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紫瞳君 ...
-
紫瞳神君,石门所出,顽石所化。崇升五年,泯州水患,死伤无数,紫瞳君以一己之力聚两山御洪水,解泯州之急;崇升十八年,甘州疫病肆虐,紫瞳君散神力育仙草,炼奇药救百姓,甘州如获新生……近百年间,享尽人间四方烟火,仅两百年便具神识,一时无神可比……
《全神录》的第八十三篇——《紫瞳君传》,讲课文的老夫子总是匆匆略过,而把长篇大论留给那些叶家长辈曾侍奉过的神君,福儿却只有这篇不重要的传记记得最是清楚,一字一句都能背诵下来。
她总是想,世上神仙在凡间渡人,大多只为修炼飞升,真心实意为善并且甘愿为之舍弃自身者,《全神录》厚如城墙也不过紫瞳君一神罢了。所以从小到大,当同辈的孩子都沉迷于吹捧叶家侍神的时候,她在一旁执着于收集紫瞳君的传记传闻。
可书里没说紫瞳君的样貌,她虽暗自幻想过,也偷偷绘过神君的小像,却苦于没有任何凭据。好在她想象力丰富,画卷中的紫瞳君时而是仙气飘飘、手持莲花的仙子,时而是高大魁梧、力拔山兮的大力神,却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对黑中透紫的眸子,这也是她唯一确定的关于紫瞳君的传闻了,此刻也成为她能识出真身的唯一凭证。
果然如传闻一般,紫瞳君的眼睛在阳光照耀下会透出幽幽紫色,似鬼魅般动人心神。至于这身打扮和苍老的样貌,既对了这双眼睛,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人间已是几百年的光阴了,紫瞳君或许也是会老的吧……
正想得出神,一个清朗的男子嗓音忽然打破沉默。
“小兔儿,你叫什么名字?”苏九化去一身村夫打扮,玄色长袍在金光里如黑夜骤降,丝丝紫纹如星光陨落忽明忽暗,衬得眼眸更是深邃神秘。
福儿惊于他突然的变化,好不容易打破多年来的幻想,把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神君形象树立起来,一下子又轰然崩塌。
“小兔儿?说话。”苏九还端着一副老神仙的姿态逗她。
“福儿……”
苏九正欲开口,脚下一阵骚动,此刻已近卯时,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声。他一身玄衣立于高楼之上实在太过惹眼,当即拉住福儿飞上云端。
重重云层之外,太阳不过将生未生之际,天色还是正常的色调,只有东方染上一层红光。
福儿最是畏高,双手死死地拽住苏九的袍子,小脸煞白怕得嘴唇颤抖发不出一个音节。
苏九看出她的害怕,把她往上提了一点,轻声道:“莫怕,看着我的眼睛。”
她脑袋一片空白,僵硬地抬头,望进一汪如墨深谭。紫瞳君的眼睛,是世间再找不出的绮丽风采,亮晶晶的,好像果盘里剔透诱人的黑葡萄。
“黑葡萄……”她喃喃。好想吃,饿了。
苏九不明就里地看她一眼,见她一副馋像,很是不解。黑葡萄?怎么好像颇为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想不到缘由,于是脸上疑惑更深了……
飘飘摇摇中,已令人分不清虚实,脚尖触地的瞬间,福儿一头撞进玄衣神君的怀里。
苏九稳住身形,一手提起小兔儿的后衣领,将她提开一段距离后半蹲下来与她齐平,黑中泛紫的丹凤眼对上清澈如水的杏眼,四目相对。福儿想到了十岁那年在戏台子上听到的传闻,说紫瞳君的眼睛是天上的陨星所化,多看一眼便要多折一年寿的。这样说来,她怕是要把命都看没了吧……
“福儿,你可想救那对母女?”
透亮的眼睛裹上一层雾气,又即刻散去,“想!福儿想救望城所有的百姓。”她的眼眸亮如星辰,毫无惧色地迎上陨星所化的深色眼眸。
苏九眯起眼,见她没有一丝退却的意思便勾起嘴角,随地拾起一朵野花摆弄,“叶家所侍之神众多,上至九天,下至乡野,你不请来……”他低头嗅了嗅花香,“为何偏是我?”
