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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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坐落在烟雨朦胧的江南，行三步可见山，行五步可见水，或许是位置偏颇，虽不及别城热闹喧哗，却独得乱世里一份清净。
池塘里莲叶参差，偶有蜻蜓点水，莲影微晃。
傅汝卿蹲在池边喂了一会鱼，站起来的时候脚有些发麻，只好扶着边上树干慢慢地活动筋骨。
恰好傅简握着一卷书从长廊转过来，一眼便看到她，露出温和的笑意。
“腿麻了？”他放下书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揉起她的小腿。
“今日课也授完了？” 她舒服地享受着，抬手有意无意地玩着他的头发，这动作有些大胆，但放在她身上倒没什么不合适，傅简偏了偏头，咬一口她的手指：
“别闹。”
傅汝卿“咯咯”地笑起来，抚上他的脸：
“虽然说君子远庖厨，但……晚膳想喝鱼汤。”
傅简不由挑眉：
“原来池子里的鱼没有白喂？”
“唔，毕竟人家还是很辛苦的呀。”
她说的是半年前傅简在江城买下了间书斋，她回来后便一直负责打理，偶尔还会接一些译员的工作，傅简倒是一直坚持着他的教书育人，上一回秦家姐弟过来拜访，戏称此二人乃中西合璧。
“——那就依你。”傅简替她理好裙摆，站起来看了看池内，几分无奈：
“你啊。”
傅汝卿得意地站直了身子，四下安静得只剩蝉鸣，她忽然踮起脚吻了吻他，而后俏皮地笑：
“那我走了？”
很难说这样的相处是不是最合适的，傅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回想起三年前的傅汝卿，似乎比如今要怯懦一些、寡语一些，很像她过世的母亲，而如今的她似乎有什么在心底悄悄地绽放，每一日，他见到的都是比昨日更为鲜活明朗的她，以至于过去的印象都开始模糊。
他已经过了轻狂热烈的年纪，如今唯一还有遗憾的，大约是不能陪伴她到生命的终点。
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抽枝发芽，琐碎而平凡的时光慢慢地沉淀在他们相似的眉间，似乎已经是最令人愉悦的事情。
晚间傅简如约做了鱼汤，其实他并不擅长这些，但傅汝卿缠着他央求，语气柔软可爱，他便觉得心口都化开，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什么时候心软成这样，他忍不住摇头，嘴角微微扬起，盯着火候。
傅汝卿本来只是去书斋交送上一回的稿纸，哪知道昨夜下雨，屋顶正好有漏水的地方，湿了一整个架子，帮忙看店的孙先生正把书摊开来一本一本地晒，她也只好留下来帮忙。
“可惜了这些好书啊，傅先生那时候整理了好久呢……”孙士霖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可惜道，惹得傅汝卿忍不住看向他：
“您是说，尔斋是我父亲自己……？”
“是啊，那时候小姐你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忙前忙后打理的。”
书卷被整整齐齐地摊在窗边，空气里有依稀的墨水香气，傅汝卿出神地抚过它们，心上一丝怅然浮起。
回去的的时候已是落幕时分，江城不似原先的城镇热闹，万家灯火隐在山间，远看如星光陨落，路上只有傅汝卿一人安静地走。
转过狭窄的街口，只见一人身影停在不远处，借着疏朗月光，独立于清辉下。
“……爸爸？”傅汝卿试探着唤了一声，那人转过身来，一半面容遮于光影下模糊不清，似是微微笑了一下：
“汝卿。”
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慌，犹豫地走到他身边，见他未像往日般与他闲谈，心道不好：
“我……你等很久了吗？”
“嗯。”
真是糟糕……她有些懊恼地牵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措辞：
“尔斋的书湿了好多，我便帮孙先生晒了晒，结果，忘了时辰……”
“无妨。”依旧是没甚起伏的声音。
“唔，晚膳呢，可用过了？”
这次他干脆就不回答了，气氛有些沉闷，傅汝卿瞧他一眼，又一眼，就是开不了口。
“总是瞧我做什么？”傅简有些好笑地问道，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爸爸，汝卿觉得你怪怪的。”
“噢？”他甚是稀奇地挑眉，傅汝卿极少评判别人，这么同他说话，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怎么说呢，似乎从我回来之后，爸爸就变得特别——”她歪头想了想，道：
“特别小心眼。”
傅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清俊面容在明月下舒展开，连嘴角的笑纹都是落入画中一般好看的。
傅汝卿一瞬间有些失神，很快也跟着他笑起来：
“难道真的是汝卿的错觉吗？爸爸？”
“你觉得是这样，那便是这样吧。”
见他瞧着不似方才别扭，傅汝卿微微沉下心，撒娇地靠在他手臂上：
“让你担心了，我以后定不会这样。”
她倒是没想过自己不在会让傅简心慌意乱，那时候她被绑走，见到他时，也没有想象中方寸大乱，但傅简方寸大乱的模样——她在脑中构思了一下，无果。
