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白京城主

62、风暴3

　　这时李嘉同总是更思念雷超萤，即使一次又一次亲手将他推开的是自己，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格外不可挽回；而他这次离了他却病得比任何一次都严重。除却既有的偏执和疯狂之外，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或许是要彻底崩溃了——从他看到雷超萤与另一个人的拥抱开始，他身上属于雷超萤的印记同时开始发亮焚烧，连皮带骨烧焦而卷曲，每一个吻的重量都叠加在他千钧的唇上，雷超萤的香气从来没有这样浓郁过，似乎正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那是怎样的一种折辱，他已经不能全然记起，又似乎是他脑内自身的防卫机制自动阻止他去过多地回忆、镌刻那样的场景下那种感受，试图徒劳地阻止他偏执狂般地越是感觉刺痛越是不受控制地把它改写在神经的每一处回路里，任何承载着其他不相干的记录着心跳、血流、活着的实证的信息的电流一旦流过就会不可避免地被扭曲、干扰变成狂暴无意义的生命讯号，挟持着恶魔般的指令去扰乱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使他骨骼的裂缝永远无法弥合，眼帘如同被石蜡封固昼夜不闭。他总会预感到，即使雷超萤还安眠在他怀里的时候，即使他的眼泪还停泊在他无法蒸发的港湾里，即使他还信誓旦旦说爱他爱到死去活来，爱到怒火中烧，他也总会时时被这样的预感鞭笞；他们的结局永远不会如人所愿，不仅是不会如他们所愿，而是甚至滑向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没有被任何人期待，而成为所有人共同的不幸的结局。他们拼了命在一起，为着的却是一个意义的中空，一个发掘尽了自己与所有不幸卷入的人两相消散互相减损的过程；而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宿命，他甚至连短暂地乐在其中都做不到。又一次失去雷超萤后，在漫长的伤痛中李嘉同才算终于想明白了一件浅显的不得了的事情：他那么爱雷超萤，可跟雷超萤在一起，他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事实上，这份爱把他变成了过街老鼠、棉芯的霉斑，变成了一块备受宠爱的血迹，但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也无法正视自己。这一点从他挂断母亲的电话，因倍感孤独而哭到双眼发痛甚至一度看不见前方的时刻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出现在他的意志中——无论谁，他，他的妈妈，甚至雷超萤，都已经放弃他了。
　　事实正是，雷超萤在消失了整整一个月，打不通电话，寻不到踪迹的情况下，在李嘉同濒临绝望的时候，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却只是一个背对他站着的，比一个月前更显瘦削和孤弱，更加凛冽而不可接近的影子的时候，却同时与另外一个人那被黑夜浸染得近乎墓穴一般让人畏惧的身躯紧紧相贴，仿佛被他捆绑着要堕入地狱中一样。他的身影看起来被那样沉重地裹挟着，似乎摇摇欲坠就要断裂、塌陷，可他以一种无知的幼小的野兽的坚定和嘲讽的姿态面对着这样一个他不可能战胜的对手，高傲一如李嘉同最初爱上他的那个瞬间，被蔑视得体无完肤，无以复加。
　　他一点都没变。而这一次，选择消失的是李嘉同。他逃开了，甚至没有胆量跟雷超萤说一句正式的分手，但他知道他们已经结束了，他甚至恐惧这一确认的最终落定，因为他已经颤抖到想起雷超萤就只会条件反射地流泪、感到害怕。这头他曾经无比宠爱无比引以为傲的小野兽狠狠给了他一爪将他完全驯服，使他从内心深处相信他没有杀死自己只是因为对弱小生物的不屑一顾和往昔的仁慈。
　　只是李嘉同在不时总在他体内毫无理由，甚至让他觉得自身可供燃烧、可产生热量使他足以产生幻觉的物质都已经化成灰烬变成厚厚的引发他不住地咳嗽，总从越发迟重的躯壳内发出冰冷的烧焦的味道的，附着胶固在体壁上再不受心跳频繁的支配和血液温热的驱动的无知无觉，使腹部空荡无比的残渣的高热总是伴随着一声声不知从他油尽灯枯被思念和孤独榨取得干干净净的身体深处——一旦他想起雷超萤，那具微不足道的身体就好像被拉长被深掘，被削磨到几乎透明只与外界隔着一层几不可见的界限的身体变得幽深无比，变化的思绪从麻木的指尖携带着记忆溯游到引发痛楚的地方，沿着漫长迂回的甬道爬行很久很久，中途渗透蒸发入每一寸蔓行的肌理之中，他自己被浸泡得酸软，变得狭长得不可思议，这可能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行动迟缓面色苍白——传出仿佛来自他直接与之相连的地底，埋藏的无数传说的结尾和汤药的碗底升上来的令人战栗的对历代死因的叩问，这声音直接面向他无处可逃的灵魂，使他不得不像多年后在从未想过依照年轻时的悲凉预感竟真实存在的死神面前即便怕那人背负最虐却不得已脱口而出的是为了雷超萤一样说出真话——在那种力量面前，没有人能够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