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44、焚巢之灾

　　行至距离泾岭五里地，太子军乐队与前线军乐队汇合，开始齐奏破阵乐章。前方黑压压的军阵迅速分至东西两侧，阵中无数红章黄纹旗被拉扯着虎虎生风，为太子战车开道。

　　远处的北城门巍峨高耸，城墙后方的宽檐楼宇上却是黑烟滚滚，被午后的耀目日光衬得死寂颓败。城门下方有一队人马朝着太子战车迅速驶来，领头的两个正是左年与宁国公聂安，身后跟着一众将领。

　　待两队车马行至近处，聂安等人纷纷停马下车，走到六驾战车前同宗延行礼。

　　左年抬起头来，眼角不露声色地瞄了庄珥一眼，神色温和地对宗延说：“殿下，姬大司马已率先领军入城，鬼伏氏族皆被扣押于鬼府，城中暴乱已平，庶民百姓得知太子与领主亲身前来解民倒悬，具是翘足企首。”

　　宗延颔首下令：“即刻入城。”

　　“诺。”

　　众臣让开道路，宗延的战车身后跟着百余辆粮车，齐齐向北城门行去，钟鼓声不歇，声势浩大得很。

　　待得近了城头，庄珥抬眼就瞧见了石洞上方悬挂着的十数具尸体，冬日严寒，尸身并未腐化，尽数穿戴着官服玄冠，想来是那朝廷监官及其属下。护城河边押跪着大片守城的将领士兵，军装不整，兵刀不见，面色蜡黄茫然。

　　战车一进入城墙门洞，庄珥鼻尖立马被一股股混杂的臭味充斥，似有血肉烧焦、粪土泼洒，城内的嘈杂人声亦是瞬时袭来。一出门洞，便见着大道边被士兵的长矛铁盾拦在两旁的汹涌人潮。

　　泾岭从封城再到被围困的这几十寒日，下层奴隶早早就饿死不少，大部分人家屯粮耗尽，家里有底的卿士们还得时刻防范守城士兵和下人的烧杀抢掠，每天听着城外大礼军队的鼓金之乐，闻着城中愈来越浓烈的腐臭，全部惶惶不可终日。

　　今早城破，众民更是吓到魂飞魄散，皆在惧怕即刻便是屠城杀阵，悉数藏躲在家中。随后南伐大军入城，却并未大开杀戒，而是高声宣告太子与萤火领主亲身前来，鬼伏叛乱，罪不及万夫。众民这才从绝望中升起些许希冀，纷纷上得街来，此时一见到威风堂堂的驾六战车，黑铜浮雕的护栏后黑綖冠冕的高大男子威仪凛然，旁边长身而立的女子红裘轻目，头上似有金光流动，便知是太子殿下与萤火领主。城民们见着两人，心下一宽，似乎要把近日心头堆积的恐慌与苦楚宣泄出来，更是喧噪杂乱，有些个高声求恕，有些个低声呜然，皆是听着悲切。

　　庄珥默默抬眼瞧了半圈，默默呼出一口气，心中又是怜悯又是发怵。上月她在这城中时，这张张面孔还是一片喜庆准备迎接冬至节，如今却是各个惶恐枯槁毫无人色。街边角落时不时便能见着几处焚烧着的火堆，那些被饿死、打死的下层民众定然是不能给太子瞧见了招晦气，火把一点，便化作袅袅黑烟。

　　一路上鼻尖都弥漫着肉焦酸臭，此前繁盛的商铺伎馆如今都是大门紧闭，连路旁的银杉似乎都矮小稀疏了许多，所过之处全是一片惨败景状，六驾战车在分成两泼的人群中，径直驶入了市集广场。广场北面的钟楼之下，搭建着一方高台，台面上放着宗延军帐中那座黑铜夫克鼎，此时鼎内正焚着燔柴玉帛，火光冲天。