“因为此难非神君不可。”
他手指轻碾着细细的花茎,一朵嫩黄色野花便在他指间旋转起来。他笑,像个乡野间肆意生长的小子。
长达两年的旱灾,情形又是如此诡异,饶是谁也能猜出是有外力作祟,可守护此地的烟火神却不知所踪,方才城中所见,分明每户屋檐下都挂着不同纹路的神牌,经此劫难,百姓恨不能日夜祈神,可两年来竟没有丝毫神迹所至之象,十有八九是神也无力为之的事情。
既然有名之神管不了,自然只能寻他这无名之神代管了。
福儿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只是一心认定,天上地下唯有紫瞳君能解这望城一劫。见他久久不语,便下意识要伸手去扯他衣角,手伸到一般方才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紫瞳君哪,怎能如此无礼,正打算收回手却被突然转身的紫瞳君撞个正着。
苏九狐疑地盯着伸在半空的“虎爪”,看它软绵绵地塌将下去,又颤巍巍地抖几下爪子,终是了然似的一拂袖,抬手将黄花簪在福儿发间,分外慷慨道:“喜欢便拿了去,不必客气。”
……
“多,多谢?”
福儿跟着苏九走了一阵,头上的黄花一晃一晃像是下一秒就要坠落。眼前景致逐渐不似人间,所经之处生长着高大诡异的树木,脚下的泥土细碎呈灰白色,踩上去恍若踏在云端。空气中的水雾愈浓,虚实难分之际,远处传来缥缈的水流声,如梦似幻。
苏九走在前面,双手轻握负在身后,神情慵懒好像还在无名山上喝酒散步,只是说话解闷的对象从小白变成了凡人小孩儿。
“小兔儿,你们叶家这么多年了怎么还烧木头呢,一百年前柳树精就找我告了状了。”
“小兔儿,你们江南的黄酒你可尝过,那滋味可让我惦记了一百年了。”
“小兔儿,你们家之前有个叫叶以棠的你可识得,他当年啊可是厉害过一阵呢。”
“小兔儿……”
福儿挣扎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并且怀疑自己再被念下去可能头上真的要长出兔耳朵来了,于是大胆开口:“神君,可否,嗯,还是唤我福儿吧?”
神君突然停下。她快速退后三步,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神君的背影。
苏九被匍匐在脚边的各种自然精怪挡住了去路,只得勉强受完它们虔诚的朝拜后继续前行,“不如这样,我不唤你小兔儿,你也莫要再唤神君,”他抬手挥开了继续扑上来的无形精怪,“可知紫瞳君的名讳?”
福儿点了点头,望着前方笼在微光里负手而行的身影,一字一句道:“紫瞳君,名苏九。”
苏九转身给了她一个笑脸,“对咯!”尾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拖长,还是逗弄小孩儿的语调。
福儿还他一个嘴咧到耳根的傻笑,雀跃地小跑上前,紧跟在他身后,开心得摇头晃脑,头上的花儿也跟着一颤一颤。
藏在枕头底下的画儿算是都作废了,她想,不过没关系,管他是手持莲花的仙子,还是怒目圆睁的大力神,只要他是紫瞳君苏九,她便欢喜……欢喜欢喜欢喜!
于是她异常欢喜道:“苏九,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仿佛世间的光全部在一刹那消失,所有声色褪去,寂静令人心中发毛。苏九唤了一声福儿,却听得她的气息平稳如常,甚至有些在这黑暗中如鱼得水的意味,不禁心中好奇,嘴上还是继续道:“将灯点燃吧。”
她从容地取出搜神灯,哪怕是在极致的黑暗中也有条不紊地燃起灯芯,跳跃的青色火焰点亮了一双纯净的眼眸,“苏九,这儿怎么跟望城一样,黑白颠倒呢?”
“因为古怪的根源便在此处,”他摸了摸鼻子,语气轻松如常,“福儿,你可知道望城河流的源头是哪里?”
