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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木偶与铁皮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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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座城市叫不落城,坐落在最明媚的山坡上,清晨第一缕阳光会眷恋这里的空气,黄昏的云霞给它编织绚丽的睡衣,它在漫天星辰的陪伴下陷入深邃的梦。
所以,不落城是每个小动物一生中的必经之地,在进去前,每个小动物都梦想着里面的美景。
这里也是一个大型玩偶之家。只有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心的玩偶才可以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
不落城有许许多多的引导者,带着新进的小动物游玩。
有一个小木偶是最特别的。它要由许多丝线牵引着才能走动,脸上带着用油彩画好的笑容,初看亲切,但看久了那不带笑意的黑眼珠,这笑容就怎么看怎么虚假诡异。
小木偶偶尔会听到小动物们在背后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却总是连眉头都不动一下,转身微笑面对新的来客。
不落城里到处都是咬合地完美无缺的齿轮,它们日复一日地机械滚动,维持不落城的运转。
有一天,又来了一个新的客人——铁皮狮。他强壮且傲慢,第一天就和豹头打架,毁了一座茶楼。闻讯而来的大象城主本来脸拉得老长,被砸了一把金币后瞬间变脸,笑出一朵菊花,鼻子悄悄在地上各种扒拢金子。
铁皮狮成为了这座城最大的奇葩。
他挑剔,冷漠,乌黑的眼里全是不屑,成天鼻孔朝天,讨厌极了。
但城主喜欢它的慷慨,硬是忍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愿意靠近铁皮狮的引导者越来越少,最后,最不合群的小木偶、城主最放心的小木偶,被推去伺候这个大爷。
小木偶战战兢兢地给铁皮狮鞍前马后,端茶送水,捶背扇风。
铁皮狮时不时嘲笑它一身累赘的丝线,笑它连自己都做不了。
小木偶只是沉默着,充耳不闻。
夜晚,它睡在铁皮狮隔壁,躲在木花里悄悄抹眼泪。它想着,要忍着不哭,眼睛是那么珍贵的颜料点上去的,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本来就不受欢迎,再不好看……
可是眼泪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这天,铁皮狮在洗澡,小木偶按照他一贯的吩咐,乖乖蹲在门口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
豹头带着七八个兄弟来了,个个杀气腾腾,叫骂着让铁皮狮出来。
小木偶吓得瑟瑟发抖,全身关节都彼此撞击起来,怯生生地说:“大人在洗澡。”
豹头闻言眼珠一转,径直往前闯。
“不行……”小木偶还没有半个豹头高,小小一只挡在它前面,身体抖成了波浪,小嗓子突然爆发,“大人有人要打你哇哇……”
然后就被豹头一把抡到了天边。
门突然开了,铁皮狮阴沉着脸,眼里都是燃烧的火焰。
天边又划过几道弧线。
“哎呦,我的脖子,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胳膊,我的……”小木偶全身只有头因被引导帽裹着而幸免于难,其他的部分都碎了。
铁皮狮转完大半个城,就看见了这么一个喋喋不休的木头。
一把捞起,顺手把嘴堵住,扔进医院修理部回炉了一圈,又是个好木偶了。
“瞧我这崭新的黄梨木身体,这光滑发亮的皮肤……”
铁皮狮眉头挑了又挑,克制不住给小木偶看看脑子的念头。
怎么就这么烦人了呢。
“可能有点脑震荡,傻了,过两天就好了。”脑科的牛仔大夫叫来了一匹马,乐呵呵地骑上去和他们告别,没几步就摔了个大头朝下。爬起来,再骑,再摔。
这个才有脑震荡吧。铁皮狮撇嘴,带着叽叽咕咕的小木偶回家了。
小木偶可真能说啊。现在的话一天顶原来一个月吧。
铁皮狮叹气。
看着小木偶嘴巴张张合合,从天上的云鱼讲到海里的鲛人,连城里的八卦也头头是道,什么城主贪财得不行但算数不好,只能天天关在屋子里数;豹头看着厉害其实是个妻管严,在豹婆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脾气也变好了呢。铁皮狮磨牙。
就这样被折磨了三个月,小木偶好像要把自己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吐为快,到最后,铁皮狮成天觉得耳边嗡嗡响。
恢复正常的那天,小木偶的脸先红透了,很快又苍白了,哆哆嗦嗦地找来根荆条,学着人类那套“负荆请罪”。
铁皮狮扳断了荆条,一把捞起小木偶:“知道你医药费多少吗?”