　　台下几纵队禁军右手持七尺长矛、黑铜步盾，见太子战车驶近得来便齐身上前，簇拥着宗延与庄珥走上鼓楼二层。

　　众民已是将广场挤得密不透风，被士兵堪堪地抵挡在外围。这时钟楼突然“当”“当”“当”三声居鸣，周边矮树上的冰凌都被震落下些许，广场终归是渐渐安静了下来。众民仰头瞧着楼上的两人，神情惴惴，似乎在等待审判。

　　此时众臣皆于台下站定，随军的小司徒手捧一面黄铜铸书，缓步上台，面向众民响声说道：“宣，太子诏：鬼伏一族犯上作乱，病国殃民。国有病当亟解之，本宫救民迟矣，至民受难，乃本宫之过，是以痛心！固此番与萤火领主前来，谢罪于民！荧惑星祀主在此，感召于天，受命于太子，护佑徐越，草木山川，不时将兴！”

　　人群中即刻爆发出哭天喊地的感恩之声，屠城杀阵未有、鬼伏造反不及万夫本就已是感恩戴德，此刻又听着太子自责，仙家的人降福此地，更是深感救赎，齐齐稽首叩拜，山呼海啸：“太子恩典，仙护天家，大礼盛世，万古无疆！”

　　这时那百余辆粮车从人群中鱼贯出列，士兵开始列队分发粮物，在寒冬中被饥饿和恐惧困了几十日的城民眼冒绿光，一哄而上，广场顷刻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嘈杂。

　　这里的气味更是混乱，庄珥垂眼看着，只觉百感交集，心想世子祈是那圣人信徒，封城挑拨徐越与大礼；宗延南伐、围城也是本就有削弱徐越的心。这此间或为着私欲或为着权力发生的种种，最受灾受难的是下边这些人民，最最无辜的也只有下边这些人民，现下却是各个真情实感地感激涕零。

　　“若是我象郡城被围困呢？”庄珥不禁想着，“不会的，我淮吴小国，又是天家护佑，不会陷于如此境地。况且我淮吴人各个自在自利任性凶悍，即使被困，我也是能带着他们想法子解围的。无封之地的刁民不会像徐越人这般被动、如此屈曲求全地活着……不过在大礼众多贵族侯爵眼中，淮吴人与别地的庶民又哪里有丝毫不同？且这百年来若是没有天家的政令，没有师父和我这‘仙人’的光环，淮吴人又哪来的底气如此不同的活着？”她想着余光瞄了一眼旁边森然肃立的宗延，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她这光环逐渐就要没了，又看了一眼楼下哄抢粮物的众人，愈发地呼吸不畅。

　　宗延并未在鼓楼做多停留，不多时便下令去鬼府。庄珥被他牵着上了新换的车辇，一时无话。宗延敛着双目，轻轻把玩着她手指，亦是不知在想什么。

　　本是雕梁画栋的鬼府正门现在处处有被焚烧打砸过的痕迹，朱漆梁柱被黑烟熏地斑驳破旧，门头站着大队南伐兵士，飘着大礼红章黄纹旗。

　　左年与孟公侯在门口，恭敬地作揖，左年眉眼温和地说：“殿下，世子祈以及鬼伏其余子嗣血亲皆扣押于主宅正殿，鬼伏其人在南边一所伎馆搜捕到，那伎馆便是无舌暗客总巢，不过鬼伏现下失血过多，已是人事不省。”

　　庄珥此刻本就最为担忧鬼伏，脱口而出问道：“可是抓捕时被伤了？”

　　左年引着两人向内走，边走边回道：“回领主，鬼伏并非被南伐军所伤，搜捕到他时，他正在进行血祭，浑身上下多处流血不止。百余信徒正在呼唤圣人复生，拯救黎民于……”他说着顿了一顿，谨慎地看了一眼宗延，“殿下恕罪，那些信徒说天神怒火即将降临惩处天家，要圣人复生来拯救黎民天神怒火。”