福儿继续跟在他身后走,感觉脚下的泥土愈加松软了,“不知。”
“沿着望城河流一直北上,便可发现一座极高极陡的山,此山名唤木枝,山上有一处天然湖泊,唤作长夜,便是河源所在了……到了。”语罢,他站定。
福儿从他宽大的衣袍后探出头来,只见眼前是一湖闪着银色波光的湖水,在深色的树影包围下,似真似幻,恍若天上的银河落入水中,星光碎了一地,在永恒的夜色里折射出水的纹路。
她看呆了,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哇……”
小小的声音并没有影响到安静的湖水,它就像梦一样淌在那里,没有光线照耀,是它自身在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福儿,望城地处南方,祭神的习惯应是受叶家影响甚大吧。”苏九问道。
“是,望城祭神一般也是以柳木做引。”
“那便点上吧。”
福儿虽不懂他的用意,但她对紫瞳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于是从腰间布袋中取出柳条,以灯芯火苗点燃,“不知神君要祭哪位神?”她一旦引燃烟火,便是一副虔诚姿态,言语间不自觉地又唤了“神君”。
“守望城之神,可知晓?”
她便不再言语,半跪于地上,双手合十,柳条合于掌中,闭目许久直到有青色的烟轻轻自指尖飘起,她沉言道:“小女唐突,草木为引,以祭神君……烦请望城烟火之神,长夜君,现身一见。”
青烟渐渐飘向湖面,四周仍旧无声无息。
苏九索性坐在地上等,拾起手边碎石,有一下没一下地掷向湖水。
掷到第五下时,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了一丝波澜,紧接着银色的波浪卷成旋涡急扑向福儿。她只感觉到有水声越靠越近,睁开眼时,玄色长袍闪过挡住了视线,苏九手执着青铜剑劈开银色的水浪,碎光在与剑身触碰的瞬间炸裂,水光漫天。
湖面重新平静下来,苏九收起剑,朗声道:“长夜君,原来你们水化的烟火神都是这么待客的吗?”
福儿躲在他身后,隐约从袍子的空隙里看到一个银白色的虚影从湖面浮起来。
虚影渐渐靠近,是一个清秀的男子样貌,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整个人浮在朦胧的水汽里,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吹散。
“擅闯私宅难道又是你们石化之神的礼节?”他落在苏九面前。
苏九哈哈大笑,想去拍他的肩,却只落了一手虚无。
“你倒真舍得……”苏九无奈摇头,“百年修为换一座空城,又是何必?”
长夜冷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紫瞳君百年前风光无限,如今还不是孤身一人,这世间事本就无道理可循,也无需谈舍不舍得。”
苏九一挑眉,并不在意他话中嘲讽,“风光无限是真,可我今日却不是孤身一人前来。”
长夜早就望见他身后的凡人女子,也识得她一身叶家打扮,知道方才是她点燃烟火,却见她此刻故作镇定,两手紧紧拉住苏九衣袖的模样,不知怎么竟很像那个孩子。相仿的年纪,一样澄澈的眼睛,还有祈祷时同样诚挚的神情……
“怎么,紫瞳君这次收了个叶家的小丫头侍者?”
这次?福儿不解,难道还有上次?可书上分明说紫瞳君自诞生起便从未收过侍神者,一向是独来独往哪。这个长夜君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他们神仙之间的暗语?
苏九见他神情有异,已经猜出几分端倪,便试探道:“长夜君常年守在望城,可也有侍神者跟随?”
他神情冷漠,“你不必套我的话,你既已猜到,也该明白望城之灾无神能解。”
苏九笑道:“解不解得那是后话,只是我此番前来呢,更想听长夜君讲一讲这前因后果。”
长夜闻言,不自觉地便眯起眼来,似是在想百年前鼎鼎大名的紫瞳君竟是这派作风吗。他却不知苏九一直便是这没皮没脸的样子从未变过。
“如何?”苏九没皮没脸地问道。
“罢了,”他转身向湖心走去,“告诉你也无妨,我耗尽一身灵力,只留得这一片残影让望城河流枯竭,白昼消亡,只为一人之故……”
福儿听得心惊胆战,瞪大眼睛,死死地抓住苏九的衣袖,一想到望城濒死的百姓,质问的话堵在胸口下一秒便要喷涌而出,却被肩头搭上的手制止了。
苏九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目光一直追着长夜抵达湖心。
银白色的虚影在湖中央呢喃,水光凌冽,有细碎的光从他身上剥落下来,融入水中。他笑得像个孩子,眼中却空洞如枯井。
“她死了,我便要整座城给她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