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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二章 簟纹灯影一生愁 ...

  •   草原上冷风如铁。
      雪光初照的清晨,这散落在山谷腹地的军营又开始了一日的喧闹,七初已经慢慢开始习惯在这样兵戈马蹄声中入眠和醒来,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穿了寻常的兵士衣服,白皙的容颜抹成了灰暗,医帐中满是在伤痛中挣扎哀嚎的士兵,有时候忙碌起来,更是不分昼夜,一天下来,一身灰尘血迹。
      七初早早起身,一夜大雪又铺满了苍茫大地,她走出帐外,身上衣物不够御寒,冷得手掌红肿。
      远处的宽阔的戈壁间,士兵已经在操练。
      如今这支大军所在的山谷,是借山势筑建起来的一道屏障,这已经是通往北庭城的最后一道关隘,天朝军队占据了有利地形,即便是勇猛剽悍的骑兵,进攻了几次之后,非但进攻不下而且损兵折将,天朝军将士气渐长,这几日便暂时安置在这峡谷腹地休整。
      七初所见的这支大军,丝毫不见易主而生的人心混乱,相反的,军威肃整,分工有序,士兵们日夜操练得非常刻苦,夜间围着篝火烤肉饮酒,豪迈谈笑之间只说不日将要收复失地,将突厥人赶回天山放羊去。
      七初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山谷远处的那顶高高的主帐,只见旌旗霜落,一片寂静。
      中军周围戒备森严,只有将领可以出入,七初偶尔远远经过,她屏息凝神,只约莫听得到里边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偶尔的轻声咳嗽,却无从分辨,哪一个是他。
      她只觉自己在这样的猜疑和揣测中,心一点一点地被挤压,空气渐渐地透不进来。
      七初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返回帐内翻药材,找出桂枝和苏叶,她预备下午在空地上架口锅熬药汁,她这几日看到许多士兵手足在严寒中长满了溃烂的冻疮,便想着熬些药液可以让他们外搽患处。
      谁知道药材还未配齐,帐外突然号角长鸣,紧接着便是骏马长嘶,士兵们跑动之声纷杂传来,伴随着大声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七初心头一跳,拔腿跑出了连营,远远看过去的空地,校尉已经迅速集合了军帐中的士兵,军队迅速整好队形,铁甲、长枪、强弩碰撞声在整个山谷轰然回响。
      更远的靠近山谷关口处,为首的精锐三千骑兵已率先奔驰而去,扬起大片的漠漠黄沙,中间的那匹高头骏马上的挺拔身姿,熟悉得七初双眼刺痛。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七初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彷佛被狠狠地拧紧,分秒都是痛苦的煎熬。
      远处的山谷传来厮杀之声有些模糊不清,七初只感觉得到铁蹄踏下的整个大地都在抖动。
      那个胡须发白的军医拉着她整理药材,七初心神不宁地捣药,碾碎了一地的白苏梗。
      这一仗整整打倒傍晚,轰然作响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时,七初一扔手中的木杵,冲了出去。
      军营已经乱成了一片,七初扯住了一个士兵,大声地问:“战况如何?”
      那士兵脸上兴奋未平:“我军驱赶突厥急退三百里,斩杀了他们的几千人!”
      七初脑中嗡嗡作响,只想得到一句话:“主帅可安好?”
      那士兵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的神情,但仍然痛快地答:“侯爷一箭射下了那突厥蕃蛮王子的头盔,差点没把他吓得跌下马去,侯爷英骑神勇,简直是天人之姿!”
      七初悬着的心脏骤然一停,然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陆续的有伤兵被抬入军帐,七初定了地心神返回营帐,便一直忙到了黄昏,终于所有的伤员都安置妥当,终于能走出帐外歇了口气。
      归来的队伍正在整营,七初累得有些发晕,走着走着忽然被一个牛高马大的士兵狠狠地撞上,她毫无防备的一头便往下栽去,那士兵回头一把捞起了她:“老弟,对不住啊。”
      他的大手捏得七初的胳膊生生地疼,七初龇牙咧嘴的应:“没、没关系。”
      那大汉不知为何朝她身后看了一眼,登时放开了她,拿起戈矛跟着队伍走开了。
      七初转头,看到几位戎装盔甲的巡营将领,为首的那一位,修长清致的身姿中一身劲短骑装如锋刃冰凌,脸色阴沉莫测地望着刚刚那一幕。
      正是萧容荒。

      “颜姑娘。”高大的身影在月色中挡住了去路。
      七初不耐烦地挑眉:“干什么?”
