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出灵 ...
-
回京时已是隆冬,小言山人的脸再怎么修复能力强,也经不起这么风吹日晒。但必定是小言山人的人,只两天便恢复如初。
出灵日前五天,言临风和郯容总算赶到。言临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两三月风餐露宿快马加鞭下来,只黑瘦了些,精神尚可,郯容却萎靡得不成了人形,若不是那身锦衣华服,简直是个难民。
他足足睡了三天,才有精神来调侃言宛,
“妹妹的鸟哪日借为兄骑一骑,回去时也不必这般辛苦。”
言宛自是没意见,领着他去见大侠,结果可想而知,大侠一个凶狠的眼神就让他打消了念头。
言临风休整了一天,便去拜谒了太子,回来后状似无意地说起,
“宛之去苍梧陵了?”
言宛应了声,无多解释,她为什么当这个余慕公主,他是知道的。
言临风也没多问。
出灵日前一天,言临风正将言宛和郯容叫到跟前,叮嘱明天可能出现的状况,府丞突然来报,
“王妃到了。”
三个人皆吃惊不小,临行前可是说定的,只他们爷仨来奔丧,郯氏身子弱,守家,她这个速度赶来,定是快马加鞭日夜皆程的,还不能坐车,得骑马,别说一个病弱老妇,就是壮年男子都够呛。
言宛自然也得跟着迎出去,只见郯氏带来的全是壮年侍卫,她自己跟言临风一样,只黑瘦了些,却未见颓色。
这是传说中长年卧病的东越王妃吗!连郯容都沉浸在震惊里无法自拔,
“姑母,您可是也跟宛妹一样,乘翳鸟来的?”
“宛之是乘翳鸟来了?”
郯氏还不知这茬,饶有兴趣地问了几句,却不答侄子的话。
大行皇帝入殓是在停尸七日后,没多少仪式,只姬末和几个近亲在场,出灵却是浩浩荡荡,显足了天家排场。
当天,言宛他们子时便起身,穿上素服,天未亮便赶到了皇宫。
大行皇帝的梓宫停在大兴殿的丹陛下,卤薄已齐备。按规制,送灵队伍里大祭师的麋鹿车在最前,其后是梓宫,再后是玉氏子孙,再后才是言氏等王侯及家眷,其余高官显宦在最后,路两旁的祭棚里还有各邦国的使节。
皇宫灯火通明,到处是人影和压抑的人声。郯容赶早起来,睡眼惺忪开始很不爽,见热闹便渐渐开心起来,说可能会见到哪家哪家的娘子。
言宛一露脸就收到了无数注目礼,然后一个落霞宫弟子在人群里找到了她,说大祭司要见她。
她穿过禁宫上落霞宫,第一次走悬崖上的石阶。玉琛还站在那里,一身孝服望着灯火重重的宫宇。
他应该是不能去送殡的,言宛匆匆望了他一眼,便去了落霞殿。
姬末这里还算清静,跟平时一样。他刚起床,一脸床气,正在束冠。他平时不大见人,都是披散着头发,一束冠便怨念。
“玉珽将杨怀光的奏疏让我看了,说你出现在苍梧陵,与萧长思相谈甚欢,怎么个欢法却未说,杨怀光又不是眼瞎的,估计不想得罪你。”
关于这个,言宛觉得没什么可表态的,
姬末又道:
“他问我可知你为何上苍梧陵,我懒待说,转眼便会知道的事。”
言宛不接话,只问:
“叫我来干什么?”
姬末哦了声,
“翟玉面具带来了吗?”
她说带来了。
姬末说好,
“等会儿戴着,与我一道出去。入昆仑秘境前,神族各安一方,彼此不识,只有哪族族长亡逝时才会聚首,顺道与新族长认个脸。彼时都戴着翟玉面具,为表身份。”
说白了,翟玉面具就是神族族长的有效证件。
姬末还说,
“烧梓宫的那把火我来点,玉枕你来捧。”
关于玉枕,言临风跟她说起过,是神族之人逝世后,枕在尸体头下的一块玉,按贵贱富贫大小成色有所不同。这跟妖族的传统一脉相承,相信玉可以承载人的灵魂。当然,其实真正能承载灵魂的是翟玉,不是普通的玉。时至今日,传统演变至此,翟玉早就无处可寻,也没人相信普通的玉真能载魂,只当作一个规矩来传承。
言宛有些悚然,
“让我去玉宗德脑袋下拿?”
不是她怕尸体,是尸体放了三个月,还能看吗?
