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白京城主

3、过门3

　　不舒服，极端的不舒服。从雷雨蝉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对自身和李嘉同的性命产生了忧虑。雷雨蝉莫名其妙的笑容和接近使他反感和焦躁，这个人似乎总跟厄运和叛逆结合在一起出现；违逆他雷超萤是不害怕的，就是违逆到了现在李嘉同才有可能进了这个门；但厄运他再也不想经历了。雷家不一定会弄死他，但李嘉同可真的说不准。虽然雷超萤怎么也不敢相信就因为李嘉同是个男人，和他谈了恋爱就罪大恶极到雷家必须弄死他，但想起他身上那些伤，雷超萤觉得雷家对李嘉同是绝对没有仁慈可讲的。
　　雷超萤进了家门就彻底不再理雷雨蝉了，他开始四下张望寻找雷家人把李嘉同抬到哪里去了；他的心揪成了一团，心里骂自己因为雷小狗松了口就失了警惕，一路上都太松懈了只顾着跟李嘉同玩闹，看着雷家人把李嘉同从自己身边带走也没有立即产生像样的危机感。
　　李嘉同不是第一次折在雷家人手里，他那么相信自己才跟着自己回雷家的，他却让他轻而易举被人带走了。
　　“同同！”雷超萤顾不得路过的人怎么看他，一路喊着李嘉同，十月高爽的天气里硬是急出了一身汗。雷雨蝉进了门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雷超萤向眼前雷家最外围的环庭走过去。环庭是雷家大墙内第一层建筑，面朝朱红大墙，气派巍峨，环绕整个山腰，如同一座巨大的村落，和墙上的建筑一样都是檐抵着檐基携着基连绵耸立；栋梁交错，图纹连缀，几根巨大粗壮的如削巨木撑起牌匾，仰头去看那匾，未看着字脖颈已经发酸。建筑内人进进出出，身着现代服饰的有，穿着袍子的也有，端着茶水点心的，抱着孩子的，活脱脱一座巨大的古典繁荣城镇景象。看到这些雷超萤也不觉得奇怪，雷家本来就是一个时空混乱不堪的地方，在高度发达寸土寸金的现代社会，居然还会有一个数百年的家族盘踞在这样一座山上，半座山头都占成它家宅子大兴土木，表面上叫雷家，其实叫雷城雷县都嫌委屈了它的能耐；有些人生活在雷家从来没下过山，照样眼界不小，穿着几百年前的衣服还能端着手机玩；雷超萤不是没有怀疑过，雷小狗在雷家再怎么说一不二神通广大，雷家能这样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至今没被外界打扰过，说真的不是人能办到的事。
　　虽然雷小狗这个老头在他眼里就是个妖怪，天下好像还没有他办不到管不着的事情；雷家占了半座山可是结结实实地占着，一点也没收敛过。半个山头扎满了雷家的屋宇庙堂田地工事，随便那颗绕过头上的卫星都能拍到，雷超萤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没人来把雷家收了。
　　难不成雷小狗把卫星都打下来了？
　　“藿萤，是藿萤吗？”雷超萤原本不想搭理，但听声音有点耳熟，脚步顿了一下手腕就被人抓住了。那截手腕从青色宽袖里伸出来，雷超萤回头一看，认出来是雷彩蚜。
　　他其中一个妹妹。先前两人关系也不是很好，不过是雷彩蚜小的时候给他抱过一段，后来他出去上学，雷小狗觉得雷彩蚜慧根不够，留在雷家织布比较好，就没有让她出去。
　　两个人也算很久不见了。雷彩蚜只抓了他一下，就松开了；雷超萤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视线自然下落，却看在她隆起的腹部上，一时哽住了。
　　雷彩蚜见雷超萤直勾勾盯着自己肚子看，苦涩地笑了一下，那截手腕回过来护住了腹部。那只手腕虚虚横在极致虚弱与自由的两个不同的生命之间，呈现一种捍卫的姿态；雷超萤顿时有些痛心，她把他的视线，把他的姿态当作敌视，她把他当作敌人。雷超萤视线中雷彩蚜的脸一直是模糊的，好像除了第一瞥将她辨认出来之后，那目光就分裂溃散无法再专注于她的脸了；而第一眼其实没能给他留下任何鲜明可供回忆的印象；此后也是，雷彩蚜的脸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团暧昧的光晕，只有她那一截手腕，温热的触感，谨慎的抓握，虚弱的阻挡，清晰而深刻；那截露出来的腕子成了他对这个妹妹最后的回忆。
　　“我就是想提醒你，那个……嫂子，被抬到那边去了。”“啊，哦。”雷超萤堪堪反应过来雷彩蚜口中的嫂子是指李嘉同，心头大为宽慰，起码李嘉同没被抬去哪个沟里埋了。他朝雷彩蚜指着的地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雷彩蚜；雷彩蚜站在原地，好像冲他笑了笑，那抹笑容如同一泓浅浅的皱纹，雷超萤又一次没能记住妹妹的脸，因为这样的笑容让她彻底陌生了起来。
　　“那个，彩蚜。”“怎么了，藿萤哥哥？”这一声藿萤哥哥让雷超萤的心热了起来，他试图去看那团朦胧的光晕，却被那平凡的光芒反复洞穿亦察觉不到疼痛；他多希望雷彩蚜再叫几声藿萤哥哥，这样她脸上的雾气是否就会散去，她那可爱的容颜就会突破那具有遗忘和遭人鄙弃魔力的微笑，让他头脑清醒一点，不要一转身就把她忘掉。
