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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一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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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八年冬,江南大雨,延绵近月,洪涝肆虐,灾情严重。
是年,皇帝下罪己诏,斋戒三天,祭天于祈年殿。
成德帝亲派钦差大臣严文正奔赴江浙,主持江南赈灾事宜。
而后一月,暴雨渐停,风语调和,赈灾粮食顺利派送,终于在大寒之前,江南的局势缓和下来。
宫中总算过了一个祥和的新年,新年筵席,多日的阴霾散去,又是鼓乐笙箫的昌平盛世。
臣工嫔妃们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地饮下了一杯御赐的新春佳酿。
然而太平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多久。
惊蛰一起,西北动乱,突厥阿史那达曼派遣长子颉利率兵六万,次子特勒率兵五万,分别从刺勒,高密两地,闪电携雷之势进攻天朝塞北疆域。
突厥部队骁勇善战,手段残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烽火遍野,突厥迅速降服了西北的几个小部落,短短数十日,大军已然逼近了天朝的塞北重地——北庭城。
西北战事奏报像雪片一样传到京师。
七初在深夜的宫墙内,都还能听到那快马奔驰而过朱雀大街的沉闷马蹄声,踏破了京城的暗沉黑夜。
那暗夜鬼魅一般的马蹄声,沉沉地踏在这宫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上,众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永寿宫烛火通明,皇帝不分昼夜地在永寿宫的偏殿内会见军机大臣,或在御书房批阅折子。
已是数十天未曾召幸后妃宫嫔。
七初深居锦绣宫,日日如常,朝省昏定,悉心照顾侑儿饮食起居,她平素并不参与妃嫔们的倾轧斗艳,也不喜拉拢培植势力,因此锦绣宫一贯清净,略有空闲,只拣了几本上古医典仔细研读,或是同素乐几个宫女看看新式的秀样。
这个盛平帝国的祸端战事,并不是后妃应该关心的。
只有在深夜,七初觉得心头翻涌一阵又一阵的慌,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烛火飘摇的深宫,她就着月色,在檀木的熏香衣柜深处,翻出了一个包裹,她打开,里边是一套精短骑装,一柄柳梢软剑,收藏得极好,但因为许久不用,原本摸得光滑的剑柄,已经有些生疏。
她将衣服拿了出来,用深灰绸缎,将几方碎银,几件首饰,和那柄剑,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悄无声息,而后起身,缓步走到西暖阁,坐在床边,凝望着淡蓝锦被中侑儿熟睡的容颜。
那么娇弱可爱的小人儿,精致秀美的睡颜,无依无凭地躺在衾被中,只让人恨不得日日夜夜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的疼惜。
要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离他而去。
只怕自己会日夜被思念腐蚀,只怕自己会想他想得心神俱碎。
塞北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突厥两军已攻下越过回乐锋,攻下高密,离北庭城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关口,对塞北已形成围和之势。
北庭告急,京师震动。
倘若北庭陷落,天朝最北的一道坚固军事屏障失去,帝都便直接暴露在了突厥的汗马铁蹄之下。
这凄寒宫殿,每个人心头都是厚重的阴影。
每个深夜,七初坐在西暖阁的床边,忍受着焚心的煎熬与挣扎,坐了一夜又一夜。
天朝军政中心的大殿内烛火飘摇,如同这战火飘摇中的江山。
永寿宫前连当值的太监都被遣走,诺大的宫殿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又带着压抑的凝重,成德帝端坐在堆叠满奏折的案桌前,看着手中的那一封火漆圆筒的密报,脸上的神情压抑得可怕。
宽大的殿堂内,只垂首站了一个人。
成德帝将手中的密报平平地推了过去:“贺度,你看看。”
统领天朝最隐秘的一支军队的将领,在这危急关头,显出了冷酷的镇定,他摊开那方纸张,那是前线直接呈送御书房的密报,北庭城主萧容荒于前日猝往兵营,私自囚禁了朝廷振威将军霍思忠,兵符一夜易主,天朝的十五万大军,已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饶是贺度,也神色微变:“皇上,这……”
“封锁住消息,如若不然,京师必乱。”容成德咬着牙道。
他几乎要咬断了牙根,天朝百年社稷如今都仰仗这十五万精良大军,兵权旁落,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这十五万大军,兵权在他一人手上,萧容荒和塞北各族,一向交好,若他有一丝异己之心,拱手相让北庭,那么突厥直驱南下,天朝的江山……
“贺度,”成德帝阴沉的声音:“你领着五千天齐死士,即刻前往塞北,如若……他有谋逆之心,”他手势一挥:“杀——”
贺度正凝神听着,成德帝脸色却突然一闪,冷冷一喝:“谁?”
