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爱吃芒果的鱼

2、父与子

　　沈平川从小就觉得假如沈广权没去做警察的话，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川剧演员，尤其是一招变脸，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上一秒还笑意盈盈地，在沈平川打开门的瞬间，他的笑容就立刻敛去，变成了板着的扑克脸。

　　“你还知道回来！”沈广权也不看儿子，冷声冷气地说道，“在外面这么多年，也不学点好，成天在跟一群狐朋狗友瞎混。”

　　沈平川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也不客气地回嘴，“沈广权同志，你要是打算用说教来欢迎我回家的话，那就免了。”

　　“你还长本事了，看看都几点了，”沈广权气急败坏，指了指时针已经迈向数字9的钟表，“干脆别回来算了。“

　　“我倒是不想回。”沈平川小声嘀咕，明明是沈广权听说他被分配到新城支队才特意打电话来叫他回家吃饭，现在却全变成他的不是了。

　　“你说什么？！”沈广权耳力好，听到了沈平川的嘀咕，眉头拧在一起，拿着筷子的手拍在饭桌上，像极了古装剧里坐在公堂上的县令敲响惊堂木，仿佛下一秒就该是宣告对沈平川的审判了。

　　“刚刚高速口上发生了事故，平川和我都是目击者，录做笔录耽误了点时间。”看着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两父子，纪欣然忍不住出来打了个圆场。

　　有纪欣然替沈平川说话，沈广权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刚刚剑拔弩张的的气氛在纪欣然的调和下，也渐渐放松下来。

　　“你怎么在这？”沈平川原本在看见纪欣然的背影的时候就有些奇怪，被沈广权一打岔，把这茬给忘了。他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而纪欣然却能叫出来，看来自己那老爹平时肯定没少跟别人说他的坏话。

　　“没大没小的是在跟谁说话？”沈广权依然竖眉道，“欣然可是你的前辈，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鬼混的时候人家就已经破了不少大案了。”

　　“还没正式介绍过，纪欣然，”纪欣然伸出手，颇为正式地自我介绍起来，“在警队的时候受了沈队不少照顾，算是沈队的半个徒弟。”

　　沈平川倒不知道纪欣然竟然是沈广权的徒弟，对于自己的父亲，他的确不甚关心。经过一晚上的鸡飞狗跳，他这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起纪欣然。

　　纪欣然很瘦，手上一点肉都没有，一根根青筋看得分明，大概是过分消瘦，颧骨有些突出，眼窝深邃，山根笔挺，光看面相就知道个毅力非凡的人。才入秋不久，他就把整个人都包裹在厚实的风衣里，这个人确实与沈平川记忆中神采飞扬的学长不怎么相像，所以当时在车祸现场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大约也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洗去了他的锐气，如今看起来泯然众人。

　　“欣然，沈平川没给你添乱吧？”沈广权一向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沈平川，从小沈平川就十分羡慕那些会被父母呼唤小名的同伴，渐渐地随着年纪的增长也就习惯这种不含任何感情的称呼了，沈平川常常觉得父亲对自己过于严苛，无论怎么做都永远不能入他的眼。

　　沈平川正在厨房里盛饭，听见沈广权这么问，连忙竖起耳朵来听客厅里的动静，生怕纪欣然参他一本。事后冷静下来，他当然知道自己当时的反应过于冲动，要是没有纪欣然拦着，指不定他现在也是一具躺在医院太平间里断手断脚的尸体了。假如这事让老头子知道，他今晚估计连饭都吃不成，幸好纪欣然十分上道，只听他避重就轻地说道，“多亏平川帮忙疏散，不然现场的伤亡可能还要更多。”

　　“我这个儿子实在不成器，”沈广权听说儿子帮上了忙，心里高兴面上却不表现出来，还是继续数着沈平川的罪状，“从警校毕业以后非说要自己创业，去搞什么自媒体，搞了这些年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现在总算走回正道了。”

　　“又在念叨我什么呢？”

　　“你小子，要是肯早点听我的话，一毕业就考警察的话，至于活成现在这样吗？”沈广权朝沈平川飞了个白眼，语气里颇有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意味。

　　沈平川刚想顶回去，却被纪欣然抢了先，只听他轻笑道，“年轻人想法多，可以理解。我小的时候还想过去当个歌星，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没这方面的天赋，才不得已做了警察。”

　　“那怎么又不当警察了？”沈平川话没过大脑就脱口而出，刚说完才觉得自己失言。

　　果然沈广权和纪欣然同时陷入沉默，最后还是沈广权打破了僵局。

　　“欣然，我知道你心思重，但有些事情终究是要过去的，没什么过不去的槛。”沈广权欲言又止。

　　沈平川听出了点猫腻，看来纪欣然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也不想搭话，免得自己一开口又会把沈广权的炮火引过来。现在有个人替他承受父亲的火力，他乐得在边上边看戏边吃饭。

　　“时间不早了，芒果还一个人在家呢，我下回再来看您。”

