脸颊上双眸清亮的光芒透着坚持,只得小声地说:“醉花宫。”
萧容荒眼色一黯:“竟是我连累了你。”
“傻瓜,我又没事,“七初蹭了蹭他的肩窝,转移了话题:“在通往行宫的山道上,她们发动阵势很突然,我只一人待在车厢内……”
萧容荒放在暖裘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夏姑娘武功很好——”七初犹豫了一下,抬眼望他仍是平静无澜的眼眸,继续道:“我同她过了几招,她们人多势众——只是幸好山阴侧道上经过了神凤教的几位姑娘,你知道,她们两派素有宿愿,暮煌手下认得我,所以出手相救——夏——夏宫主退了之后,长青就来了——”
七初语气故意轻快了点儿:“容荒,你没看到,神凤教那几个姑娘看到长青,即刻抽剑相向,他差点被那几位美娇娘刺了个对穿。”
“嗯,可是席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萧容荒一手掩着嘴角轻轻咳嗽,一手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
“据说暮煌不知为何,在月之圣堂同瑶光教主大吵了一架,便独自一人去闯神凤教七十二道星门,至今还未下山,只怕有危险,她们教中皆知她是为了长青而做此事,因而把这帐算到了他头上。”
萧容荒将身旁的女子揽在了怀中,沉吟着道:“席姑娘为何要去闯七十二星门?”
七初摇了摇头:“我问过长青,他也不知。”
七初抵在他的胸前微微皱眉想着,如果连顾长青都不明白,那暮煌却是为了何事……江湖中记载的神凤教七十二星门,是用以惩戒教中违逆弟子的七十二道布满层层机关和的轮回暗门,最后七道,更是由教中的七位圣使把守,传说中创教至今,还未有人能破阵,真正抵达云端圣殿。
那座神之殿堂,终年云雾环绕,神凤教规中,若能真正抵达云端圣殿,神光照洗,诸罪皆免。
萧容荒手指轻轻地按着眉心:“让长青去找席姑娘。”
“我跟他说了。”
“你说是我的意思。”
“他会明白的。”
“嗯。”
七初柔声答应着,略略侧了侧身子替他拉起了滑落的毯子,才发觉身侧的男子已缓缓昏睡了过去。
空气清爽冷冽,七初静静地站在雕栏前,凝视着昨夜的一场冬雪后,满庭的玉树耀眼生花。
层层楼台回廊中,一袭青衫的顾长青远远走来。
七初待他走进,朝身后的暖阁看了看,悄声道:“容荒还在休息。”
顾长青点点头:“那我等一等。”
七初转身吩咐宫女斟茶,顾长青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招呼他,便径自走进采乐殿中。
七初微微一笑,又倚回了栏杆旁。
已近晌午,他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在早上醒来一会儿,精神很快不济。
身子虚乏,竟是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七初日日夜夜地陪着他,忍着锥心的刺痛,感觉着心头的那腔热血,一滴一滴地逐渐耗尽,渐渐冷却,化成万年的冷硬玄冰。
也不是没有想过随着他去,但只怕他不允,只怕他会怪她。
容荒,即使答应了你,即使清楚分明尚有责任在身,即使一直知道要坚强,可是这广世深寒,如果没有你,你教我如何活得下去?
立在朱红雕栏前的女子,抬手缓缓地捂住了脸。
恍惚中感觉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出声唤:“七初。”
七初已经听到了内阁传出的低弱清浅的咳嗽声。
七初抬起脸对着顾长青挤出了一抹微笑,抬脚走进了暖阁。
顾长青坐在厅堂,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盏茶,才跨进了暖阁内。
那个容颜苍白的男子正倚在床沿,同身旁的女子说话,话语中不时夹杂着低低的咳嗽。
听到他走进,萧容荒即刻抬起了头,笑着道:“长青,外面下雪了?”
顾长青顺着他目光,看到衣襟上雪花融化后几缕水渍,他走到熏笼旁烘暖衣袖:“今早停了,我方才经过景山树下时,一只松树震落的雪花落了我一身。”
七初有些新奇:“这么冷的天儿,松鼠还出来?”