或许，这样就够了。
院子里有尚未散去的鱼汤的香气，傅汝卿诧异地看着他：
“你真的煮了汤？”
傅简用理所当然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她张着嘴，一时不知做什么表情好，不过是句玩笑罢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三天两头侍弄这些。
“所以……你是怕鱼汤凉了不好喝，所以才来等我的？”她憋住笑揶揄，侧过身搂住他的腰，仰起头来：
“怎么不说话呢？”
月光下傅简的脸有几分薄红。
她新奇地看来看去，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直到傅简将她从怀里拉出来一些，脸上红晕似乎更显眼了：
“快回屋去。”
她才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日日相对，总也有难能可贵的时光刻在心上，他们的时间还有那么长，那么长，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度过一生？
毕竟，是和那个人在一起啊。
屋内屋外，两人的心情在夜色里掺杂交错，密不可分。
到了年节，一向冷清的傅宅总算是热闹了几分，虽说只是个小城镇，街坊邻里的却似乎比从前还要多，傅汝卿时常要去尔斋，回来时听李嫂说哪家今日来过了便觉得奇怪：
“爸爸同他们有什么交情吗？旧友？”
傅简也只是点头不多说。傅汝卿留心了几日，总觉得他似乎有心事，却又不好当着面问他，恰好一日尔斋没什么闲杂事，她便干脆早早地回家，想瞧瞧究竟是怎么了。
在这里住了近两年，不习惯的地方也不能说是没有，从前走惯了了青石板路没有了，院子里那棵漂亮的桂花树也不在了，好在那人还是一直走在身边。
顺着长廊，细碎的人声掩在门扉后，边上池塘水幽静沉谧，她走近一步，听到陌生的老妪声：
“……门当户对呀……是个好儿郎……礼金这一块儿也不必担心……”
傅汝卿皱眉：这是哪个不识相的人家大过年的跑上门来说亲？
里头的傅简似乎并未开口，傅汝卿只觉得无趣极了，转身往自己屋内跑去，匆匆忙忙施上浓重的胭脂，耳坠项链手镯一应套上，手中别着绢帕，去后院端了壶冷水就往傅简处去。
门被好大一声拍开，傅汝卿站在外头抬高声音笑起来：
“哟？今日竟有客人上门？”
傅简低头喝了口茶，掩住唇畔微弱的笑意。
那老妪诧异地转过身，将她上下扫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行了个礼：
“原来是傅姑娘。”
傅汝卿半看着门框，就着壶嘴喝了口冷茶，微微斜眼：
“这是……哪一位？”
老妪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傅简接过话：
“这位是城西宋家的客人，汝卿，不得无礼。”
傅汝卿走进去，“啪”一声将茶壶搁在二人面前，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翘起腿笑嘻嘻道：
“原来是宋家，宋公子近来可安好？”
“托二位的福。”她心惊胆战地回话，心道这是什么姑奶奶啊，这腿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怨不得这个年纪了还没说亲，如此不知礼数!回头必须禀报夫人，千万斩了少爷的念想!
傅汝卿一见这老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便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嘴角划拉得更开了：
“城西路远，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留下来一道用晚膳？”
还要用什么晚膳!
“承蒙姑娘好意，只是今日当家的吩咐过尽早回去，老婆子也不好在这里多叨扰……”
“原是这样。”傅汝卿遗憾地捧着脸：
“那代我向宋公子问声好，好一阵子未见了呢。”
“姑娘说的是。”
见对方都已经语无伦次了，傅汝卿也不好多加折磨，敷衍了三两句后便让李嫂送客了。
人一走，她就放下翘着的腿，慢条斯理地解下耳坠项链，又悠哉悠哉地梳洗一番，直到脸上清洗干净了，才端过傅简面前的那杯茶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顺便丢给他一个白眼。
“你这是在……使性子？”傅简瞧着她，她逆光坐着，脸上肌肤均匀平滑，嘴唇是自然的粉色，同方才的浓妆艳抹相比，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
傅汝卿“叮”地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他：
“这是第几个？”
“嗯？”
“我是说，这是第几个上门说亲的了？”
傅简低头想了想，有些苦恼的样子：
“大约有八、九家？”
傅汝卿“哼”了一声：
“要是算上给你说亲的，怕是不止这个数了罢？”
“……”
光是想想就来气，傅汝卿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伸出手捧住傅简的脸，埋怨道：
“你怎么能生得这般好看，我这么大一个闺女搁在身前也有小姑娘靠上来。”
