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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布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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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日升日落后,言宛已离开了上旸地界。
自来昆仑秘境七年多,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心无旁骛地打量这个世界。小昆仑真雄伟呀,皑皑苍茫,将南北大地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南地金黄,北地纯白。
北地是一望无际的白,让她想起玉琛满头的白发。她看到了散落在雪地上的部落,还有部落中黑色的王帐。春季来时,她经过白民国王城,择了个客栈住下,时常站在楼上眺望王宫。那王宫建得与九嶷宫一般无二,也是一片沉浑的黑,后来打听才知,妖国崇尚玄黑,黑色是王者的颜色。
难怪白二总是一身黑。
如今的白民王是白二的堂妹,龙姒的侄女,芳华年纪,正在选婿一事上与权臣角力。言宛问别人他们的女王可是一头白发,他们却说不是。
原以为北地随处可见半人半兽的怪物,原来竟不是,满街的人里,竟找不出长相半点异样的。就连白民国王族,白发的特征也几乎失传。
小花的蛋开春时孵化了,是只雄鸟,比大侠小时候还彪悍,见活物就啄。言宛将它们安置在城外的山上,两月下来,方圆十里无一活物。
她飞过北地诸国,直到小昆仑发源地,然后南下,本想到萧慎墓前看看的,终是没有勇气,想着过几年再说吧,时间会冲淡一切。
她沿着上旸国境线南下,想择个地方终老,可兜兜转转,走过无数地方,直到大侠的儿子羽翼丰满,始终没奈烦在一个地方久呆。
五年时间看似很长,回头望去,也不过几个午夜梦回而已。她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看看昆仑秘境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以为自己会走得很远很远,在世界尽头老死,不想旅程在一人叫邳镇的地方戛然而止。
邳镇是西秦以西的一个小城,属翼国。言宛选择在此落脚,是因为刚听说了件事,翼国内乱了,姜氏皇族被血洗,起事者有些说姓马,有些说姓司徒。
邳镇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如今都城什么情况不得而知,百姓也不关心今天是谁当皇帝,唯以此当作茶前饭后的谈资。
说到姜氏皇族,就不免提及英烈王姜风,当年他勇破苍梧陵的事迹还在被人津津乐道。
听见“苍梧陵”三个字,茶肆老板饶有兴致地插进嘴来,
“你们说上旸新盖一座苍梧陵作甚至?尸首都没了……”
言宛手里的茶洒了半碗,
“你说什么?新的苍梧陵?”
老板也是道听途说,对此所知不多,言宛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决定亲眼去看看。如果消息属实,那座苍梧陵是为了什么而建?她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小言山?
像沉寂多年的死灰又复燃,熊熊灼在心头,她只恨大侠飞得太慢。
五年了,她第一次踏足上旸国境,和大侠一家穿过西秦,落在嶷山。
九嶷山即将入秋,山色已经转黄,那座巨塔远远便能望见顶端,新鲜的花岗岩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虽没有原先的沧桑悠远感,但高度却分毫不差,也一样是个四面锥体。
塔下没有守陵兵,满山废弃的石料。言宛从大侠背上下来,仰视着这座只形似,神完全不似的新塔发呆。
塔门紧闭着,并不是汉白玉造的,而是普通的花岗岩,和整座塔一样,雕凿粗糙,还能闻见新鲜的石料气味。
入夜她住在嶷山县城,本想去萧府看看的,路经凤翔街,无意中被一张布告吸引注意。
布告已陈旧得字迹模糊,纸张零落。内容是朝廷旧年发的一则通告,当瞥到熟悉的一个名字时,她的心跳骤然停顿。她将榜文反反复复地看了数十遍,生怕看错一个字,可不管她怎么反复看,内容还是字字戮穿她的心脏。
布告是五年前发的,内容是公子玉琰欲图谋反,在皇帝大婚前夜谋划宫变,最后事败被囚,大理寺判曰:年前问斩。
年前……那时的年前岂不是已有将近五年?
言宛摇摇欲坠,她手支着墙,将那榜文一把抓下,攥进掌心,止不住打颤。
那场宫变不是宋远策划的吗?怎么会是玉琰,怎么会是他……
她心脏抽搐地几欲破裂,不肯相信眼前的现实,玉珽怎么敢杀了玉琰!他不敢的,他还想拿玉琰长长久久要挟自己呢!