小木偶抖成了筛子。一定很贵了。
“从现在开始,给我好好干活,少说话多做事,听见了吗?”铁皮狮甩了甩小木偶。
乖乖点点头,小木偶跳下来,抓起角落的扫帚开始扫地,只是身上的线时不时卷上扫帚的枝杈。
“我说,把这些线剪了行不行,不累赘吗?”铁皮狮看不下去了。
小木偶打了个冷战,拼命摇头。
铁皮狮也没逼它,转身摊在摇椅上,自斟自饮着油酒。
等小木偶扫完地,铁皮狮早走了,于是任劳任怨地开始收拾酒瓶。
日子就这样像流水般淌过去了。
小木偶渐渐和铁皮狮熟了,知道他是个好玩偶,再也不会畏畏缩缩了。
这天,铁皮狮被别的玩偶匆匆叫走,小木偶照常收拾摇椅上的酒瓶。
它摇了摇瓶子,发现还有点剩余,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胆,小木偶咕嘟咕嘟地喝光了。
于是,铁皮狮回来见到了一个像烂泥一样瘫软的小木偶。
它醉了还在哼歌,乐呵呵的脸上泛起两抹红晕:“铁皮大人最厉害,打遍天下无敌手,黑心城主苦瓜瓜,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两行眼泪就流下来了,笑声也逐渐变成了呜咽:“我好想离开这里,可是我好害怕会死掉。”
“哇……”它号啕大哭,好像要哭尽这些年所有的委屈。
哭着哭着,小木偶就打起一个个嗝:“城主……坏蛋,到现……在……都不给……我……心……还用……线……绑着我……”
“好了好了。”铁皮狮僵硬地搂过它,摸摸它的小脑袋,“不哭不哭。”下一秒就脸黑了。
小没良心的在他怀里蹭眼泪鼻涕,要推开它吧,眼圈红红鼻头红红的样子,让人又于心不忍,还边揉眼睛边打嗝……
怎么这么……可爱呢。
铁皮狮叹了口气,又把它抱紧了。
“大人,”小家伙哭累了,抬起头迷蒙着双眼,“我想看看你的心。”
铁皮狮石化了。
“我都没看见过心……我想看嘛!”小木偶双爪拍打着他的胸膛,说话声又开始带了哭腔,身体也不安分地扭动着。
眼看着就要发展成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铁皮狮吱声了:“……好。”
慢慢按下胸膛的机关,一块铁皮自动弹跳出来,里面是一片瓷白。
铁皮狮又摸索了一会,沿着一条缝打开内层。
突然一阵光亮。
一颗心,小小的,暖暖的,在里面跳动。
小木偶被惊醒了酒。
不仅仅因为铁皮狮的内壳是陶瓷,还因为那颗陶瓷心,虽然跳动着,发光着,却黯淡而残破,像是曾经被打碎得彻底,又勉强拼合。
心口一阵瘙痒,铁皮狮低下头,愣住了。
小木偶小心翼翼地一边吹气,一边呢喃:“呼呼,痛痛飞。”
铁皮狮突然泫然泪下。
一次次的离别,一次次的心碎,早就让它满面尘霜。
在孤零零躺在星空下动弹不得的时候,它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次不能说再见的离别,还有人会记住它、爱它吗?
这颗残破的心,是用多少次绝望浇灌而生的啊。
小木偶躺在铁皮狮怀里,做了个噩梦。
它哭着醒来,在被吵醒的狮子怀里呜咽了很久。
“大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有一个木偶,它在这座城市里出生。小时候,它是个成天调皮捣蛋的坏玩偶,打翻小姜饼人店里的面粉,偷喝接骨木大叔的茶饮……
城主冷眼旁观,提议大家都无视它。
于是,小木偶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再也没有玩偶愿意理它了。
有一天,一个木马玩偶难得愿意和它玩,它高兴极了,听木马的话,剪断了一身丝线。
它像烂泥一样躺在雨地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水逐渐漫过,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城主救了它,重新接上它一身线,笑眯眯地告诉它以后要做个好玩偶。
小木偶打了个寒战,低下了头。
旧的小木偶消失了,新的木偶出现了。
但不管怎么做,城主怎么满意它,它一直都是孤独一只。
为什么呢?不听城主的话时,它是孤独的;它听话了,依然是孤独的。
错的到底是它,还是这个城?
小木偶讲累了,眉头紧皱,在睡梦里抽泣着。
一只手轻拍着它的背,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慢,直到它展平眉头,再度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两扇疲惫了很久、关闭了很久的心门,打开了。
从此,小木偶和铁皮狮真正熟了起来。它日日缠着铁皮狮给它讲外面的世界,乌黑的眼睛惊奇地发亮,发自内心的笑容也一天天地多起来。
终于有一天晚上,它趴在铁皮狮怀里,大声宣布:“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谁都不能阻止我!你会带我去吗?”
铁皮狮轻拍它后背的手暂停了一下,旋即继续哄着它入睡,哑着嗓子道:“好。”
第二天,小木偶跟着铁皮狮打包行李离开。
城主闻讯赶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不要命了?没有心你会死的!”
小木偶收拾的手顿了顿。
“我……我知道我等不到您赋予我心了。”它抬起头,目光坚定,“我被束缚在这里太久了,哪怕死,我也要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铁皮狮眼睛红了,却没有劝它。
城主沉默不语。
黄昏到来的时候,小木偶坐在铁皮狮背上,出了城。
“哇!外面原来这么大,这么大,比不落城还大好多!”小木偶眼里都是惊喜,画上去的笑容也变得真诚而纯真。
“哇!这是湖泊吗?好蓝好漂亮。”
“我的天,这么大一片花,好美哦!”
小木偶一开始还兴奋得扭动身体,又叫又笑,但逐渐的,它的声音小了下去,动作也渐渐缓慢。
铁皮狮噙泪放下小木偶,抓着它一身丝线让它站好,颤抖着声音说:“我再教你一个东西好吗?”
小木偶虚弱地眨了眨眼。
铁皮狮几乎抓不住丝线,不得不双手攥紧以防止小木偶滑落。
他靠近小木偶,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着,低头在它额头轻轻一吻:“这个叫吻,是人类表达爱的方式。”
眼泪从小木偶眼角滑下,眼里最后一点亮光,熄灭了。
铁皮狮背着小木偶到处流浪。
他带它去高山看日出云鱼跳,去沙漠看星河流转,去蓝海听人鱼之歌,每天在朝阳的光羽下和晚霞的余晖中给它一个额吻。
他耐心等待着,日复一日。
终于有一天,在潮汐声中,正闭目养神的铁皮狮被轻轻一吻,吻在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