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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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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星初现,山间凉风习习,宋叶仍是憋出了一头大汗,水色衣衫濡湿了大半。虽然还没见到自己的主子,宋叶已经预见了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雨。于是一手提了篮特地绕远买来的桂花鸭子,结结实实地码上自己的虚心,另一手却握了个活物,是只鸽子。
确切地说,是只御鸽。
“此处浅泉秋暖夏凉,沐浴最合适不过了,不过冬天覆了雪就受不了了。公子一路劳顿,晚些可在此濯发洗身。”已近晚宴,秦勿念仍在絮絮叨叨地拉荆白讲些风物。荆白自顾自地看,也并不嫌他烦。
东厨的炊烟升起已有一阵了,阁中留守的阁众也陆陆续续地聚往大殿等开伙。王轩玉来得最早,怀中捧了个大大的丝绸袋子,正襟危坐地等在饭桌旁,怎么看怎么苦大仇深。
“啧,跟你说了晚膳后给人送来,你现在拿着这么多金子怎么吃饭,磨牙啊?”秦勿念徐徐落座,荆白随着在邻座坐下,目光却落在了王轩玉手上。秦勿念本想再数落他几句,一看荆白那样顿时收了声,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房梁才把呼之欲出的笑意憋回去。
“老大,你是不是想打喷嚏啊?”
“……闭嘴,跟你们说了平日叫我阁主,没点规矩。”秦勿念装模作样说道,毫无疑问迎来一堆白眼。
像是要重振阁主威严一般,秦勿念起身正了正衣领道:“今日呢,一来为庆祝恶人伏诛,二来为诸兄弟接风洗尘,三为贵客临门……”
“啊——”
“……”一声不合时宜的惨叫打断了秦勿念的发言。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已,秦勿念却是一脸气结。
“□□,去看看那小子怎么了。”秦勿念不耐烦道。
“这听声音像是小宋主管回来了?”□□打头,已然跟出去了不少人查看。
荆白静坐席间,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也骤然起身走了出去。
秦勿念本来端着架子,一看荆白出去了,顿时绷不住起脚跟出去。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指了指正抱着金子挣扎着想要跳下椅子的王轩玉道:“你留在这儿,管好你的大元宝。”
王轩玉闻言脸上更委屈了。
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念头,宋叶本想一口气将消息带到了事,然而“近乡情怯”,一想到秦勿念诸般盛怒,宋叶磨了半天还是决定抄石子路先到自己的卧房压压惊。
宋叶的屋前有一段颇陡的石阶,加上内心惊惶,几步路被他走得磕磕绊绊,险些撒了鸭子丢了鸽子。他全部注意都在脚下,也就没看见在高处阶梯尽头盯了他许久的一双明黄眼睛。
“哳?”
“嗯?”
“哎哟!你们快着点儿!挠死我了!”宋叶滚倒在地双臂护头,难为还一手护着那肥鸽。
“小宋主管!你快松手吧!那鹰估摸着是想要那鸽子!”
“你懂个屁!这鸽子是……总之快把这鹰杀了!”宋叶哀嚎不断,脸上多了三道抓痕,手背更是被啄了好几个窟窿眼儿。
“不行啊小宋主管!这鹰是荆白公子养的。”
“什么公子?公子重要我重要?!”宋叶气得几乎气绝。
“吁——”一声短哨,原先半试探半好玩地攻击宋叶的小七只回头看了一眼,就飞回了荆白肩头。
“哟,这是怎么了?”秦勿念看戏般走到荆白身边,脸上挂着“真诚”的关切。
宋叶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低头一看手里的鸽子已经吓晕了,一旁的桂花鸭万幸还没撒。“阁主,我回来了。”宋叶作了个揖道。
宋叶算个文人,可对于秦勿念也从不行这种虚礼。秦勿念直觉他有事,审视地看着他。
“呃……勿念,那边,那边来信了……急,急件。”似乎听到秦勿念吸了一口气,宋叶不敢看他的眼睛。
秦勿念面色如常,没事人一样招呼众人回去吃饭,席间该敬酒敬酒,该玩笑玩笑,看得宋叶毛骨悚然。宋叶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鸭子,秦勿念每一笑自己身上的毛就被拔掉一根,等拔光了就该下锅了。
果不其然,一散席,秦勿念以醉了为由,没有留众人拼酒,独留了宋叶一人。
“表哥,你方才说那边来了信,还是急件?”秦勿念喝着酒,慢慢悠悠道。
“表哥”这个称呼宋叶已经近十年没有听见了,当下起了一身鸡皮。
“是……是啊,你看,这皇帝的御鸽你是认得的……”
“也就是说,这十年间,你一直和那边有联系?”
