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43、破阵乐章

　　更深夜静，大帐内的炉火具灭，只得方桌上一小簇石灯灯苗还燃着，在冰冷的空气中静立不动。

　　庄珥躺在矮榻之上大睁着双眼毫无困意。旁边的宗延已是睡去，但双手仍然死死地搂着她。

　　自冬狩回来，她便不想再同他多说。

　　这二十几日，宗延白日里都在外间处理王城来的诸多政务和围城中的军情，庄珥被关在帐内只得喝酒度日。她醒着的时候，无声地拒绝了宗延的所有亲近，宗延也不用强，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地也一句话不同她讲。两人就如此这般在深冬的军帐中无言地相处着，只是她每每夜间醒来都是被宗延这样雷打不动地搂着。

　　庄珥在昏暗中眨了眨眼睛，鬼木定然是收到她的书信了，可半月过去仍是没有回音，教她疑惑，不知是否是战时，邮驿道路上有阻碍。听闻泾岭城中已是饿殍遍野，早几日便有大批奴隶杀入鬼府抢夺粮物，大半城民都聚集在北城门下焚尸抗议，要求叛军打开城门迎太子军队进来。

　　北城门上已多日没见着世子祈的身影，太子军阵却是按兵不动，只每夜地击鼓鸣号，誓要将泾岭城围到从内自己破出来。

　　临近城破，庄珥自然愈加地不安，徐徐地呼出一口气。这时宗延埋在她颈间的头突然动了一下，庄珥下意识地转脸，就对上了一双暗黑的眸子，想也没想立马闭上了眼睛。

　　“……”庄珥如今也只有睡着了才会软下身子任他抱着，醒着的时候具是漠然着一张脸离他半丈远。宗延自认对她已是足够好足够宽容，却被她无视了半月有余，也拉不下脸再理她，但又忍不得不同她亲近，只得这般僵持着。此刻见她醒着也要装睡，这半月来的气劲再也憋不住，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撑着身子看她。

　　庄珥感受到身上的体重，不知他又是哪里不对，根本懒得管，闭着眼睛就要睡去。忽然一根手指抚上她眼帘，在上边轻轻游移，许久不离。庄珥被摸得烦不胜烦，只能半睁开眼睛。

　　宗延的脸在晦暗的灯影下没多少表情，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被石灯勾勒出来，带着一条橘色的光，见她睁眼了就这样淡淡地盯着。

　　这张脸倒是好看，就是主人的性情太过阴晴不定，霸道得很偏生自己并不觉着，庄珥腹诽，着实不想理他，又闭上了眼。

　　宗延又看了片刻，忽然低头埋入她颈间，放松身体将自己整个人压到了她身上。他人高马大，这重量叫庄珥哪里吃得消，一时只觉泰山压顶，短促地叫了一声。

　　宗延压了她不多时，感觉气顺了许多，便揽着她一个翻身，位置调换将庄珥锁在自己胸前，闭眼睡了。

　　＊＊＊＊＊＊＊＊＊

　　几日后的质明时分，宗延已是两夜未归，庄珥正琢磨着前线战事恐有变动，忽闻帐外编钟、铙、鼓齐鸣，奏起了破阵乐章。她心下一沉，不出所料，这未满一月，竟是提前城破了。

　　这时几名侍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铜盘礼器，徐徐作揖：“领主，奴家奉诏前来伺候领主更衣梳妆。”

　　庄珥看着铜盘内的衣衫饰品，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惊疑不定，不知城中等着她的将是如何场景。

　　庄珥过膝的青丝被侍女们细致地盘上头顶，五十支鎏金筮草如小扇面般伫立在发髻之中。她转过身去展开双臂，任侍女轻柔地给她穿上月牙色的贴身软裙。待血色罗衫裙套上来，她腰间的手却是换了主人。

　　宗延牵着那条掌宽的腰带，双手围着她的细腰一合，轻轻地扣上那黑铜锁扣，顺势揽着她转过了身来。

　　庄珥哪里知晓回身便换了这人，抬头看了他半晌，心想今日是正式场面，按礼也不敢再不理他，无甚表情地作了个揖：“殿下。”

