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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廿五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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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天色灰暗,零星地飘起雪粒子,萧容荒起身半晌,仍未见七初进来。
走出临凰阁,唤来四侍,流沙拱手垂立,答道:“七初姑娘昨夜出府去了,吩咐不准惊扰爷,底下人也不敢拦。”
萧容荒脸色微变,流沙只低首一瞬,他已如风一般,掠向马厩。
七初骑走了脚程最快的烈风!萧容荒心底一凉,随即翻身上马,骑上了他的坐骑,对着身后跟上的流沙:“我去趟京城,府中事务你们四人暂时处理!”
话语未断,他的身影已经飞奔出马房,迅速地朝府前冲去。
北庭府门瞬间敞开,一道素衣宝马的影子闪电一般掠过。
七初,你明知这世间远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恩怨分明,你又何苦如此执著?
这世间本就是风凄雨凉,人情稀寒,权欲蔽天,你又何必再回到那个深渊……
七初……
萧容荒一人一马如天沙狂风般掠出城外,飞奔而去。
七初,只盼我还来得及!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厚重大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皇朝都城。
七初如鬼魅般,推门而入,皇帝成容德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到她一个人风尘仆仆,眉头上全是雪霜,雪花在她的衣上融化成水,滴滴落在地上。
皇帝略微一惊,随即不动声色摒退身旁的太监。
“七初,你倒胆大,私闯大内禁苑而后又逃得无影无踪,如今还敢回来?”语气略有些阴沉。
七初脸上是木然如死一般的神情,跪下来:“七初回来跟皇上求证一事。”
“何事?”
“皇上是否要杀萧容荒?”
“七初,何出此言?”
“血滴的毒,那一日是你从我这里拿去……没想到,你竟是用到了他的身上,还有贺度,若不是你,他怎么会如此鲁莽地刺杀,皇上,你的所作所为,七初想不明白。”
皇帝表情莫测地:“朕没有必要和你解释。”
这是她入师门十八年来,第一次要如此违逆这个她敬若神明的人,七初轻轻颤的声音,却透露着无比的倔强:“皇上,你不能杀他。”
端坐在宽大椅子后的男人遵仪威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玩味:“是吗,那如果他存了谋反之心呢?七初,你要跟着他来对抗朕吗?”
七初木然的脸上显出了悲怆愤懑的神色:“皇上,我一直敬你是明君,但你却要杀死一个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他为皇上劳心尽瘁地做事!绝无谋反之心!皇上难道是非不分之人么!”
皇帝一掌击在桌上,脸色愈发阴沉:“住口,要你来指责来朕如何做事吗!”
七初煞白着脸,恨恨未平地吼了出来:“他是你的兄弟!皇上残忍至此,难道连一母同胞的亲生手足都要杀么?!”
成容德身形一震,脸色瞬间沉到了冰点。
他挥手摘下书房的剑,怒道:“胡说八道!朕看你是一心寻死,好,朕就成全你!”
他怒极挥剑而下,七初却是睁着明亮的眸愤恨地望着他,锋刃破空而来,瞬间就要刺入七初的项上!
刹那间,殿门碰一个人撞开,一个人如疾风闪电般闯入,扬手间一块牌子直射而来!
宝剑哐地一声掉下地来。
那精致的黄金牌符,正面是璃龙云纹反面是流蝙纹云,正是御赐的大内通行金牌!
下一秒,一道白衣影子掠进,萧容荒跪地挡在七初身前,呛咳一声,勉强开口:“皇上息怒。”
皇帝看向眼前的萧容荒,他整个人仿佛在水里泡过,头发衣服上都是湿的,雪水从他的白衣上不断滴落,饶是如此狼狈,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眉眼清贵,有些喘息着,但还是平缓的语气:“皇上,七初本是无事之人,都是臣的错,皇上若想要臣的命,就拿去吧。”
皇帝看着地上的萧容荒,默然半晌:“朕并不想如此,天意难违。”
萧容荒闭目忍过眼前的一阵晕眩:“皇上顾忌的是天命么,二十八年前,若是天意难违,皇上与微臣,早已经不存在与这世间了。”
皇帝沉默许久,低低地道:“老十七,这十四年来,你可曾恨过朕?”