下一秒,贺度身位迅速移动,手上数枚暗器,已朝着窗外直射而出!
贺度瞬间站到了皇帝身前护驾,正要唤人,却见一个纤细身影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奔到皇帝面前,却不跪地行礼,却仅是扶住了案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眸中细光闪烁,苍白着脸,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度看清了来人,退开了一步。
容成德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七初,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出去。”
七初一字一字:“他隐忍退让到这般地步,你——你为何还要杀他!他明明是你的亲——”
“出去!”容成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迅速地堵住了七初后面的话:“他所作所为,哪里有为人臣子的样子?私禁重臣,拥兵谋反,他真是天大的胆子!?”
七初脸上激奋难平,四年多来的宁静如水的生活顷刻毁灭:“我不信!好一个拥兵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放肆!”皇帝眸中带了怒火,一把拖住了她的手臂欲将她往外拉:“七初,军国要事,不是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回去!”
七初奋力甩开容成德扶在她身上的手,一掌挥出,她心里苦愤,这掌虽然毫无章法,但夹着怒气,已带了七成的功力,直接地袭向了皇帝的胸前!
容成德竟然不避,身体重重一震,而后跌落在了身后那厚重的龙椅上。
“皇上!”贺度惊慌地喊了一声。
门前迅速有了侍卫的响动,随后是男子的高声禀报:“御前侍卫齐礼,恭请皇上圣安!”
容成德皱着眉,缓缓地吸了口气,才勉强开口:“朕没事,你们下去,没吩咐不要进来。”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似乎才恍然发觉自己在愤怒中做了什么,她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成德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她,只漠然的:“御前侍卫离开了你就出去。”
七初定定地站他的面前,不依不饶:“倘若萧容荒不是谋反呢?”
容成德听到她的话,已然平静下去的脸色又瞬间铁青,他撑着桌沿站起:“那你以为他这私夺兵权的罪,交由大理寺的话,该定何罪?”
“如果他能领兵击退突厥,保得北庭安宁,那又如何?“七初开口问。
“自然是功大于过。”容成德皱着眉。
七初心里恨得简直要嘶吼出声:“那你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容成德平平地道:“七初,这是江山,朕不能赌。”
七初赌咒一般恨恨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容成德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没有要杀他,朕只是不想这江山沦落。”
“那好,贺度去了北庭之后,如若萧容荒没有谋反之意,天齐军不可轻举妄动。”
贺度越听面色越是难看:“七初,此等大事,岂能容你这般儿戏!”
七初皱眉正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皇帝低声地道:“就依她说的做。”
站在案桌前的女子听到他的话,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七初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枚银针轻轻一按,然后静静地道:“希望皇上不要食言。”
贺度神色大变,迅速地扑过来要截住她的手势:“七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皇上下毒……”
七初反手一挥,一本奏折注满了真气直击贺度脑门,她恨恨地道:“你刺他那剑我还没跟你算过账!若不是那一剑,他心脉何至衰弱至此!”
贺度伸指夹住了那本奏章,脸上有些难堪,却沉默了下来。
七初吐了口气,满心的激愤略微平复下来,她原本是仗着这一时之勇闯入这永寿宫,此刻拼劲了最后一丝气力,浑身都有些簌簌的发抖,只撑着自己:“七初冒犯了皇上,只要突厥军队一退,萧容荒无事,自愿领罚!”
