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余恨》丹心如玉

3、（三）

　　又是一个难得的清晨，冬日的阳光，早早冒出头来，暖洋洋地照着众生。
　　早朝，其实也算不上早朝。因为大家都没有离去，几日几夜地待在皇宫里，聚在一起讨论军情。
　　李煜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如既往的郁结着眉头。倒是臣子们心惊胆颤，惶惶如丧家之犬，纷纷摇头叹息。
　　“陛下，未免生灵涂炭，不要再做无谓抗争了，还是主动投降吧！”张洎劝道。
　　“陛下，为金陵百姓计，只有投降才能保全他们啊！”徐炫也上前帮腔。
　　“陛下，时不我待，快点拿主意呀！”殷崇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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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大殿上的声声催促，李煜心中万分悲凉。他扭过头去，将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生生忍回去。
　　“投降、投降！简直是一派胡言！”陈乔站出来怒斥，“今日国亡，主辱臣死，正其时也。请陛下诛杀罪臣，以谢天下！”
　　“此乃劫数如此，干爱卿何事？徒死无益！”李煜摇头道。
　　“陛下不杀臣，臣也不能苟活于世，实在无颜再见江南父老。请陛下保重！”
　　陈乔说完，对着李煜三拜九叩，猝不及防地往大殿中柱撞去，当场气绝，大殿上血花溅地、惨不忍睹。
　　“陈卿家！你这是何苦？联无能，让卿家落得这般惨烈下场！”李煜急忙走近，摸着他血肉模糊的头仰天长叹，悲痛不已。
　　“陈大人，你心何忍抛下我等？我也想同你一起殉国，但陛下谁人伺候？待安顿好陛下，我将随你而去。”张洎扶着陈乔尸首大哭。
　　“爱卿快快请起！你等如此忠心，朕深感安慰！奈何国破家亡，是联对不起众卿！”李煜扶起张洎，君臣执手相顾，涕泪四流。
　　“陛下，陈兄是当之无愧的忠臣，但是臣还需苟延时日，如果我二人都一死了之，何人在赵匡胤面前为陛下争辩？微臣请求跟随陛下入宋，以解陛下之忧。”
　　众臣被陈乔的死震惊，更加希望李煜带领他们一起降宋。
　　“陛下，我等不是怕死，只是不能置陛下和百姓不顾而去死。望陛下早日定夺才好。”
　　“望陛下尽快定夺！”
　　“望陛下定夺！”
　　“众卿家，容朕再思量思量，退朝！”
　　他吩咐中书侍郎潘慎修厚葬陈乔，赏赐其家眷财帛，然后留下一群嚷嚷不休的朝臣挥袖离去，背影孤独冷清。
　　公元975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煜吩咐臣子们去做投降准备，自己却在宫殿里堆上柴草，准备自焚殉国。
　　周女英闻讯赶来，大哭着跪下道：“陛下，臣妾跟您同气连枝，如果您选择殉国，臣妾也当陪您一起。生不同时，死亦同穴。”
　　“皇后，你花样年华，何苦陪着朕寻死？趁宋军还未破城，你现在赶快远走高飞！”李煜扶起她说。
　　“陛下，如果世间没有您，臣妾生有何欢？只要能与陛下一起，死又何惧？”周女英扑进李煜怀里，晶莹的泪珠滚滚落下，将李煜前胸的衣服都浸湿一片。
　　“好！黄泉路上有你陪伴，朕也不寂寞了！”
　　夜深人静，李煜在澄心堂默默坐着，泪水盈眶。想到精美绝伦的宫殿即将付之一炬，想起他爱惜的名贵花草、珍稀树木即将凋零，心头不由得涌上无限悔恨和痛惜。因为自己不谙兵事、荒废国事、纵情娱乐，而今国破家亡，这悔与痛皆不堪回首。他提起毛笔，颤抖着在宣纸上写下他此刻的心境。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他边写边沉吟，悲痛得不能自已，匍匐在地。周女英陪在他身边，默然流泪，表情凄绝。
　　“陛下，臣妾已经将珍藏的钟繇、王羲之的书法原本尽数烧毁，其他的藏书也一件不留。”黄保仪进来奏报。
　　“好！清凉寺那边，朕已帮你安排好，你去吧。”
　　黄保仪流泪向李煜叩拜，恋恋不舍地离开，去往清凉寺，她要剃度出家，在那里终身为他祈福诵经。
　　一切准备就绪，李煜和女英端坐在垫子上，开始打坐。
　　李煜双手合十，紧闭双目念着大悲咒：“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消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枯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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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你去点燃柴草，就此刻吧。让一切变成一缕青烟，远离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李煜吩咐守在旁边的潘慎修道。
　　他的娥皇在那个世界等了他很久，见到他的到来会欣喜吗？父皇和皇爷爷应该会很失望，一定狠狠责骂他的吧？
　　潘慎修从太监手里接过火把，眼中噙着悲痛的泪水，往柴草上扔去。那柴草上早已浇上火油，瞬时烟雾大作，李煜、周女英手牵手闭上眼睛静坐，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当火已蔓延过窗帘、桌椅、书籍，眼看就要烧到身边，闷热的空气逼得人无法呼吸、头脑开始昏沉……。周女英突然醒悟过来，她不能死！