萧容荒似是被十七这个称呼触动,一向平淡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人各有命,臣,并不怨什么,”他的声音还是低弱下去:“人君当神器之重,皇上承天景命,必当以社稷为重。”
皇帝脸色有漠漠感慨:“朕知你难处,你也体谅下朕的难处罢,你返回北庭,给朕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北庭侯,你仍是朕的老十七。”
“但是她——”皇帝慢慢地转了腔调,冷酷下来:“她必须留下来。”
萧容荒闻言,仍然跪在地上:“皇上若还有一丝顾念之情,还请放过七初。皇上要臣的命,请给臣半个月处理好城中事务,臣再来向皇上请罪,但是七初,请皇上宅心仁厚,放她自由。”
皇帝脸色微变,冷冷地道:“朕已放过你,你为何还要一心一意地护着她?”
“因为我见过她在无拘无束时最明亮耀眼的笑容,我只愿她快乐。”萧容荒仿佛在说天气一般的风清云淡,微弱的声线,却有深深浅浅的情意。
七初眼中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两心相悦相知的喜悦冲上头脑,却有觉得心底有丝丝的悲哀涌出,她忽然觉得这一辈子,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皇帝声音一字一字,似乎极力控制着的咬牙切齿:“好,拿你的命来换她的吧。”
“臣弟叩谢皇上成全。”萧容荒静静地磕了一个头,转身拉着仍然在发呆的七初,向宫外走去。
七初恍然大悟,哀哀地说:“皇上,不要——”
萧容荒用眼神制止了她。
转过身时,天阶外夜凉如水,流霜飞舞。
萧容荒忽然握住她的手,七初听到他疲倦而静切的声音:“七初——我头有些晕,你、扶一下我罢。”
七初转头看到他惨白的脸,低声地唤他:“容荒……”
萧容荒只觉胸肺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喉头腥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七初惊呼一声,忙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十七!”殿内的人忽然推开椅子,惊喊了一声。
萧容荒闻声身形一震,扭回头来看皇帝,那目光,是经年不灭的敬仰和温和。
他捂住嘴呛咳一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出来,身体已经不受控制,软软地倒了下去。
皇帝冲过来扶住了萧容荒,声音中有罕见的慌乱与担忧:“小启子!宣太医!”
天朝司天监的占星台。
身着一身黑袍,须发皆白的男子端坐在玄冰石椅上,怔怔地望着天空中那两颗一直相伴相生的星宿,其中的一颗光芒稍稍微弱的星辰,正以微不可觉的速度,缓慢上移,整个天空的星座逐渐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
男子手上的权杖点着星台上的玄石,目光飘忽地眺望着凄迷灯火中的宫殿,口中喃喃:“扭天逆命,星宿更迭……这一次……竟然……”
深宫轻烟飘散,朦胧的意识间……
他又回到记忆中的长懐宫。
一直幽居深宫的母妃,即使眉宇间是经年不灭的哀愁,望着他的笑容还是一如从前的温暖,牵着他走过挑檐下的蓝绿色彩画梁枋间。
他看到花园的长廊迎面走过的凤冠高贵皇后,身旁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目英武。
他随着母妃敛衽低眉,跟在母妃后身后恭敬地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十六皇兄。”
他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母亲脸上落下的泪水。
“琰儿,你要记得,他是你哥哥——”母妃的叮咛,日日夜夜,在他耳边温柔的回响。
“儿臣知道,他是十六皇兄……”他渐渐长大后,已经明白自己的母亲,在后宫中不过是一个失宠的妃子,自己是她唯一诞下的皇子,他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从小到大让让母妃操碎了心,宠爱衰迟,皇子无势,在长懐宫内,日夜长伴的他们的,只是幽深冷宫的几颗凄凉梧桐,十六皇兄成德,贵为皇后嫡亲长子,文武冠伦,他尊崇这个兄长,却同他甚少交集,他不明白为何母妃要这样反复地叮咛他这个事实。
“不,琰儿,你要记住,你十六皇兄跟其他的皇兄不一样,他是你最亲的兄弟,以后若有时机,你们兄弟一定要相互扶持……”
在他十四岁的生辰那夜,母亲给他披上了锦衣外袍,遣退了宫女,在长懐宫的阁楼顶端,指给了看了夜空的那一对双子星。
“琰儿,是你该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了……”
容颜苍白的少年,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一对璀璨的双星。
“我跟皇后是亲生姐妹,我们同时进的宫,姐姐册了皇后,我封了妃子,我们姐妹感情一直很好,同从四年,我们同时,怀上了孩子。”
母亲的双眼凄迷,怔怔地陷入了往事之中:“你出生的那一夜,天上星象异常的灿烂,国师卜出此乃应天而运封凶化吉的皇子,谁知道……”
她语调变得急促:“我苦熬半夜,却一直没有顺利分娩,当时,皇上就守在殿外,苦等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太监却忽然来报,说皇后即将临盆,皇上便匆忙赶去了华阳宫……”
他自小聪慧,已经明白这深宫之间的凶险,只蹙着眉,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话。
“琰儿,这么多年来,我让你一直要孝重萧太医,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经年费心调理你的身体,而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萧伯伯,这世上,早已经没有了你!”