成德帝低垂着眼看了一下手背,一块皮肤已经泛出了荧荧的绿色,他脸上满是萧瑟之意,却不再看七初,声音平平地吩咐:“贺度,那五千死士编入京畿护卫营,你带着兵部的三千精兵,听从萧侯调配吧。”
漫漫长夜,三更的梆子敲过,宫墙外一抹影子一晃而过。
那道人影如鬼魅一般,贴着屋檐飘荡而过,躲过了侍卫的夜巡,像黑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墙外。
墙根外霜雪未扫,寒气扑面袭来,人影立起,似乎悄悄地松了口气。
突然,毫无情绪的的嗓音漠然响起:“七初,朕的爱妃,怎么,不打算跟我告别?”
人影顿时一愣,右手已经迅速地按住了腰上的剑柄。
朱红的宫墙根边,缓缓走来挺拔修长的人影,七初望了一眼,他竟然只带了一名御前侍卫统领方宏,穿了墨色衣衫,在夜色中打量着她。
方宏站在了一丈之远,却是戒备的神态。
容成德站到了她的跟前,眼前这女子,抛去了锦绣华服,环佩钿翠,长发挽紧,只穿了件暗色布裙,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裹,眉目间却已是不顾一切的坚定。
他缄默半晌,只轻声地问:“七初,这四年来,我待你如何?”
七初手指轻微一颤,放下了握着的剑柄,只低声地:“皇上圣眷恩重。”
容成德神色冷漠:“我如此待你——”他眸中带了痛楚之色:“七初,即使是这样,这四年来,你呆在我身旁心之所念,难道就只有保住萧容荒?”
七初低垂着头,忍住了眉宇间的愧疚之色:“我十分感激皇上。”
容成德的脸色在黑暗中竟然有些苍白:“侑儿呢,你打算将他怎么办?”
七初堆砌起来的坚强防固几乎要崩溃,眼圈顿时泛红,手握成拳,侑儿——她的心肝——娘亲对不起你——
掌心几乎要被她的手指掐出血来,七初瞬间扬脸:“请皇上帮我照顾他。”
容成德脸上隐隐怒意,他咬着牙:“侑儿尚年幼,你这般任性,萧容荒萧容荒,为了一个萧容荒,你竟是疯了不成??”
七初闻到死死咬住的下唇泛出血腥的味道,她只能低头沉默。
跟前的影子却一摔袖,沿着长长的宫墙,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七初眼底一痛,氤氲着的一颗泪滴落了下来。
她忽然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浓黑夜色换成熹微晨光,出了京城,一路往北,身上感觉到地域转换带来的季节变化,京城已是春暖雪融,一路渐渐的进入塞北早春料峭,愈往北,大雪堆积深寒,七初伏在马背上,呼吸成冰。
过了玉门关,大漠隐隐在望。
七初挥鞭抽打马腹,拼命地驱赶□□的骏马,夹着碎沙的猎猎寒风,在脸上划出细细的血痕,她浑然不顾,全身凝聚着的所有精神气力,只为了脑海中那一抹孤寂的白色身影。
她只能想着他,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大漠雪覆千尺,银海苍茫,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灰色身影,迎着漠漠寒风,呼啸而过。
苍原高地都已不在,七初自己深切的执念中,只看见了他温润清俊的脸庞。
她不知道自己奔驰了多久,光与暗交替转换,她只凭借着最后的一丝渴切,静静地握住了缰绳。
终于——
凛冽如刀的寒风中,骏马转过一片腹地,踏上山谷,她看到了剑戟旌旗,烟尘万骑的吹角连营。
一排玄黑旌旗在激荡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无数的帐篷散落在苍茫的这一片峡谷腹地中,空气中的兵戈之声,马粪的味道,以及士兵的吆喝声不断传来。
七初翻身下马,怔怔地望着那列朝天怒放的玄黑九纹龙的王旗,抬手抹去了眉间的一朵霜花。
她已看到了,伫立在这肃整军营之中,那一顶银白绣冰菱的高大帐篷。
那是——中军主帐。
天色微亮,晨光照射在这一片肃穆军营中,轮值的士兵在来回的走动。
七初将身上的包裹在肩上绑紧,略略观察了地形,便仗着绝佳轻功,循着地势悄无声息地飘下了山谷。
一抹纤细的影子如灰尘一般伏在了那方结满白霜的高大帐篷前。
她仔细听了听,里边寂然无声,七初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打算割开缝隙看看里边的情况。
手还未动,就听见身后传来冷冷一喝:“你要干什么?”