　　宗延暗自松了口气，将侍女手中赤红色的皮裘接过来披在她身上，再得寸进尺地缠上她手指，垂眼淡然地说：“泾岭城破，城中的士大夫已将世子祈捉拿，效忠书已传递出来，东西北面三处城门已开，城中动乱已是控制住了，领主即刻同我一道入城。”

　　庄珥将手指抽将出来，抬眼说道：“殿下贤明。这破城的法子当真比攻城更加诛心拔根，南地日后，想来会平定沉寂许多年了。”她说得更加淡然，却把“沉寂”两字咬的重了些。

　　宗延顿了顿，低声说：“有领主安抚战后众民，泾岭一城，自当迅速安定。”

　　庄珥闻言嘴角一勾，笑不及眼底：“殿下谬赞，小女奉诏行事，堪不得用。”

　　宗延听罢不再答话，只伸手过来又牵上她往帐外走去。他今日头戴黑綖冠冕，玄色上衣配着赤色日辰革带，宽袖垂地，背影看着肃穆威严，步伐沉稳地拉着庄珥快步向前，山纹下裳划过地毯，却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庄珥现下已是萤火领主的身份，自知不能被他牵着出去，可不论如何挣脱不开，眼看帐门就在眼前，只得无奈开口：“殿下牵着小女，于礼不合，快快放开。”

　　宗延步伐不停，头也不回，沉声说道：“本宫今后都不会再放开，领主是我的人，如今便从徐越开始，逐个逐个的，让六十四封国都知晓罢。”

　　“你！”庄珥气结，来不及多说已然是被牵出了帐门。门口停着他那驾六马战车，车身黝黑收住了所有晨光，车顶高高架着一只玄色华盖，车横上雕着两只黑铜白虎，咆哮着左右腾空，在震聋发聩的破阵乐章中，看着气势磅礴。

　　帐前不远浩浩荡荡列队站着太子禁军，毕祁站在车前正给两人作礼。宗延牵着庄珥不放，长腿一抬就上了战车，俯身就要拉她上来。庄珥此刻是真正的着急，天子驾六，她哪里有胆子上去？她向后挣扎了半寸，在军乐声中似乎是吼出来的：“小女惶恐，太子战车可不能上！”

　　宗延也不知听到没有，矮下身来，放开她手掌转而捉着她腰肢，轻轻一拎就将她提溜了上来。众目睽睽之下，庄珥到底不能再有异动，只得抓紧了前方护栏，收敛神情状似优雅地站着。

　　六匹高头骏马噗呲着鼻息缓缓启动，几千禁军和驻地上万士兵加之无数兵车将太子战车簇拥着，齐整有序地向泾岭进发。

　　远方的雪坡丘陵在新生的日头底下如白绒布般平滑温顺，庄珥却知晓前方等着她的定是骚乱血场。想起日前那一卦……焚巢之灾，如论怎样，这一直未现身的鬼兄，今日，必定能见着。

　　宗延这时蓦地将她抓着护栏的手握住带了下来，藏进自己的宽袖里。他手掌灼热，轻轻缠住庄珥的手指：“领主不怕冷了么？前路颠簸，便靠着本宫罢。”

　　庄珥仰头看他，忍不住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徐越？”

　　宗延沉吟了稍许，才开口道：“徐越各地的邑宰乡大夫们护主勤王，本宫自会给他们封伯作侯，教他们安分地为我守着这南地丘陵。”

　　他们哪里勤王了？不过是顺势表衷心罢了，庄珥想起此前偷听着他与孟公的对话，吸了口凉气：“殿下要将徐越拆分给封邑？”

　　宗延似乎笑了一下：“领主聪明。徐越此后，不再是公国，由宁国直管。此番，不仅要将徐越那无舌暗客连根拔起，连军队也无需再有。”

　　庄珥听着心脏迅速下沉，自然，徐越西北和北边还有宁卫两个大国，此番动作平衡南北，对大礼有利无弊。可是淮吴不知就要被几个小国围绕了……小国无章，南方这蓬勃的奴隶买卖，那些此前被徐越牵制住的部落蛮人、山野流寇，可不知那阙阴山能不能挡得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