一路怎么到洛京的她几乎没有印象,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大侠飞进郯王府,神识才逐渐汇聚,心疼得又要裂开。
京城一切如旧,还是她离开时模样。郯王府的府丞告诉她,郯容这些年一直在东越,她这才想起自己委托他监国的事。
于是她去了落霞宫。
当姬末从殿内出来时,她恍然以为隔世。他还是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脸架子,但鸡皮满脸,背也有些微佝。见她一身风尘站悬崖边上,容貌丝毫没变,惊然地望了半天,才袖子一拢,既激动又感慨,
“总算回来了,看到我给你建的苍梧陵了吗?”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气短,
“以前骗你的,其实那机子没坏,只是能源没了。能源就是翟玉,从玉旸的权杖上切一段下来就有了。”
十二年了,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她茫茫然地看着他,心如死水,没有半点涟漪,只将攥了一路的榜文往地上一丢,
“那年救我的人是玉琰?”
银服弟子将纸捡起打开,姬末看了一眼,
“没错。他与青雁君是假成亲,为了骗取自由之身。他不敢随你离开,怕祸及家人。”
他的目光突然平视,望向她身后,言宛这才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她,郑重且迟疑。
玉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隔空一抓,将大侠背上的剑抓在手里,边转身边抽剑。
“铿”,剑出鞘,划出凌厉的弧度刺向身后之人,可惜被避开了。
玉珽也老了,五年时间在他脸上刻上细纹,鬓上染上微霜。他蓄起了胡须,面容更加威严。面对着她的剑尖,没有盛怒,只默然凝视着。
原以为是两厢不死不休,结果竟只是自己一厢的恨意滔天。他的意气似已被五年时间磨光,只要看见她回来,就已经功德圆满,
“宛宛,回来就好……”
侍卫冲过来将玉珽挡住,言宛作好了血洗皇宫的准备。
“玉琰可还活着?”
她想好了,只要他敢说死了,她便回东越,挥师踏平这里。什么生灵涂炭,什么神族大义,他只想将玉琰的血债千万倍地奉还给他。
他抿唇看着她,良久才道:
“死了。”
“你不敢杀他的……”她歇斯底里的反驳,什么滔天恨意,什么血债血偿,全都无影无踪,只剩浑身巨颤,
“你嗜权如命,岂能不捏着他的性命时时要挟我?你敢杀他,不怕我杀你泻愤!”
他眼里总算起了怒意,当初的锐气又回来了,
“我嗜权如命,所以才会杀了他,天子君威,岂容他挑衅!至于你,我要挟你作什么,送你回小言山就是了。”
一口腥甜涌上了喉头,她拄着剑跪倒在地,任由自己像狗一样地趴在玉珽面前。原来人到绝望是不需要报仇的,更不需要尊严,因为无所谓了。
她看到了玉珽的靴面和握拳的手,听到他恼恨到变形的声音,
“你当初为萧慎报仇的魄力哪里去了?他死了,你便活不了了?你将要回小言山,他死或活,与你何干?”
她气若游丝,如一颗尘埃,连仇恨都担负不起,撑起头看姬末,
“我不回小言山了……如果我死,能不能遇见玉琰?”
对那句“不回小言山”,姬末震惊了半天,目色复杂,
“不能……”
见她眼中一空,又急忙道:
“他没死呢,别你先死了……”
但随即,玉珽的声音又接踵而来,
“你说的没错,我还得靠他时时挟制你呢。言宛,我将榜文张满天下,以为嶷山你总会去的,没想到你从没去过。都五年了,我的耐性已经用尽。甘露殿的新房一直替你留着,咱们今晚就将婚仪补上吧,趁着玉琰还有一口气在,让他也观一下礼。”
力气如泉涌般汇集到身上,言宛泪瀑然而下,泪眼里眸光汇聚,她拾剑站起来,
“五年里,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当初我若知道言临风已死,肯定拿东越江山跟你换玉琰,如今我还是这话,你把玉琰还给我,也不为难他的家人,东越便是你的。”
她盯着他的眼睛,发出冷笑,
“多划算的买卖,你最稀罕的不就是这个吗,难道更稀罕我?有了东越,你指日可一统天下,再立个可意的皇后,生个皇子。你都老了,难道不着急皇嗣?”
她看着他绷唇不语,眸色越来越深,深得恨不得将她吸进去,她笑得越来越狂,
“别拿这副纠结的眼神看我,好像真有多舍不得我似的,你权欲熏天,我们都懂!”
她笑得畅快,玉珽的决择不需要猜测,若他不就范,还算他有点软肋,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