　　“哎，欣然，我说的话你……”

　　“我说沈广权同志，你怎么总爱强人所难。”

　　沈广权还想继续说，却被沈平川打断，看在刚刚纪欣然帮他说了好几次话的份上，他这也算投桃报李，纪欣然冲他微微点头，又礼貌地向沈广权道别，才起身离开。

　　沈平川这才发现，纪欣然左腿似乎有些微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心里突然生出些不明所以的惋惜。他还记得自己刚入学时，在学校组织的辩论赛上见过纪欣然一次，那时纪欣然已经毕业，是作为外援返校参加辩论赛，作为反方辩手的纪欣然面对正方的舌枪唇剑，依旧泰然自若，独自一人舌战群英，屡屡语惊四座。那年的纪欣然，少年锦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是在沈平川心里像神仙似的人物，怎么就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你这臭小子长进了，听说你考了个机关单位？”纪欣然一走，把沈广权难得一见的笑脸也带走了，“我沈广权的儿子应该去做刑警，制裁罪犯，在机关里躲什么清闲？”

　　“少把官场上做派拿到家里来。”沈平川脸也跟着沉下来，沈广权这番话是老生常谈，他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沈广权在外是局长，回家也卸不下局长的身份，在家里依然习惯独断专权，容不得人反抗。

　　“你说什么？”

　　“我说你少在这里对我作威作福，当年我妈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她病的那么重都不让我告诉你，怕耽误你工作。你倒好，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来见，我才不会和你一样去做刑警。”

　　沈平川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倒了出来，才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难得地，沈广权竟然被噎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但是沈平川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不欢而散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们父子俩没有一次谈话不是以吵架收尾，这也是他这些年都不愿意回家的原因。

　　很久没有在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睡过了，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专属于他的回忆，经年未归，房间里的摆设依旧和他未离家时一模一样。右手边一本充满年代感的本子吸引了他的注意，本子的封面上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写着“沈平川”三个大字，翻开来里面还是小学时写的作文，第一篇的题目就是《我的理想》，上面“我的理想是和爸爸一样做一个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消灭所有的坏蛋”。

　　孩子天真的语气引人发笑，可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想着往事，沈平川睡不着，只能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一下一下地转动，在表盘上划了几十个圆圈之后，纪欣然才到了家，正要推门，却发现门后的异样，门背大概是被椅子之类的东西抵住了，要是猛地推门，抵住门背的东西一定会到底发出声响。

　　纪欣然知道这是芒果设的小小机关。每次他晚归时，芒果为了见他一面总是会等他，等着等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纪欣然又已经出门去了。于是芒果就想出来这个小机关——在门后放张椅子，只要纪欣然回来开门碰翻椅子，就能发出响动让他醒过来。纪欣然知道芒果的心思，于是即使早就发现了他的小计俩，还是依然每次都假装中招。

　　椅子倒地的声响惊醒了缩在沙发上睡觉的孩子，孩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门口的是纪欣然，原本迷迷糊糊的眼神立刻透亮起来，张开双手扑向纪欣然，欢呼道，“爸爸回来了！”

　　“小芒果今天第一天上幼儿园，那儿好玩吗？”

　　“一点都不好玩，他们都好幼稚。”小芒果一板一眼地说得十分认真，“还有啊，爸爸，幼儿园其他的小朋友都有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找个妈妈？”

　　“咳，”纪欣然哭笑不得，没想到芒果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思考了这么富有哲理的问题，“小孩子应该想些小孩子该想的问题。”

　　“别看我年纪小，可我什么都知道，”芒果不服气，撅起嘴巴，腮帮子也鼓起来，“爸爸心里有个人，就藏在手机里，我都看到了。”

　　“你的手怎么了？”纪欣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忽然瞥见芒果的食指上缠着创口贴。

　　“出血了，爸爸别看，”芒果赶紧把手藏到身后，他知道爸爸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只要看到血就会发作，严重的时候会晕倒过去，“阿姨今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打翻了装图钉的盒子，手指被图钉扎破了，不过没关系，阿姨已经帮我消毒包扎好了。”

　　纪欣然点头。他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也不勉强自己非要去看伤口，只是在心里记下了，明天一定要叮嘱保姆带芒果去打破伤风针。

　　“阿姨说图钉太小了滚得到处都是，不好清扫，也不知道角落里还有没有，爸爸你小心点，别被扎着了。”芒果是十足的小暖男，自己被扎伤了也不在意，反而一再叮嘱纪欣然，生怕他伤着了。
　　明明才刚过三岁，这孩子却比同龄人都要成熟的多，纪欣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只有在听睡前故事的时候，他才会像个三岁的孩子。

　　等到芒果再次入睡之后，纪欣然思绪一动，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赶紧起身打开手机相册，把今天在现场拍的照片逐一放大，反复地细看，终于在照片不起眼的角落找到极易被忽略的一点寒光。

　　果然正如他预想中的一样，这场车祸或许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