      冷霜在那一顶嘈杂拥挤的毡房前拦住了那个女子,敛襟恭谨地道:“爷请你过去。”
      七初正想着黄昏时他分明瞧见了她,还不是视若无睹的漠然走开,心底恨得要命,低着头绕开了冷霜:“劳烦转告侯爷,我不是他帐中属下,恕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冷霜眉头皱了皱,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追上去软言:“颜姑娘——”
      七初丝毫不理会他只低头斜走,旁边的帐篷中忽然走出一人。
      她顿时停住了脚步。
      萧容荒卸去了白日里穿着的银色甲胄,穿了一袭雅致的长袍,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竟然有些单薄。
      他只简单地对着她:“七初,跟我过来。”
      那语气不见亲切,却带了夺人心弦的强硬,七初哽到脖子间的言辞顿时消退,她闭了嘴角只沉默地跟着他走。
      萧容荒步履沉静,走得却有些缓慢,带着她穿过了军营,走到了中军里面的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前,才淡淡开口:“你以后住这里。”
      七初有些惊讶:“为什么?”
      萧容荒转头看着她,还是淡漠的表情,声音却有一丝不快:“你一个女子,打算要跟那些男人同帐住多久?”
      七初看着他分明的不高兴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委屈,只问:“这是谁的帐房?”
      萧容荒负着手站在月色中,不咸不淡的:“冷霜的帐篷,他住主帐,你暂时住这里。”
      他说完转身欲走,七初顿然拦住了他,已然带了怒气:“既然你要关心我住哪里,为什么不让我住主帐?”
      萧容荒不得不停了脚步,他蹙紧眉头,面上隐隐倦色:“中军大帐,军事要地,你不适合。”
      七初被他冷淡的样子惹得发怒,瞬间冲到了他的面前,话已经冲口而出:“我能知道你什么军事密报?你怕什么,难道你还真的谋逆叛国?还是你打算囚禁另一个霍思忠?”
      萧容荒脸色一白,极力克制心中的惊痛,冷冷地道:“这就是你来北庭的目的,来看看我有无谋逆?”
      七初这几日压制着的疲累怒气顿然发泄了出来:“萧容荒!我真是疯了才会来这北庭!我见鬼的管得着你谋不谋逆,反正你已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以下抗上的祸事,你要真的谋反我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何必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萧容荒咬着牙忍着额角突突地跳,摔袖漠然地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我从未留你,我早说过,此地不是你久留之处!”
      他只恐彼此言辞更添怨恨,转身要离去,才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激荡的马蹄声。
      萧容荒回头,正看到七初骑上了一匹褐色大马,纤细的身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转瞬已奔出了营帐之外。
      她伏在马背上的背影如此决绝,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奋勇。
      萧容荒眼睫微微一动,他瞬然转身,身形一动,提起真气,人已经如风一样掠出了几丈,他迅速地跨上了自己的坐骑,一抽马鞭,控辔追了过去。
      七初用力地抽打马腹,然后放了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匹撒了蹄在旷野中狂奔,她终于无声地呜咽,泪水迎着风大颗大颗飘落。
      她脑中一片昏茫的痛,边哭边跑,浑然不觉自己在寒风中奔驰了多久,等到身下的马儿疲累缓缓停下来时,已经在了一片荒凉的戈壁滩上。
      她回首,营地中千帐灯火,已经点缀成了遥远的背景。
      身后的点点苍黄灯火中,眉目凝定的男子,正静静地御缰立在马上,深幽的双眸隐藏的万般苍凉,最终只化成了淡淡悲悯的光芒,安静地凝视着她。
      七初绝望地伫立在这广阔天地中,月色如霜,照得这片雪地亮白。
      星垂苍茫原野,她一直以为他会是她最后的底线,纵然放弃整个繁盛世界,但求能握住他给予的最后一丝温暖。
      原来竟是她太天真。
      天地之大,她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萧容荒也不开口,只静静地立在马上。
      月已中天,又渐渐沉落。