顾长青故意撇撇嘴:“女人就是见识少。”
七初立刻怒目相向。
顾长青得逞地笑了一声,坐到了床沿,萧容荒自然而然地将手腕搁到了药枕上。
“长青,可是明日离开?”倚在靠枕上的男子掩了嘴轻声咳嗽。
“嗯,”顾长青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沉声道:“我开着方子,药石七初已可照料,针灸之事,张均祥虽说老了点,针术还是不错的。”
萧容荒只浅笑着点了点头,随即缓缓道:“长青,以前在塞北,每一次你辞行,我都会在临凰楼上同你喝酒,这里虽没有北庭的漠广草原猎猎大风,但醇酒倒是存了不少的。”
他眸中豪气干云清寒光芒一闪而逝,而后是伥远的淡淡怀念。
七初轻轻唤他:“容荒……”
顾长青已经朗声一笑:“璎珞行宫犹胜瑶池仙境,天寒酒暖,一庭香雪,相比塞北,自然是另一番绝胜景致。”
萧容荒也笑道:“每次返回京城,皆是来去匆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赏过帝都的雪景。”
“这次那女魔头发了疯了,”顾长青一边写药单一边皱着眉:“萧,我只怕有去无回,一定要再痛快地喝一回。”
萧容荒清爽一笑:“只可惜我现在不能陪你喝酒。”
“你媳妇儿能喝就成。”顾长青利落挥毫,随后将手上的单子递给了七初。
萧容荒表情温柔:“嗯,她倒是很爱喝酒的。”
七初神色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只好拉着萧容荒的袖口,喊了一句:“容荒——”
萧容荒只握了握她的手。
“长青——”七初转出内阁,喊住了顾长青:“他身上的热刚刚退了没几日……”
“七初,”顾长青拉着她,两人一起走出了采乐殿,他才低声道:“这几日——他如果还有想做的事儿,让他尽量如愿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眼泪突然就决堤般地涌了出来。
凝翠湖的烟雨长廊下,红泥薪火,暖着一壶酒。
宫女早已将紫金炭火的暖炉置好,午后时分,风定天晴,静雪满庭,长廊内暖然似春。
七初只留了两位宫女远远在廊下候着,三人围炉,气氛温馨。
琉璃杯盏中一抹碧绿倾泻而下,顾长青手停杯落,浓洌的醇香飘散开来。
七初忍不住满足地嗅了嗅鼻子。
她身旁的一方暖塌上坐着的苍白男子望着她轻皱鼻尖的神情,忍不住轻轻一笑。
萧容荒斜斜拥裘而坐,淡淡日光下,他的轮廓更显分明,原本俊美的面容已瘦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黯淡,双颊清削,唇色淡漠,只是病弱之间偶尔隐现锋锐之气,气韵之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温雅清贵。
七初只含笑一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顾长青仍是一副潇洒不羁的落拓模样,彷佛天大的事情也不曾萦乱心胸,默契地不提离别,七初只含着笑陪着他一杯一杯地饮尽了杯中的醇酒。
两人划拳喝酒起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酒过数巡之后,七初的两颊泛了淡淡的粉色。
萧容荒静静啜着手边的参茶,望着他们行酒令,只偶尔轻声地同七初交谈。
顾长青熏然一拍桌:“萧,你媳妇儿都够厉害了,你还帮她,不公平不公平。”
七初嫣然巧笑:“输了还要抵赖。”
顾长青不服,愤愤伸出拳:“再来!”
七初一撸袖子:“来就来!”
萧容荒伸手,温柔地将七初摇晃着掉落杯中的几缕黑发拾起:“好了,莫喝得太急。”
七初转过头刚要说话,只看到他忽然转头,凝视身侧的琼瑶玉枝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七初询问地望了望他,萧容荒已咳嗽着静静开口:“进来罢。”
下一秒,皓月立在长廊边缘躬身行礼,低声地唤:“爷。”
皓月将一方文书递给了他。
萧容荒略微颔首,接过了皓月递上的火漆密函。
七初和顾长青安静了下来,望着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拆阅文书。
“咳咳,”萧容荒取了一方白帕掩住唇角低咳了几声,眉目之间泛上了淡淡倦色:“长青,你不用去了,风羽阁得的消息,席暮煌已离开了七十二星门,并带走了教中一位神秘人物。”
顾长青神色一震。
萧容荒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七初,淡淡开口:“她已到了京城,住进了荣宝斋。”
顾长青动动嘴角牵出了一个浪荡笑容,神色间是松懈下来后的咬牙切齿。
“长青,无论你们恩怨如何,你应该去看望她。”萧容荒神情沉静如水,他倚在七初身上,语气从容万分:“你要惜福,不要等到像我这般时日无多,才知珍惜。”
那般如常的闲谈,听得教人心惊。
“容荒……”七初轻轻低唤。
萧容荒倦倦一笑,掩唇咳了几声:“七初,我有些累了。”
七初将他有些发软的身子抱住,萧容荒缓缓地闭眼,他的鼻息很浅,已经气若游丝。
七初闭了闭眼,用力地眨眼,忍住了眼角沁出的细细泪水。
她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澄澈的宁定,她动作轻柔地揽住了他的身子:“容荒,先不要睡,我们回屋子里去。”
萧容荒睁开眼,努力地笑了笑:“嗯。”
顾长青已自桌边站起,将他迅速地抱起,大步地朝着采乐殿暖阁内走去。
暖阁内一方金爵古架下的暖榻上,容颜如莲清妍秀致的女子正静静地凝视着榻上的男子。
“七初?”榻上拥着暖裘倚在枕上的男子忽然缓缓睁开了眼,他脸上有歉然的神情:“我又睡着了?”