宋叶打了个激灵,忙摆手否决:“没有没有,真的也就这一回!”
“哦~就一回,那鸽子想来也是遍游天下名山大川,才能一下就找到我这穷乡僻壤啊。”
宋叶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跪下,一看秦勿念眼眶泛红,提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仿佛真是醉得狠了。
“还有……还有当年刚来这儿的时候,我给皇上传了信报平安。”
“呵呵呵呵。”秦勿念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为何要走?”
宋叶心下一惊,知道这一节算是躲不过去了。
“知道,他要……”
“他要我的命啊表哥!”酒壶被狠狠掷碎在地,秦勿念双眼通红,仿佛陷入了不堪的回忆。“那时那般境地,你还帮衬他替他通信?”
宋叶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他用力甩开,明知秦勿念不会相信,还是叹了口气道:“他那时,也只希望知你安好。”
宋叶还记得那日秦勿念趁夜色离宫,自己整备行装只晚了一步到暗门,便被皇帝的人截住。本以为大难临头,却只被嘱咐了一句告知去向,护他周全。那夜的秦珏很平静,宋叶只在他眼中感受到了微若游丝的哀伤。
或许皇帝对他全然信任自己的弟弟向来怀着歉意,也未必愿意痛下杀手。只是若那时秦勿念要反,以秦珏的杀伐果断,也绝不会顾念手足之情。不然也不会在即位三年里仍悄无声息地抹平了二皇子在朝中的扶植势力。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残余的那份关怀早已变成了不能触碰的沉疴。
“呵,那封信你还没看吧,喏。”秦勿念伸手把信纸糊在了宋叶脸上。
宋叶揭下来一目十行,信很短,秦珏在信中说自己身体抱恙,希望秦勿念返京接手部分事宜。
宋叶暗觉事情并不简单,以秦珏这等重权之人,此刻提出这种要求,看来的确出了什么变故。
“他说什么你就信了?怕不是看我生意越做越大,怕本阁主一朝富可敌国,再屯兵反了他,好趁早把我这翅膀还没张硬的小鹰崽赶到被窝里闷死。”
“阿珂……”宋叶知道他又在翻旧账了,叹了口气没理他。
凭宋叶对他二十三年来的了解,以秦勿念的聪慧,其中这点道理他不可能想不明白。他虽然的确对他的兄长心怀芥蒂,可也不至拿国家开玩笑。宋叶一直相信,若真到了关乎生死存亡的危难之际,这两兄弟仍会一致对外。
此刻这秦勿念怕是借着酒劲撒委屈,等酒醒了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宋叶也就没再说什么,随他去了,只是到时候要难为自己给他找个台阶下。
秦勿念这性子,表面上开朗爽快,实际上别扭得不行,别提多难弄了。宋叶光是想想头就大了一圈。
“别叫我这名字了,我忘了很久了……”秦勿念一步三摇地晃了出去。
“又来了……”宋叶无奈摇头。
秦勿念心中郁结,加上酒气冲心,只觉得有一股无名火撩拨得自己五脏滚烫,跌跌撞撞地寻到冷泉一头埋了进去喝了好几口水。抬头抹了把脸才看见对面不远处坐着个人。
荆白听到动静转身,鹰飞匕已被紧握在左手尚未出鞘,一看是秦勿念,便默默将匕首插回了腰间束带。
“洗澡都不忘带匕首在身上。”秦勿念腹诽。不过他的视线很快便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荆白赤luo的胸膛上,自心口至右侧肋骨有一道一指宽的骇人伤疤,周边还隐有灼伤痕迹,看得秦勿念阵阵心惊。
荆白一言不发,毫不避讳地看着秦勿念,看得秦勿念倒反生出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呃……夜深了,公子早些回房休息吧。”
“嗯。”荆白答应了一声便要起身去够岩石上的衣衫。秦勿念忙转过头避开目光。“咦,我躲他干嘛?这么好的机会不看白不看。”平日一袭黑衣衬得荆白瘦削颀长,方才露出上半身秦勿念才发现荆白的身形并不瘦弱,反倒健硕匀称。然而等他再回头,荆白连同他那身衣裳早已不知所踪。
“啧,真是诸事不顺。”
秦勿念郁闷非常,只得朝自己房中晃悠而去。行至中途却被什么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爬起来一看却是同样摔成一团的王轩玉。
“大半夜的你在这干什么?”秦勿念摔得清醒了不少,一手提起了趴倒在地的小轩玉。
“方才去房中找秦……义父,发现您不在,孩儿担心,就在门口等您。”
秦勿念看这小团子摔得眼泪汪汪,心中发软,叹道:“嗨呀,还是儿子贴心呐。”说着抱起王轩玉朝屋内走去:“走,进屋陪爹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