      凌晨时分,正是沙漠中最冷的时候,七初不知道过了多久,察觉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人。
      萧容荒仍是沉静地坐在马鞍上,寒风吹起他的轻薄锦衣。
      七初想起他今日刚领兵经历过一番苦战,他身子素来畏寒,这么严寒的天气却还要这般硬撑着……
      她终于开口:“你回去。”
      萧容荒低柔嗓音:“跟我回去。”
      七初在月光下看他,清华霜白的脸庞已疲乏难掩,眉头一直轻微地蹙紧。
      她拉紧缰绳,不发一言往回走,萧容荒跟着她,一路无言地走回了营地。

      冷霜和流沙守在主帐之前,见到人回来,都缓缓松了口气,冷霜掀开了帐帏,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帐内炭火烧得热烈,萧容荒走进去,缓缓地坐在了桌子旁的一张椅子上,七初却只定定地站在大帐门前,眼睫的余光中看过去,只见到他坐下后便一直轻轻地按着额角。
      他看着七初仍然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门前,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他强撑着精神坐起了身子,竟是有些哀求的口气:“七初,别闹脾气了好吗?”
      他这低低柔柔的轻声一唤,沙哑的嗓音已经毫无力气,七初一颗心顿时充满了柔软的酸楚,只是拉不下面子,只低着头别扭倔强地站着。
      萧容荒扶着椅子缓缓站起身体,低低唤了一声:“七初……”
      他抬起脚想要走过去,还未走出一步,胸肺之间是一阵刺骨寒意骤然泛起,一直强自忍着的不适顿时无法压制,苍白修长手指掩上嘴角,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七初咬着牙捏着自己的手臂不为所动。
      萧容荒感觉额上的冷汗沁出,眼前开始有些模糊,他按着胸口勉力支撑着坐回了椅上。
      七初转过了脸,看到他以袖掩口,咳得单薄的身体都在颤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七初心都揪了起来。
      “萧容荒,”七初朝前走了几步,开口问:“你还好吧?”
      “咳咳,”他低着头,手死死地按住了胸口,开口的气息紊乱:“咳咳——没、事。”
      他说话间又带起了一阵呛咳,洁白的袖口一抹殷红缓缓沁出。
      “萧容荒!”七初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扶住了他正缓缓倒下的身体,看到他惨白的唇角沾满了大片鲜红的血迹。
      他身子触手间一片寒凉,整个人出了一身的冷汗,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七初将他扶到床上,人已经怕得失了分寸,只紧紧地抱住他,哽咽着:“萧容荒……”
      他嘴角牵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低声地安慰她:“咳咳!咳咳咳——没事,七初,别着急——”身体却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倚在了床沿的衾被上。
      七初蓦然回过神来,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他扶入床上躺好,萧容荒一直捂着嘴角低低地咳嗽。
      七初握住他的手,掏出一方手巾,看着他又将两口暗红的淤血呕在了帕中,七初转身给他倒水,回头却见到人已经闭着眼疲倦地靠在了枕上。
      七初瞬间仰头将眼泪逼了回去,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缓缓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萧容荒手指微微动了动,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气色简直惨淡得骇人,话都没力气说,只略微使了一分力握了握她的手。
      七初慌了的心神慢慢平静下来,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柔声地道:“先歇一会儿。”
      衾被间他身上的呼吸低至若有似无,七初只静静地趴在他的身旁。
      过了好一会,萧容荒微微睁开了眼,七初一直细心地凝望着他的神情,对着他笑笑:“好一点没有?”
      他略微点点头:“七初,扶我起来。”
      七初扶着他的身体让他缓缓地坐起,随即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好让他靠得舒服点,才轻声开口:“喝得下药吗?”