七初心头一跳,匆促转头,待看清了来人之后,慌忙地扯过宽大的衣领一把裹住自己的脸,嘶哑着声音:“小的、太仰慕主帅风采——只想偷偷看看,绝无恶意……”
她胡扯着边说边退,转眼到了帐边,七初蓦然转身,身影瞬间移动。
下一秒,肩膀却被人死死按住,冷霜低低的声音:“颜姑娘——”
七初数日来不眠不休长途跋涉,体力早已到了极致,只得惨叫一声:“放开我!“
嘴马上被死死捂住,冷霜不耐烦的低叱:“闭嘴!”他仔细地朝着帐篷里边看了一眼,似乎极怕惊醒里边的人。
七初不甘心地支吾出声:“这样你也认得出我?”
冷霜冷眉一对,只径自将她往帐篷远处拉,七初只能扭着身子不断地挣扎。
“冷霜——”
七初蓦然睁大了双眼,抓着她的冷霜也忽然像被定住了身体。
主帐之内低低的咳嗽声传出,然后是男子温醇的嗓音,却因中气不足显得有些微微的暗哑:“带她进来。”
冷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拖起她,掀开帘子,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七初猝不及防地摔倒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她脑袋有些发懵,愣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睫,宽大的帐篷内中间是一张巨大的案桌,上面堆满了笔墨纸砚,以及各种案卷和地形图,帐前靠近桌案的右侧,置着一方暖塌——七初努力地睁大有些朦胧的眼,只怕看见的又是幻觉——那方铺满暖裘的锦榻上,倚坐着一位身形颀清的年轻男子。
他神态略略的落寞,却不见惊异,只淡淡的吩咐:“冷霜,你先出去。”
冷霜警告似的又看了七初一眼,然后躬身行礼,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了帐中。
萧容荒扶着暖塌缓缓站起,看着仍躺在地毡上的人影,穿着粗布的灰色衣衫,风尘仆仆的一件宽大袍子已经开不出原来的颜色,只看得到灰扑扑的一片,长发利落束起,低垂着头看不见神色,看起来竟像一个沦落江湖的落魄小子。
他蹲下身体,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抬起了她的脸庞,触手那下巴那一块肌肤,熟悉的柔滑如绸,落入视线中的是一张清妍如水仙的脸孔。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七初,为什么要来?”
七初咬着嘴唇,将那如花瓣一般的唇色要出了一道痕印,她无法言语,只睁大眼睛,仔细地望着眼前的人,如同朝圣一般的心情,细细地看着他,那是在她心底深处无数次铭刻印记的脸,他秀挺的眉,他瘦削的侧脸,他苍白的神色,他只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疏淡清雅的身影,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药香气息……她心底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唇边一抿的苍凉微笑:“萧容荒,真的是你。”
萧容荒也静静地望着她,照着摇曳的烛光中,凝望着她霜华满眉,如若不是手指尚有一丝热度,他简直要怀疑,这临光对他微笑的女子,不过是午夜轮回的一场昏黄旧梦。
一丝寒风吹起大帐的门帘,卷起一阵流霜飞舞。
萧容荒手指蓦然一颤,起身时神情已换成了漠然:“七初,怎么会在这里?”
