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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同榻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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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尹湫儿那里,我家小祖宗吃了瘪,惹了不愉快。我回来能干嘛?哄呗!
“师父还回来做什么,富贵荣华留不住您吗?”
一路上,段意都没理我,好不容易进了屋才开了金口,说话也不甚动听。
我看他气成个小刺猬,偷笑一下,道:“你当真想我留在那儿?”
“无所谓。反正师父又跟我无亲无故。”
“当真无所谓,又怎么会在路上等我啊?”
“才没有。”
“哦,原来你没等啊。隔着这么长时间都能追上你,看来我都能和日行千里的良驹赛跑了!”
见我拆穿他,段意更恼了。蹬蹬蹬跑到偏房,咔的一声在里面锁上了门。
“今晚我自己睡!”
“哎,别……”
至于吗?多大仇多大怨?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和我一起睡在主卧。他爱做噩梦,没我睡在身边,铁定睡不踏实。不过在他十五岁觉得自己已经独当一面,不再愿意当我的奶娃娃,主动搬到偏房住,这又是后话了。
“意儿,这连晌午都没到,你不吃饭啦?”我在门外好言说道。
“不吃!”
我听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地上的声音。
段意有一样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东西,那就是傲骨。说不吃饭,还真熬到了晚上。
我又站到门外,此时已是明月高悬。
“意儿。”我敲敲门,“饿不饿?开开门好不好?”
“不 ,师父一个人早些歇息吧,不用管我了。”
“我说你该适可而止了啊!多大点事,你怎么就能别扭到现在呢?你再不开门,我可真走了!”
“你走吧!”
“好啊,既然你这么油盐不进,我还是走吧!”
里面人没有回答。
“我走啦!我可真走啦!”
还是没有回答。
我摇头长叹口气,目光一凛,一脚踹开门,就看到段意抱团缩在床角。
他闻声惊得猛一抬头,眼角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去,他连忙胡乱抹了一把脸。
我太懂他了。他心思细腻,芝麻大点的事都爱钻牛角尖。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在家破人亡后,就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想把我紧紧抓住。稍有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患得患失。
此情此景,真是让我又心疼又好笑。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也没说什么,把一个豆沙包递给他。
段意竟然接过了,慢吞吞地吃起来,边吃边道:“真难吃啊。”
小兔崽子。
我也不去看他,索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窗外皓皎的月亮。
有什么冲突和怨气,在我俩重新对视的那一瞬,如同骄阳照残雪,自然而然化得一干二净。
我们爷俩的这场硝烟,就是对垒的首帅出来打了个照面,不动兵卒就悄然结束。
唉,该死,我酝酿了一天的长篇大论毫无用武之地了。
良久,我感到有双手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一个小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心中便似子夜平静的湖面被蜻蜓点过,泛起一泓柔和的涟漪,在新月的笼罩下慢慢荡漾开来。
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服软,把温柔这把剑,不偏不倚地戳到我心窝里。
我一手覆上那双小手,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问道:“今夜你睡哪儿?”
“这儿。”
声音细若蚊蝇。
“哦。那我呢?”
“……这儿。”
这次更是像钢针落地,不屏息凝神都听不清了。
我憋住笑容——不知道他到底在执拗些什么。
“得,换个床图个新鲜。”我玩笑道。
他手箍得我更紧了,说道:“师父,我的错,别离开我。”
我闭上眼,柔声道:“小祖宗,你是想勒死我吗?——你说你怕什么?怕我有了媳妇就对你置之不理了?你觉得为师会丢下你不管吗?”
“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一想到那个可能,我就受不了。师父,我真的,真的只有您了!”
“唉,你呀。我把尹小姐拒了——我想你也早就猜到了。”
“这次是拒了,还有几百个尹湫儿等着呢!”
“哟,你倒是看得起我!为师答应你,在你成人之前,绝对不会找女人,省得添了人你们相看两厌,行了吧。”
“那我成人之后呢?师傅要赶我走吗?”
“你还想在我身边赖一辈子不成?你说说你啊,怎么就长不大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自己拿着柴火棍子闯江湖去了!”
“师父。”他侧过身来,跪坐在一旁,扶着我的双肩看着我,“那您能讲讲您小时候的事吗?”
“啊?”我皱眉,“都是些野孩子泥里打滚混日子的事,没什么好讲的。莫不是你想从我要饭的伟业中汲取经验,好步我后尘?”