少年的身体轻轻一颤:“母妃,可是我生产得不顺利么……”
母亲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他的手腕:“琰儿,不是你,是你们兄弟!你与德儿,是孪生兄弟!”
少年苍白的脸色也是一变,那位意气风发名冠满朝的皇子,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兄弟?
“母妃,那十六皇兄为何——”
身旁的母亲用手帕掩住了嘴,低泣:“我不知造了什么孽……”
身旁母亲的手一分一分捏紧,神情突然莫名的恐惧:“你们兄弟出生时,是胸腹连体的双生子!”
“我当时,怕得厉害……你们……”即使是母亲,她回忆起来当时的景象,仍然惧怕得浑身哆嗦:“这是不祥之兆……倘若皇上知道,只怕我们母子都会性命不保……你父皇当时不在殿内,我便苦苦哀求萧太医,他老人家仁心圣手,终究不忍看着你们死去……所以他瞒着皇上,擅自以绝世的医术,将你们分体……”
“所幸的是你们虽然连体,却分别拥有各自的官脏,因为一个孩儿先天心脏衰弱,萧神医在分离时,也是将精神气血都归流到了健全的另外一个孩儿身上,他也尽量只求能保住一脉,琰儿,你不要怪母妃,你们兄弟出生时,为了保全你哥哥,才会让得你先天不足,令你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哀切的哭泣声飘散,他多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告诉她,琰儿一点也不怨……她是他的母亲,疼爱照顾他整整十四年的母亲,为了他的病耗尽心神的母亲……
只是,来不及了……
他挣扎着想要伸出手拉住她,却毫无力气,只能看着她渐渐远离……
母妃!
“侯爷?”
“侯爷——”
耳边有模糊的低声呼唤,他一头冷汗,挣扎着勉力聚集起神智,身体刚刚一动,全身的气血便逆流,胸口针扎一般的刺痛,他轻轻一颤,捂住嘴剧烈地咳起来。
身边的人将他扶了起来,将一个软垫塞在了后背,萧容荒极力地抿起嘴角,缓缓调理内息,强自忍住了喉咙间的呛咳。
眼前有些昏花,他费劲地睁眼,看到的是身着青色官服的御医正细心察看他的脉像,他勉强撑起半个身子,点点头:“张太医。”
“侯爷醒来就好,万岁爷一直在外殿守着呢,下官去开几幅药,侯爷身子弱,可要好好养着。”
御医行了个礼,走出了内殿。
长夜宫冷,寂静中只传来沙漏轻轻滴落的声音。
容德帝静静地伫立在鎏金烛台前,太医在内殿走出来请安:“皇上,侯爷醒了。”
“他怎么样了?”
“侯爷虽然醒来,但已是多年缠绵旧疾,这次雪夜如此长途奔袭,对身子损伤难计。”
皇帝的脸上神色莫测,只摆了摆手,太医退了下去。
宫女太监走动得悄无声息,诺大的殿内一片寂静。
他抬脚朝内殿走去。
正闭目静静地靠在床上的男子,清俊消瘦的容颜在锦绣华丽的床帏间,只映得萧容荒的脸一片煞白。
萧容荒睫毛一动,睁眼见是他进来,手微微地撑在床沿,就要起身行礼。
皇帝平和地吩咐:“躺着罢。”
萧容荒低低咳嗽一声,声音低弱万分:“君前失仪,皇上恕罪。”
皇帝坐在了榻前的椅子上,眼中隐含了复杂的关心:“身子感觉怎么样?”