七初顺着他的手势站起:“你答应过我。”
萧容荒只挑眉不语。
七初咬着唇,有些无措的神情:“你说还要带我去骑马。”
萧容荒冷淡万分地朝着里边走,未露一丝欢容:“现在是战时。”
七初怔怔地站着,那些远不可及蚀骨想念着的日子,她总觉得似乎每一次抬头,都能看见他的脸,而如今他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忽然觉得,他立在了遥不可及的天涯。
“回去。”萧容荒低低的声音,却不容商榷的语气。
“我不。”七初几乎要被他激怒,扬着头坚决地应。
“这天朝军帐,不留女子,这不是你呆的地方,回去。”萧容荒不带一丝感情。
“我爱呆在哪里就在哪里,萧城主还管不着。”七初气得眼前都有些昏花,一掀帐,就要走出去。
下一刻,右手却被轻轻握住,修长的手指,掌心沁骨的寒凉,她回头,在那瞬间,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隐忍凄楚和深重倦怠。
心无法控制的疼,她赌气地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见到我……”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晕眩的黑。
“七初?”萧容荒心口一跳,他顾不上胸口突然的闷痛传来,只连忙摸了摸她的脉门,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使力将她抱了起来。
七初醒来时,天色已经昏黄。
映入眼中的是他蹙着眉头凝望她,见到她醒过来,他给她端来了一杯温水。
七初睡了一天,醒来又喝了碗羊肉汤,精神恢复了不少。
萧容荒依然是一身月牙锦袍端坐在案桌前,专心致志看着案卷,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平平开口:“七初,你只是体力不支,休息几日,回京城去。”
七初望着他一丝不苟的侧脸,脸上的委屈一点一点地蔓延。
他苍白如玉的脸庞映在烛火中,只泛出了拒人千里的冷淡。
七初忽然觉得,她这场雪夜单骑心急如焚的千里跋涉,肯本就是一场笑话,她苦笑了一下:“萧容荒,你真的不愿意收留我?”
“这不是你久留之地。”他平和的声音传来。
他那对陌生人一般公事公办的态度,只将她心口隐藏着的最后一点渴盼和希翼,羞辱得七零八落,七初只觉自己的一腔热血顿时换作了冰寒雪水兜头浇落,她咬着牙不再说话,将长发迅速扎起,裹上了她的那身灰色衣袍倔强地朝外走去。
萧容荒坐在那一方巨大的案桌之后,丝毫没有起身挽留她的意思。
她一步一步,心底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一寸一寸的从脚底蔓延。
萧容荒缄默不语。
淹没了她的腰,没至胸口——
她走出了大帐,看到草原辽阔的天空,夜明星稀。
身后依旧是沉默如死。
她闭上了眼,那潮水,终于没顶。
天色渐渐黑了,她盲目地在军营走着,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瘦弱小子,神思恍惚中她听到一个士兵躺在地上凄惨叫唤,她回过神来,停下来脚步,低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七初已经看到了他腐烂的左腿渗出了血水,她蹲下去毫不犹豫地搀住了他的身体,问:“军医帐篷在哪里?”
夜色渐渐深了,七初在医帐内忙碌了整整一夜,受伤的士兵哀嚎不绝,军医完全忙不过来。
那胡子发白的老头拍了怕她的肩膀:“小哥,多谢你,以后你就来军帐吧。”
七初只嘿嘿一笑。
飘零雪花在深夜又开始纷扬而落。
旌旗落满霜,枕戈夜未眠。
冷霜守在帐前,直到亥时将过,一直烛火透亮的中军主帐中,几位将领才步出大帐。
冷霜掀开大帐走了进去,躬首喊道:“爷。”
萧容荒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许是整夜的议事过度耗费心力,他气色有些黯淡,按着额角倚在椅背,只略微抬眸示意冷霜。
冷霜垂着手平静地说:“颜姑娘并未离开,她进了军医帐。”
萧容荒蹙着眉头,抚额倚在椅子上不发一言,面容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褪尽。
冷霜转身从热着陶瓷罐中倒出了一盅浓苦药汁,端到了桌前。
萧容荒接过,缓缓地喝下几口,便皱眉放下。
冷霜忧心着犹豫地喊了一声:“爷……”
萧容荒抬眼,瞬间又是霜冷坚清的平静面容,他只淡淡吩咐:“没事了你下去吧。”
冷霜走后,帐内安静得如同坟墓。
他倦倦地阖目伏在桌面养了一会的神,但觉胸口的呼吸渐渐凝滞,萧容荒一手按了胸前,一手撑着桌沿站起,身体刚一站起,却是一阵晕眩突然袭来,喉头涌上甜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
鲜血从他苍白的手指间滴落,映在桌面的几张素白绢纸之上,怵目惊心。
清俊男子苍白如雪的面容,瞬间映透出一种诡异的烟灰寒凉。
骨红垂枝,那样颓唐的艳色,如同枝头迎雪吐艳后的最后朵朵宫粉梅花,铁骨冰心,凌寒留香,却注定片片飘落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