姬末说不是,
“是火化后内官递出来给你,装了匣子的,你交给玉氏子孙便可。”
言宛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交给玉氏子孙应该就是交给玉珽,到时面对面,该是怎么惊心动魄的一幕。
天蒙蒙亮时,宫里有铜锣声响起,洪亮悠长的一声荡过重重宫宇,所有人顿时敛容肃身。她戴上面具与姬末从山北出宫,各坐各的车,绕到承天门外,等着梓宫出来。
其实这梓宫看着庄严气派,也有几重棺几重椁,其实里面没有任何随葬物,除了玉枕便是玉宗德本人。
梓宫由一百零八人抬着,缓缓出来,加上旁边开道、护卫的,承天门街也算够宽,还是显得拥挤,隔着庞大的梓宫,她看不到后面的送灵队伍,只管坐车前行。
从朱雀门街向西出城,一路都被清道,两旁挡着素幔,灵棚绵延,有外邦使臣的,也有皇亲国戚、功勋权贵的。在末端,她看到了郑贵妃娘家的祭棚,没见郑明月姐俩,都是些男丁,应是她们的兄弟叔伯。
永陵在去城几十里外的五峰山下,是块开阔的平地,背靠青山,前临洛水衍出的一条支流,叫永溪,风景宜人。
陵园四周有内外两道城垣,四角有角楼,常年有陵卫驻守。园内也有神道,也有石像生,但尽头却是一座座石塔,并不高,像和尚的圆寂塔,更没有明楼牌位,底下也没有地宫。
那些塔下便是玉氏历代先帝的骨灰坑,塔心是空的,里面有匣,匣里是玉枕,塔身上刻着牌位和墓志铭。
神族的身后事就是这么简单。
没有哀乐,没有几步一拜几步一叩,送灵队伍浩浩荡荡却肃静,走过神道,行过溪上的拱桥,梓宫被抬进事先留出的一个大坑里,才稍有仪式。
挡烟尘的帐幕搭得很高,底下的人毫无逼仄之感,坑里开始堆柴火,浇火油,宫女内侍、玉氏宗亲、皇亲国戚……白茫茫跪了一地。言宛和姬末一道站着,因为此时她不是玉氏的臣属,是身份与之平等的言氏族长。
除了他们,便是玉氏亲丁离葬坑最近。两个后妃哭得很配合,年纪大的一个显本份些,应是玉珣的生母林昭仪,另一个年轻显精明的自然是郑贵妃。人走靠山倒,身后无子,新帝又不待见,她哭得应该很真实。
玉氏子孙到得很齐,玉珽兄弟俩,其后是玉琰兄弟俩,再之后就不认得了,应是玉氏旁支,都神情哀戚,默默注视着坑里。
时值腊月,又是丧事,人人都银妆素裹,玉珽几个更是缁麻重孝,言宛与姬末站在一处,隔着薄如晨雾的帐幕看着他们。
她戴着翟玉面具,又被银狐围脖遮去了小半张脸,看得肆无忌惮。原来不止玉琰老了,玉珽也老了,他一手撑起上旸,明君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到永陵时已是未时末,梓宫又焚烧了许久,内官从坑里捧着玉枕出来时已近黄昏。递到言宛面前的玉枕自然已装了匣。众人起身,帐幕被升起,玉氏近亲拜见了姬末后向言宛行礼,言宛回礼。
“有劳公主了。”
玉珽神情合度,哀致不失亲和,对言宛相当和熙。他看她的目光带着探究,又有疑惑和惊赏。
小小一块面具,自是遮掩不了多少,她知道,若不是截然不同的装束和举止,她早被一眼看穿了。
她将灵匣递出,在玉珽接过手的刹那认了怂,终是没说句应场的话,只颔了颔首。
玉珽接过灵匣时还凝视了她几眼,后领着众人向灵塔走去。这是丧事最关键的一步,所有人都按序跟过去。
郯容原应在好几拨人后面,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过言临风他们,挤到言宛身旁,声量不大不小,刚够让玉珽他们听见,
“妹妹,我昨天才知,原来你在京竟住过一段时日,还有些旧相识。”
见玉珽背影一顿,言宛心猛跳了一下。这厮虽爱胡说八道,但人不傻,这话肯定是有的放矢。
不知他居心,她没搭理。
姬末也在一旁,因身份特殊,另挡了道帷幕,闻言插进嘴来,
“这是郯家的小子吧?”
郯容连连说是,
姬末今日好似也吃错了药,从来人前装得无比宝相庄严的,突然也爱上了嚼舌根,声音不大不小,也刚够让玉珽他们听见,
“你妹妹刚来时落脚在嶷山,离群翳宴还早,我没处安置她,便将她托付给当地的一户世家。群翳宴后那家赴京,她也跟着来了……唉,是认识了个把人。后那家没落,她又掉进江里害了病,我便把她接去了东越。这不前阵子刚回来,就去嶷山找了她旧相识……”
没有最故意的,只有这么故意的!
言宛眼里冷出寒光,恨不得掐死这个死侏儒。
玉珽放灵匣的手还没收回来,就已转过头来,目光灼灼,似想看穿面具。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言宛目光平展前视,
“不错,我在洛京确实有几个旧相识。”
震惊定格在某几人的脸上。
言宛实在无法消受这些目光,见仪式已差不多,转身离开了人群。
郯容八卦之心熊熊,也跟了出来。
城垣内侧有处便殿,叫往复殿,取灵魂循环往复之意,是供葬礼时送殡者休憩进膳之用的。言宛走进去,刚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就摘下面具,一脚向后踹去。
郯容嗷一声跳开,直喊冤,
“为兄昨日出府蹓跶,见玉琰在寻人,因跟他是旧识,便问了几句,原来他寻的人跟妹妹长得极似,只是脸上多了块疤……”
“那当众揭出来又是作什么,恶作剧?好玩吗?”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陡见一道身影从殿外移来。
夕阳西下,玉琰背光站在殿门口,影子被拉得老长映在她脚边,面容陷在阴暗里。
言宛放开郯容,整整衣袖,
“别来无恙啊,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