七初摇摇头,笑着低声说:“没关系。”
他声音低弱:“长青出去了没有?”
“应该出去了吧。”七初将热好的一个精致紫金暖炉放到了他手中。
萧容荒笑着接过,又微微蹙着眉头,思索着问:“嗯,刚说到哪儿了?”
七初笑着答:“说到你在塞北时还跟我说要去扬州,我爱醉云居的梅子酒和苏州街上的莲子糕。”
“嗯,”萧容荒抚摸她的发,素来平静的语气中终于显露了一丝痛楚的遗憾:“七初,对不起。”
七初抬手掩住了他的嘴,只将头埋进了他的肩窝,眷恋不舍地细细蹭着。
他今日精神竟还算好,早上甚至起来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
虽然只是坐了一小会儿就昏睡了过去,但较之平日,已可算是反常。
七初强按着心底的惊跳,这是什么征兆,她不愿去深想。
她已不觉得害怕。
她已在他睡过去的每时每刻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萧容荒这段时日对她也是格外的依眷,暖阁外的数位婢女轮流候着送汤端药,萧容荒却不愿旁人伺候,就连喝杯水,也是只愿依偎着七初身旁,他还是咳嗽得厉害,经常咳起来身子颤抖得难受,只好将头抵在七初怀中,手中的绸帕掩着嘴角,待放下来时已是暗红的一片,失血引发的晕眩常使他昏迷不醒,但在昏睡前的每一次,却都一直记得握着她的手。
他眼眸尽处那片幽幽深海,蕴藏着那样静切而浓郁的感情。
只恨不得用尽一生的爱和缠绵。
午后七初见他神色虚乏,便扶他躺入床上歇息,萧容荒靠在床沿:“七初,过来。”
七初走近,萧容荒抬手一拨,七初发髻中的一把莲花簪子顺出,如丝的长发滑落肩头。
“容荒——”
“陪我。”
萧容荒将她拉到了身旁,有些心疼地望着她眼底的淡淡血丝,将她揽入怀中,拉起了衾被。
七初犹豫着,小声地挣扎:“容荒,我……”
萧容荒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答应你,你醒来之前,不会死。”
七初只能微笑。
她知道他从未曾也永远不会失信于她。
在他身旁那样心安,七初只觉时光冗长美满,以至于一觉无梦。
待她睁开眼时,地上已是斜阳的晕黄光线。
身畔的男子清倦眉目之间是淡淡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她。
“啊——”七初拱起身子:“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萧容荒爱怜地抚摸她嫣然粉嫩的脸颊:“睡得可真沉啊你。”
七初对他笑笑,坐起用灵巧的手指细细地绾起睡得凌乱的长发。
萧容荒望着她,然后用手按了额头微微蹙着眉支起身子,却忍不住轻微一晃。
七初倚在他身旁,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他。
他闭着眼靠在了她怀中,感觉到女子柔软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揉着额头。
头脑中的晕眩舒缓了许多,她身上的香气幽幽地沁出。
“七初。”萧容荒闭着眼语调模糊温柔。
“嗯?”七初专心致志地摩挲着他的眉心。
“软玉温香。”他低低地道,神情是愉悦的平静。
“公子爷对奴家的手艺可还满意?”七初故作娇嗔的语气。
“满意之极,姑娘年方二八,可有许配人家?”