　　庄珥笃信鬼伏是被自己的嫡子和族人陷害的，不敢再问，心道：“天神怒火，这怕是鬼伏的焚巢之火。”

　　宗延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淡淡地说：“这圣人的教义，本宫在许国已是学到了，也不新鲜。”

　　左年道：“是。另外臣下在鬼府的账目中查出了不少只出不进的商铺，那伎馆也在其中。臣下将之与此前探查的地点一一对应，应该都是无舌暗客的据点。”

　　宗延赞许地点点头：“此番调查无舌暗客一事如此顺遂，全赖左使深谋远略；镇压鬼伏谋反，左使亦是厥功至伟。”

　　左年的声音谦逊诚恳：“臣下奉诏行事。”

　　这时孟公哈哈一笑：“左使办事得力，又是不骄不躁，前途无量啊！殿下，诏书已下达徐越各大封邑，不久众邑宰便会来到泾岭。”

　　宗延颔首道：“如此甚好。”

　　一行人进了主宅正殿，殿内宽阔敞亮，宁国公和卫国公都上前来给宗延作礼。殿中此刻跪满了人，大约有三百余名，随军的百司在宗延跟前轻声陈说各罪人身份。世子祈被押解着跪在最前，身旁是鬼伏的几十个儿子，全都个子娇小、面色发青。庄珥看着他们心想：“都与鬼木没有半点相似，兴许就是如此，他幼时才备受欺凌罢。”

　　这些人都清楚自己家主犯的是灭族的大罪，全都垂着头东到西斜地跪着。被困许久，又经受了多次上门抢劫烧砸，各人都是衣裳污浊发皱，头发凌乱油腻，并未剩下多少贵族的气势。

　　宗延径直坐上了北面主座，庄珥与众臣站在一旁。小司徒站在世子祈跟前，正要问罪，哪知蓦地里，鬼伏其中一子跪着往宗延高台那处爬了几步。毕祁一个箭步上前用剑柄将其拦下，这人抬起满脸血污涕水的脸，声嘶力竭地吼道：“殿下！殿下饶命！这叛乱之事全是世子祈一手谋划，他暗中杀害了司马、司寇，外加君父的许多家臣！我鬼府众多人都是近来才察知！君父决计不会反！殿下，我徐越鬼家自来效忠天家，君父更是对大礼忠心不二，毫无谋反之心！君父已是几月不见人，兴许早已被这人害死！”他说着便失了力气般歪下身子伸手颤抖着指向世子祈：“是他！是他！殿下明察啊！”

　　殿中跪着的除了世子祈，所有人听罢具是抬起了头来，大多眼里开始闪出光，张了张嘴似乎也想说话，可是看了看宗延，终究是不敢。

　　庄珥听得亦是燃气些许希望，心中也不断在吼：“是了，是了，这才是真相！并非鬼伏！”但转念又一想，深知宗延并不在意这真相，不禁在袖子里默默攥紧了手指。

　　宗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看了世子祈一眼，淡淡地问道：“世子祈若有话说，现下便可以说。”

　　世子祈一动不动地跪着，过了稍许才抬起头来。他长得与鬼伏非常相似，但眉眼间可没有鬼伏那骄傲豪爽的劲头。他只轻轻看了宗延一眼，接着眼神扫了半圈，最后目光一顿，却是定在了庄珥身上。

　　他脸上身上满是干涸的血污，愣愣地看了半晌之后，眸光似乎变得有些癫狂的欣喜，鼻息也明得粗重起来。

　　庄珥被他看得背脊一凉，突然想到鬼木偷听来的那句“东南有淮吴作为盟军”，隐隐觉得要糟糕。

　　果然，世子祈张开了他那张干裂乌黑的嘴，虔诚地对着庄珥说：“我还道这徐越保卫战已是败了……可领主在此，却是还没有败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越来越忙，只有慢一些更新啦。。。(?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