“弟子只是想知道,师父在遇到我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都说了,没……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好好好,我讲,我讲还不行吗?你,去漱漱口,回来躺好了,我再给你讲,你现在容我想想。”
“好。”
我本来想找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糊弄过去,可心思动了动,决定告诉他一些事。
“你知道吧,我打很小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外流浪了。”
“嗯。”段意躺在我怀里,定神看着我。
“你见过野狗强食吗?我们这些饿疯了的叫花子们抢起饭来,可比狗疯魔多了。唉?你这是什么表情?”
“额,没什么,第一次听有人拿自己和狗比。那个,师父您继续。”
“切!——我那个时候,身高就顶别人半截,经常抢不过。抢不过,就得饿肚子。所以哪怕那些乞丐再人高马大,也得拼着命和他们撕打。那时候觉得,活着真是太难了。”
段意眼皮低垂,长睫微颤,道:“我比你幸运。”
“那可不!你不看看是因为谁?我那个时候晚上连张床都没有,你见过荒山的那座破庙吗?我睡觉就能在观音庙的草席子上凑合,哪像你啊,还有个师父可以气!”
段意自动过滤掉我的嘲讽,问道:“师父,您为什么收留我?”
“哼!天知道?可能是活腻歪了,想给自己折点寿吧。”
“师父。”段意又抱紧了我,“我经常做噩梦,梦见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怕。”
“唉,所以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长大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吗?”
“不,长大了,就什么恐惧都能自己扛了。”
“那师父,为什么你上次还被西村老宋家的鸡追着跑了两里地?”
“咳咳,这……我……你不知道吗?民间传说,尖嘴的动物身上容易附着邪祟。”
“您就编吧!刚说恐惧能自己扛,可您还怕一只鸡。”
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这是心病。”我强行从尴尬中走出来,指指右眼眼角,那里有一个三角形的疤痕,“看见这个疤没?”
段意点点头。
“我小时候饿坏了,三更半夜铆足了胆子去一户人家偷鸡,结果你猜怎么着?那花公鸡这叫一个刚烈,偏要和我玩什么玉石俱焚,把我的眼珠子当成了山珍海味可劲儿朝那里啄,好在准头不太好,只把我眼皮旁边扯下一块皮。我当时年纪小,一疼起来就忘了自己还在人家家里做贼,就疼得哇哇大叫,一时间,鸡鸣我跳,场面分外混乱,那家人就被吵醒了。偏赶上那家男主人是个暴虎冯河的狠心老粗,抡起棍子便将我打了出来,堪堪将我的右腿打断了。我拖着条烂腿逃回那座观音破庙,躺了整整三天都没敢动弹。”
我看了眼怀里的小人,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他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他的情绪。于是我继续道:“那些天,我右眼眼皮整个都溃了脓,睁都睁不开……”
“师父讲这些,不难过吗?”
段意反应有些过头,连肩膀都在抖。自觉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这孩子以己度人的能力有点高啊。
“一点儿也不。”
“为何?”
“因为刚才那些都是我编的。”
“你怎么老这样?”
“哈哈哈哈,逗你呗。”我弹弹他的额头,“小傻子。”
“可弟子觉得,您这次说的是真话。”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伸出手,摸向我的眼睛,弄得我下意识眨了眨。他用指尖轻点着我的疤痕,道:“肯定很疼吧!”
他望着我,乌墨色的眼睛干净如水,闪着璀璨的光芒。情之真挚,让我心乱如麻。
傻小子,怎么什么都信?
我败下阵来,耸耸肩笑道:“那你信不信我以前也是个大少爷啊?我和你一样,也享过福呢!”
我捏捏他的脸,道:“行了,都过去了,别愁眉苦脸的了!来,笑一个。”
段意道:“师傅别闹了。那后来呢?”
切,小古板!
“后来?后来家人都被人害死了呗!”
“什么?”
我揉揉他的头发,道:“没什么。睡吧。”
我伸手熄了灯,一个翻身,不再看他。眼神暗下去,终于不用装笑脸了。
跟他讲这些,我是疯了吗?
这时,我听他在背后道:“师父,你的仇家,后来如何了?你有没有报仇?”
就知道会问这个。好在我未雨绸缪,先他一步说睡觉,听到提问后干脆装死。
段意应该也知道我是装的,倒也没拆穿我,就搂着我睡下了。
再后来,他也问过我几次,都被我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给混过去。
“师父要是执意不说,弟子也不便再问。弟子会等,等师父愿意告诉我那一天。”
段意也不傻,几次三番追问无果,他也看透了。
可是我是这个秘密我是打算瞒一辈子的。
除非我死。
说实话,我那时讲这些真是一时冲动。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过得也不容易啊。
后来我便发誓,再也不对他透露有关我过去的一星半点。
自那以后,段意的骨骼,带着少年某种暗处滋生的心思,如同春笋拔节般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