傅简笑而不答，转开话头：
“方才戏唱得不错。”
她眼睛一亮：
“你也这么想？”随后得意地笑起来：
“若不是赶不及，我还打算换套旗袍呢，就换成那套桃红色的，你还记得吗？陈掌柜非说好看的那一套，回来穿上我都快悔死啦。”
傅简回想了一下，也忍不住莞尔：
“那颜色确实太艳了。”但穿在她身上也还是好看，明亮又艳丽的好看，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仿佛见她置身于一片灼灼桃林，飞花凌乱，引人乱醉其中。
话题被渐渐叉开，傅简瞧她说得高兴，也由着她的话头偶尔接上一两句。
入夜，傅汝卿捧着汤婆子走进傅简屋内，见他还在出神地看着什么，便放轻了脚步站到他身后。
桌上赫然是她那年临走时写的《春日宴》，傅汝卿眨眨眼，悄悄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傅简显然被吓到了，回头轻拍了她一记：
“莫要调皮。”
傅汝卿半趴在他肩上，歪着脑袋：
“怎么突然看起这个？”忽然发现纸下面还叠着一张，伸手拿过来：
“这是什么？”
《春日宴》下面，叠着颜色些许泛黄的旧宣纸，傅汝卿展平了，是一幅不知有多难看的字，新奇的是，那歪歪扭扭的字体，为了写出停顿感而制造出来的墨水团，凑起来分明就是《春日宴》，只是委实写得太难看了。
傅汝卿顿了顿，忽然醒悟，惊讶地看向傅简：
“这是我写的？”
确实，除了她自己，似乎也没有谁会给父亲写这个，她想起从前那份一直找不到的送给傅简的贺礼，想必就是眼下这幅字了。
傅简眼中带笑，侧过身点评道：
“乱中有序，潇洒风流，卿卿的字，傅某深受感动。”
傅汝卿半是娇嗔半是恼怒地瞪过去一眼，挨着床沿坐下来，看着那玩笑一般的“岁岁常相见”，彼时或许只是孩童戏言，未曾想到多年后一语成谶。
只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觉得脸颊发烫：难道自己小小年纪，便有了这等心思？还被发觉了？
像是猜透她心中所想，傅简撑着下巴回忆：
“卿卿小时候总是说要嫁给我呢。”
脑袋“嗡”的一声，傅汝卿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冲上面门：她她她、她竟然如此大胆？
“这……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你、你……”你别再说了!
傅简笑看了她一眼，小心接过她手里的薄纸，叠好收进书里，伸手将她揽过，收进怀中：
“可是我还是希望卿卿可以记得。”
傅汝卿咬着唇畔，温顺依恋地埋首在他胸口，闷声道：
“知道了——”感到他握着腰的手越来越紧，她放轻了声音，如私语般：
“要是能成真该多好。”
是的，这是唯一做不到的事，他是世上最没有资格娶她的人——
“汝卿，你会……怪我吗？”
“唔，开始是有一些的，但那也只是因为你总想把我推开。”说着抬头瞪他一眼，两人对视片刻，还是她忍不住先笑了，嗓音软糯：
“可是现在——”她抬起手，腕间挂着银锁的红绳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你已经被我锁住啦。”
傅简摸摸她的头发，顺势吻在她眉心，唇间湿润：
“下次不必做那些事，我不会让那些人再上门来。”
“唔，其实偶尔尝试一下，也挺有几分趣味的。”她抬手搂住傅简的脖子，回想了一下：
“我发现自己还挺熟练的。”
傅简笑而不语，他当然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是她张扬随意的模样过于诱人，叫他也忍不住想将这朵娇花摘下，不管对方是谁，他都不愿让人瞧去了，更不要说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宋公子。
想到这人，傅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下回闲杂人等，莫让他进尔斋。”
傅汝卿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抱着他乐不可支：
“是是是，下回呀，我在那里支个屏风，头上再罩层面纱，闲杂人等一律隔开五尺说话，这样可好？”
她故意这么揶揄，傅简竟然当真地点头：
“既然卿卿这么说了，那么明日起就这么办罢。”
“什么呀，我说笑的——怎么了，你不会真的要我……？”
傅简低头认真地看着她：
“卿卿，我会吃醋的。”
这句话一下子就将两人拉回了曾经傅宅里迷茫而暧昧的时光，傅汝卿怔怔地看着他，确认他当真不是在玩笑后，心上忽然泛起丝丝涟漪——
大约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陷在没有退路的这个梦里，从前是，现在依旧是。
她贪求，他给予。
傅汝卿闭上眼，感到眼前那人弯下身来，衔住她的唇瓣细细品味，她忍不住有些喘息，攀着他的手不自觉用上点力，傅简松开胸前的扣子，稍稍退开一些问她：
“明日还要去尔斋吗？”
她会意，莞尔一笑又吻上去，声音含糊不清：
“要去也不去了……”
此间月色好，佳人不喜。胡不喜，凭栏独立，春秋老。
她何不喜？
真好，她终于能同他，岁岁常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第13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