　　“有时间，我待在家里的这几天，有时间的话，我们聊聊吧。”雷彩蚜听了好像有些震惊，但雷超萤其实也只是从雷超萤护在腹前那只手的轻颤察觉到了她的惊惶；这项本事他是为了李嘉同学来的，要不是每一次他提分手，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会像这样因为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而颤抖呜咽，自己早就撑不下去了，也不会跟李嘉同走到现在。雷超萤这么做也是因为他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就算他们的身体表达出他们在靠近他，在因为他变得软弱，但那眼神中执着的抗拒和冷漠照样让他心碎不已，那些眼神千百遍地杀害他，因为他被放弃了；这是颤抖所无法拯救和抚慰的部分，他还是伤亡惨重。
　　“好。”雷超萤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此时一心只系在李嘉同身上，如果不是出于对在雷彩蚜身上发生的事情凭经历了许多不幸而敏锐地感知到了的压抑和惊悸的同情和警惕，他害怕雷家繁荣宁静的外表下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暗渊，要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只有被摆布的命运的人毫无悲悯地生吞嚼碎，而这一切都是从微小的震荡和端倪开始的；或许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男妻，或许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雷超萤感觉得到，雷彩蚜过得并不好，这不是一个幸福的将为人母的母亲应有的表现，那么哀戚那么怀旧，这一切在见到身为故人的他时表现得那么沮丧而孤注一掷；她需要雷超萤，或者他只是需要她的藿萤哥哥；她无法独当一面，也无法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只有雷超萤，一度脱离了雷家的雷超萤，或许能够救她。但雷超萤不是佛祖，他这次回家也不是轻轻松松回来玩的，是雷小狗无论如何要见李嘉同一面，他才勉强同意把李嘉同带回来；此行最重要的是把李嘉同完好无损地再带出雷家，除了这个雷超萤顾不上别的。
　　他承担不了妹妹的希望。雷超萤转身的那一刻，仍能感觉到雷彩蚜站在原地，眼里含着雾气一般的泪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背影，有母亲的端庄和少女的稚嫩，这个女人身上的影子沉得她就快要绷不紧肩膀了；雷超萤后悔了，他也许应该任她自生自灭，不应该让她对他这种人有什么期待和幻想。
　　他是真正的过街老鼠，渡江泥塑，自身难保。除了极致自私，他身上没一点雷家人的样子；没有能耐，没有狠心。他的平辈里，有些已经是那么雄心勃勃，越来越有上一代的风范；在这些人的阴影里雷超萤是那么弱小无能，他有的只有宁肯一头撞死也不转过身去的执拗和顽劣。
　　如同婴儿伸出巴掌乱挥，其实打在脸上一点都不疼。别的人要雷家大权，要家主位置，再次也要个产业，要块地皮，雷超萤胸无大志，就想要个男人。
　　就想要李嘉同而已。但即使是这样一个一点野心都没有的愿望，雷小狗和雷家人也要把它捏在手里恶狠狠地玩弄直至碾碎；雷超萤有的时候怀疑自己的那颗心是不是真的是铁打的，这样的不断敲击打压下，它最终也没碎掉，就像躺在掌心的一颗坚硬的小石头，又臭又贱但就是握不碎，不松开丢掉还硌手；就是这么点微小的抵抗，在雷小狗遮天的手掌心里又啃又咬扛了这么多年，总算是逼得他老人家放弃了。
　　不能折在这里，雷超萤不允许。雷彩蚜指出来的方向是朱门偏左对着的一间殿，那殿大堂空荡也没什么人进出，平时就是让进出的雷家人歇脚过夜的；雷家大得离谱，从这里要到真正住着雷家人的地方还得再往山上走，平时进进出出都要花上几天，要是进门晚了或是还不到开门的时候，人可以住在环庭里暂时歇着。这次开门较为特殊，只为了迎接雷超萤和李嘉同，开了不过片刻就立马要关上了，此时大门那里正为了关门一派喧天，平常长歇在这里打点的也都去门边送水送吃的了，环庭里面寂静得很。雷超萤一走进去，殿内因为特殊的结构和过高的屋顶积攒的经年不散的寒意就冲了出来，伴随着不明方向盘旋的怪风，到了门边又折返，团团在这殿内蹿着不知道蹿了多少年，反正这风就叫“跑堂风”，从来没见吹出门过，吸口气都是几百年前人吸剩下的，倒还干净；这风也是雷家特产，反正雷超萤在别处没见过。
　　雷家妖魔鬼怪多。
　　风一吹，雷超萤身上走出来那身汗一下子就干了。殿内光线有些暗淡，他眯了眯眼，那显眼的朱红轿子就停在大殿中央，背后正对是一幅直矗到屋顶上的贴壁画，乱七八糟五颜六色，雷超萤到底没明白过画的是什么；整个构图像是无数淋漓的抓痕。雷超萤撇了撇嘴没去理那幅画，直接走到轿子跟前把帘子一掀；轿角的流苏飞乱了，铜铃叮铃砰响；轿子是空的。
　　雷超萤一瞬间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