　　“咳、咳——。陛下！我们还如此年轻，不该这般丧命。陛下，臣妾不想死！”周女英连连咳了两声，她慌乱地抓住李煜的双手，悚然泪下。
　　“如降宋，赵匡胤兄弟未必能容得下我等，不如就此死去，免遭凌辱。”李煜拭着她脸上的眼泪，心疼地劝解她。
　　“陛下，臣妾委实不想死！啊——”她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女英，你不想死就出去逃命吧。”李煜推开周女英，示意潘慎修带她出去。
　　“不！您千万不能抛下臣妾，让臣妾独活！求求您，我们一起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啊，陛下——”周女英跪在地上扯着李煜的衣角哭喊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哀伤和绝望，李煜的心都碎了。
　　正在这时，闻讯而来的大臣在外面吵吵嚷嚷，要阻止李煜自焚。
　　“赶快灭火，灭火！灭火！”张洎撕扯着守候在殿外的太监们的衣服，逼迫他们灭火
　　十几个太监急匆匆地拿来棉被提来水桶，将越烧越旺的火势扑灭。周女英松了一口气，与李煜拥抱在一起，她肩膀抖动着，还在为刚刚险些葬身火海而心有余悸。
　　“陛下，宋将曹彬派人前来送信！”张洎和殷崇义等带着众臣冲进来禀报。
　　“让他滚！事到如今，不必多言！”李煜怒斥。
　　“陛下，还是让他进来吧。”周女英忙劝慰道。
　　“就依皇后所言，让他进来！”
　　“遵命！”
　　太监带人进来，此人给李煜跪下，道：“陛下，这是曹将军让末将转呈给您的书信，请陛下过目。”
　　“哼！他破我城池，屠我百姓，还想用书信羞辱联！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将此人拖下去斩了！”
　　“慢着！先看看他书信中所言何事，再斩也不迟。”周女英忙挥手阻止。
　　李煜展开书信，只见曹彬写道：“南唐国主李煜陛下亲启，曹彬虽习武之人，但百虫之蜇犹不忍伤，况平民乎？彬虽位兼将相，但待兵士如手足，不以等级之差异而自傲。彬平生崇敬才高之士，而陛下才华天下诸知，彬仰慕久也。彬进城后定秋毫不犯，不妄杀一人，请陛下为南唐苍生计，主动上表归降，彬定力保陛下安然无恙。即日北上，望备足财物，日子当不输于南唐往日也。望陛下明鉴。曹彬叩首。”
　　大臣们不停的劝阻，周女英期盼的眼神，加上曹彬言辞恳切有礼，李煜打消了自焚的念头。他让来使转告曹彬，次日率臣子四十余人于金陵城门上表投降。
　　建国仅仅四十年的南唐就此宣告灭亡。再怎么挣扎抵抗，再怎么困兽犹斗，最终都难以挽回南唐大厦的倾覆。心有不甘又如何？最终，还是没有保住祖宗的江山；最终，曾经辉煌一时睥睨群雄的南唐还是敌不过北方的枭雄赵匡胤，只得拱手相让，俯首称臣。
　　这如画的河山，依然如此妖娆，但从此将是他人天下。
　　辞别宗庙，最后一次聆听教坊响起的离歌，金陵的天空飘洒着晶莹的雪花，从高高在上的国主沦为阶下囚，李煜心中涌出无尽苍凉。
　　以后或许再无机会踏上这片富庶的土地，登上北去汴京的船只，看着故国渐行渐远，李煜最后一次回望，眼中满是万般不舍和深深留恋。这一切恍如梦中，他的泪水迷糊了视线，往事如这长江上滚滚不息的东流水，一幕幕席卷而来……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四十年前，李煜的爷爷李昇，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李昇生长于唐末，他的父亲李荣老实本分，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徐州发生战乱后，李荣不知所踪，母亲刘氏只得将两个女儿送到寺庙剃度出家，自己带着儿子李昇辗转到淮南谋生，然而到淮南没多久，刘氏得了疾病去世，李昇成为孤儿。
　　生活无着、骤失双亲，没有压垮李昇，他到濠州开元寺做小行童，被经过此地的南吴国国王杨行密看重。在南方混战的十几个分裂政权中，因为机缘巧合，李昇就这样投入了南吴杨行密的门下。
　　李昇逐渐长大，长相益发出众，为人忠厚，性情勇猛、胆识过人。杨行密十分喜爱，想认他为养子，此举遭到杨行密几个儿子的坚决反对。
　　为保护李昇，杨行密将李昇托付给亲信徐温抚养。
　　徐温深知杨行密的心思，对李昇委以重任，管理兵事，驻守金陵。
　　这期间发生了一个偶然的神秘事件。杨州的一株杨花突然开出了李花，而在金陵，一株李树又突然长出了连理枝。当地出现一首民谣：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
　　有人就解释说，“杨花”就是指处于江北扬州的杨溥家族，“李花”就是指坐镇金陵的李昇家族。杨花像雪一样纷纷凋零，而李树却枝繁叶茂，那就象征着李氏终究会取代杨氏。这种说法越传越广。
　　数年后，杨行密已经过世，南吴国王是杨行密的第四个儿子杨溥。
　　杨溥昏庸无道，民不聊生，陷害忠良，让跟随杨行密打天下的老臣人人自危。在他准备置李昇于死地之际，李昇发动兵变迫使杨溥禅位，建立了南唐。李昇自立为南唐开国皇帝。应验了当地早已流传的民谣。
　　杨溥悔不当初，为警示后人，写下了一首名句：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杨溥禅位后，虽然李昇待他不薄，但他终日郁郁寡欢，忧思过甚，还是在一年后驾鹤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