      冷霜已经端来了药。
      七初把那盅浓得苦气都散出的药汁端过,萧容荒神色冷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着七初的手边缓缓喝下,对着她牵出一抹极淡的笑意,便闭目在床上休息。
      女子眼睫的一滴泪珠,才悄悄落下。

      深夜的牛油烛火已灭,辽阔草原深,谁人吹羌笛,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
      七初躺在大帐中的另一方床铺上,辗转反复中睡得极不安稳,略略睡了一下便惊醒过来,凝听不远处的那张大床上躺着的人,一遍一遍地确认他低弱清浅的呼吸。
      就这样睡睡醒醒到将近凌晨,七初终于困倦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听到细微的响动,七初猛然清醒过来,掀开被子赤着脚跑了过去,看到萧容荒躺在床上,右手死死揪紧了胸前的衣襟,低不可闻的几声呻吟。
      七初抬手一摸,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她惊忧难抑:“容荒,怎么了,胸口疼?”
      萧容荒面色惨白地紧闭双眼只摇摇头。
      七初眼见他虽极力地忍着痛楚,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痛吟出声,但一直按着胸口闷喘,眉头越蹙越紧,呼吸却越来越困难。
      七初握住了他垂在床畔的手,他的手顿时痉挛地握紧她的手腕,七初看着都难受:“容荒,有没有药?
      萧容荒闭着眼吐出了几个字:“柜子的第二格……”
      七初迅速地拉开了床边的柜子,翻出里边的一个小小的瓷瓶,里边是粒粒浅碧的药丸。
      “两颗。”萧容荒开口。
      七初倒出药,略略扶起他的身子让他吞了下去,他闭着眼躺了一会,许是药效发挥了作用,他急促紊乱的呼吸缓缓平定下来,气色看起来也略微好了一点。
      “容荒?”七初握着他的手轻声问。
      萧容荒动了动,闭着眼语调模糊温柔:“嗯?”
      “顾长青呢?”
      “他坚决不允我领兵,气得在倾言斋摔了一下午东西,留了这盒药便走了。”萧容荒低低地喘了口气,带了一丝赧然歉意。
      七初的心沉沉地下落,顾长青想必清楚他的身体根本无法骑马动武,更何况野外酷寒,他抵死要强,若强行运行真气,对心脉的损伤只怕更甚。
      七初心里密密的刺痛,他要做的事情,几时是听人劝得动的——她笑着答:“幸好他不在,他又凶又啰嗦,我看见他就头疼。”
      萧容荒望着她,苍白如玉的脸上有着不舍:“七初,辛苦你。”
      七初故意撅撅嘴:“看你还要不要赶我走。”
      萧容荒嘴角微微一扬,却是一抹无可奈何的浅笑,他开口:“我……”
      “嘘,”七初抬手轻轻地掩住了他的唇:“现在顾长青不在,你是病人,得听我的,乖乖睡觉。”
      掌心中的温热传来,身体中渐渐是许久未有的舒适传来,他闭着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萧容荒只觉胸臆之间惯有的迫人寒意竟然褪去,身上是一片烘烘的暖意,他抬眼,看到自己全身被捂得严严实实,衾被外的胸口还搭了件极轻极软的貂裘,像是一夜都被人细心地掖着被子。
      帐内笑容柔美的女子转过神来,替他理了理额前的几缕乱发:“醒了?”
      萧容荒撑起了身子,七初过来扶起了他,想起他昨夜出了一身的汗,他极爱干净,必定是要换过衣裳:“我唤冷霜进来替你更衣。”
      萧容荒忽然拉住她:“七初,昨夜一夜没睡?”
      七初含笑:“还好。”
      萧容荒轻咳一声:“以后不要这样。”
      七初轻声的:“容荒,我不再惹你生气,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走。”
      萧容荒无可奈何地皱眉,却无法与她分辨,只好道:“让冷霜进来罢。”
      七初已然分明他为何坚决不让她住进他的帐篷,她更知道如果不是她在身旁,依他绝不示弱于人的性子,像这样夜半病发,只怕他宁愿是死死忍着痛楚挨一夜,也决不愿开口唤人进来。
      她替他披上了外袍,纤细暖和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清瘦的脸颊,便柔柔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如果他要的是万里江山隽秀在眉间,那么至少让她在长更散尽的灯火阑珊处,静默地陪伴着那道倦然寂寥的身影悄然转身,她所求的,亦不过是暖一暖他寒凉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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