萧容荒缓缓地呼吸,试图平复胸臆间的刺痛,答:“多谢皇上关心,已然无碍。”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放缓了声音:“十七,既然已不在朝堂,你同我,何须这般生分?”
萧容荒沉默一会,掩住嘴角低低地咳嗽,过了好一会,才缓住了一口气,却开口问:“皇上是看了司天监的天象?”
“监事已经上表,两星轨迹交错争辉,必当陨落一星,以求盛世永驻。”皇帝不带一丝感情地述说。
“皇上可信?”
“也不全然。”
两人之间的气氛,诡谲莫名。
萧容荒只觉得露在被褥外的指尖越发的冰凉刺骨,他微微地蹙眉,并没有看着对面的天子的容颜,却感知得到他内心的激烈挣扎,他闭目侧身乏力地倚着床,低低地开口:“他你恨她是吗?”
皇帝缄默。
这是二十八年来,他们第一次正面谈论此事。
诺大的宫殿一片安静,只飘散着宁神香若有似无的香气。
萧容荒不自觉地伸手按住了胸口,轻声地咳着:“恨她抛弃了你,而留下了我在她身边,皇后生产时痛失爱子,为了巩固权势而秘密收养了妹妹的孩子,我知道她对你的照顾,并不尽心……”
“够了!”床榻边的男子猛地站起:“朕没什么可怨恨的,只是想不明白她既然要冒着欺君之罪拼死留下两个儿子,为何却要做这般骨肉分离的蠢事!”
“你可知我自小到大,你每一次发病,我虽然身体无恙,但却跟着一次又一次次忍受着莫名的痛楚!你自小在她的呵护中长大,你又怎会知道我从小到大住在冰冷的龙华宫,看着每一位兄弟都是母慈子孝,我只一直不明白为何皇后对我是这样的——”
“十六哥——”萧容荒撑起身子,看着他弥漫着痛苦的眉宇,那堙没在悠远年岁却一直盘桓在他心头的称呼,忍不住低声地唤了出来。
皇帝心头一震,却更加克制不住的酸楚:“既然她明知道日后必定酿成的滔天大罪,为何在出生时,不干脆杀了我们!”
萧容荒猛然坐起,激烈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她是母亲,没有一个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是吗?”皇帝俯下头,看着榻上那张跟自己几乎一摸一样的清瘦容颜,由于萧容荒年幼久病深宫,而他自小骑射英武,气质迥然不同,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长得如此的相似。
皇帝看着他,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耻辱混着疼痛:“既然她是母亲,却为何对自己亲生孩儿数十年不闻不问?既然她是母亲,为何在事情败露之后,拉着你要陪她自尽?”
“她——咳咳!”萧容荒心头一阵一阵紧促的跳动,挣扎着道:“她不过是早已料想到有一天会深陷囚牢,所以提早将你送了出去!她一心求死,不过是想以一死求得先皇宽恕,以免先皇彻查此事牵连到你!”
“她并非不关心你,只是……”胸肺间仿若被寒针扎过,他身体一晃,伸手撑住床沿,便愈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他脸色煞白中忽然转青,剧烈的咳嗽中整个身体都浑身颤抖,弓着身子无力支撑地倒在了床畔。
皇帝踏前一步,有些惊慌地喊:“十七……你……”
萧容荒紧紧闭着眼,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直传来,他仓促地摸出了一方手帕,甫一捂住嘴角,暗红的血沫便瞬间蔓延开来。
皇帝看着那抹暗红,瞬间上前扶住他的身体,拍着他的后背助他顺过气来。
萧容荒又闷头呛咳了一阵,强制地运起真气平缓了体内紊乱的气息,过了好一会,他止住了咳嗽,抬起头来对着皇帝轻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咳咳,没事了。”
皇帝知他一贯身子不好,却也是第一见他发病如此的险重,皱着眉头:“你……多少也要顾惜身体……”
萧容荒浅浅一笑:“一贯这样,不碍事的。”
皇帝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些不忍,他转身:“你先休息,我让人煎药过来。”
“皇上,”床榻后虚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叹息:“我知道,你也试图救她,但没有来得及——”
那明黄英挺的身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慢慢地走出了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