七初拧了拧他的鼻子:“不正经。”
萧容荒轻笑一声,忽然扯了扯七初的衣袖,眼光望向了窗外。
七初凝神,方听到了凝翠湖外的烟雨长廊远处,响起的纷纭脚步声,然后是女子的清亮嗓音,傲气中带着恼怒:“顾长青,你这个永远只会逃避的懦夫!”
七初站到了小轩窗的边上。
冻结成冰的湖岸对面的长廊上,一个身着金羽长裙,梳着盘云高髻的女子,定定地站在了顾长青的跟前,脸颊上泛起一抹嫣红正狠狠地瞪着跟前的男子,纵然恶形恶状,也仍然是风姿曼妙。
顾长青收起了永远挂在嘴角的讥诮傲慢的笑容,他神色漠然,一字一字地道:“席暮煌,你别以为你可以操纵我的人生。”
“我没有!”席暮煌咬着唇叫出声来:“当年犯下的错,我已经没有办法弥补,可是她还活着!你为何对全天下的事情都可以潇洒不羁,我追着你等着你整整六年,却不能让你心底的怨怼减少那么一点点?”
顾长青唇角挑起一抹笑,恍然间又是那个纵横江湖的冷面神医,只是语气冰寒得吓人:“席大教主,你神凤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一念之间屠灭一个宁静普通的医谷,也可以幽禁一个手无寸铁的身残女子数年,我怎敢有何怨怼?”
席暮煌望着他的英俊的侧脸,忽然觉得那根一直扎在心底那根恶毒的针狠狠地刺痛起来,她忽然诡异一笑:“顾长青,你既然是这般隐秘地爱了着自己的师父这么多年,我已带她出了星门,你就跟她说啊!”
顾长青脸色骤变,一拂袖冷冷地道:“让开!顾某的事不劳席姑娘关心!”
席暮煌伸手一拦,流金风羽的迤逦长袖闪出一片光,她咬着牙狠狠地道:“你和她说啊!你和她说了你一入师门就爱上了她,爱了整整二十年!你要是敢说你还是像当年一般渴慕着她,我立刻便走,绝不会再烦你!”
顾长青眉头轻轻一颤,原本铁青的脸色顿然变得煞白,用力地一推挡在身前的女子,咬着牙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他手下毫不留情,席暮煌高挑细瘦的身子被他大力一推,撞到了阑干上。
顾长青看也未看她一眼,径自转身大步地朝着采乐殿走去。
“顾长青,”席暮煌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不复清脆,而带了淡淡的沙哑:“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久之前,才得知了云谷子被母亲幽禁在了云端圣殿——”
顾长青停了一步,并未回头,随即又继续朝着采乐殿走去。
席暮煌的声音慢慢地冷静下来:“你不是一直恨我取了她的那条手臂,我——还给你便是——”
顾长青脚步骤然一顿,他猝然转身,心头惊跳不已——身后两步之遥的女子飞速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匕首,迅如电光之间,席暮煌已握着剑柄发狂地朝着自己的右臂插了进去!
“你这死女人——”顾长青痛呼出声,合身扑了过去,神色担忧惊惧刹那不及掩饰。
他身影还未到,忽然间一道细细的光芒掠过,准确地击中了席暮煌的手背。
她手上一吃痛,匕首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顾长青已紧紧地抱住了她。
席暮煌感觉到了他心跳,一下一下如小小坚硬的擂鼓,她眼中含泪,狭长的凤眼却眯起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顾长青,你早就爱上我了,是不是?”
顾长青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她。
席暮煌却不以为意,伸手理了理略微有些乱的发,拾起了地上的那缕光芒的来源,那是一把精致的玉梳。
顾长青看到那把梳子,怎地有些眼熟——
席暮煌已姿仪从容地站起,风情万种地拉着顾长青,转向了采乐殿的鎏金朱红的大门。
金色夕阳的光线,穿过了青色琉璃瓦的宫檐,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芒,将在廊下并肩站着的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温柔斜长,在铺了白玉的石阶上纠缠在了一起。
披着雪白狐裘大氅的清俊苍白男子,倚在门扉上,嘴角带了微微笑意望着他们。
廊下回旋着的冷风吹过,他低下头轻声咳嗽,身畔的女子立刻朝他依偎过去,双手扶住他的身子。
他望着她,沉静容颜中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专注。
繁黄飞檐,苍云古阶,盘龙云纹,满庭琼枝。
他们只听见了彼此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