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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回 重回故地疗情殇 高僧指点悟迷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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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胤禛的卧房里却凉爽无比,这主要归功于那些在房间角落里丝丝冒着冷气的冰块。那一日,他被阿古拉抬回来之时,已是奄奄一息,按照太医诊断,只要那把刀再偏一点儿,就扎在了心脏上,那就真的是药石罔效了。不过,虽然侥幸逃过一劫,这一刀也着实让人捏了一把冷汗,内脏受损,失血过多,伤口感染,随便哪一样,搁在不能输血动手术的清朝,那都是致命的。幸好,平日里底子不错,也是命不该绝,胤禛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之后,算是缓了过来。太医叮嘱,夏日多汗,容易引发感染,所以要特别注意,保持室内凉爽,减少出汗,这才有了屋内那么多的冰块。
胤禛从午睡中醒来,自从受伤以后,他倒是把从前缺少的睡眠都补了回来,现在,除了伤口还有些疼之外,精神倒是不错。于是,他缓慢地披衣而起,推开了卧房的窗户,窗外的热空气一下子涌进清凉的内室,这没有让胤禛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一扫他作为病人,与世隔绝养病的颓丧,长久以来,恶劣的外部环境总是能激起他无限的斗志。
远处,年霜兰正带着太医穿过回廊迤逦而来,很多人都说她与凝眉有些神似,以前倒不觉得,只是不知为何,这两年却似乎愈发能从她的眉眼里读出些许另一个人的意味来。或许,这也是胤禛和凝眉经历过那场波劫之后,所唯一能残存的一些牵扯吧。
胤禛神思恍惚间,年霜兰已经来到屋里,柔声道:“四爷,太医来了,先给您换药吧!”
胤禛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凭太医替他拆掉纱布,清洗伤口,敷上新药,再重新包好。伤口尚未痊愈,换药的过程中也难免痛楚,但胤禛浑然未觉,好像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一旁的年霜兰却有些受不了,看着过了这么久却依然面目狰狞的伤口,她都不敢想象当时鲜血淋漓的场面,也不敢回忆起在四爷生死未卜的那些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里,自己心上的伤痕又是如何痊愈的。不过谁又会来在乎她的感受呢?既然只是一个别人的影子,就应该牢记自己的本分,在四爷迷蒙的醉眼里,扮演好他心里那个人的轻颦浅笑;在四爷思念成灾的夜里,用自己的身体去演绎另一个人的柔情缱绻;太多的真情流露,只会被认为是无病呻吟的矫情而惹人厌烦。
“你怎么了?”胤禛见年霜兰泫然欲泣,又心不在焉的样子,觉得在自己受伤的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确是受累了,便想出言关心。
“没什么!”年霜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停在四爷穿了一半的衣襟之上,赶紧利落地帮他把衣服收拾整齐,顺便还飞快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
“累了的话就去休息,这些活让奴才们做吧!”
“不,不,四爷,臣妾一点儿也不累!”年霜兰慌忙否认,她太害怕这个唯一能天天见到四爷的机会也被自己的胆怯懦弱而搞砸了。
四爷抬头看了一眼年霜兰,虽说有些漫不经心,却着着实实看的只是年霜兰,“不用太担心,这伤很快就好了!”
“四爷,这趟真真是把臣妾吓死了。臣妾不明白,您和格格的感情明明那么好,臣妾曾经也是亲眼所见的,她怎么就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影子当得久了,年霜兰凭借着凝眉在胤禛心里的地位,到底还是在众位福晋中被高看了一头,所以自从四爷受伤以来,府里没有一个人敢主动提起凝眉格格,除了她年霜兰。
听了这话,胤禛倒没有不高兴,只是眼神变得黯淡,“百密一疏啊,所有的一切我都计算到了,唯独低估了木图在她心里的分量。这一刀,刺在我身上总比刺在她自己身上好!”
胤禛原本只是设想活捉木图之后,将其流放回准噶尔,这样整个计划便圆满了,没有想到,从木图死亡开始,整个事态便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当时的凝眉,心中有恨,有爱,有悔,有愧,各种激烈极端的情绪就像三昧真火一般炙烤着她脆弱的灵魂,走投无路间,她唯一所能想到的和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结束自己的性命以求解脱。情急之下,胤禛只能通过不断的言语挑衅和刺激,引导凝眉将这股深深的怨气发泄到自己身上,这样才能让她整个人稍稍缓和下来。
年霜兰对整个事情的过程知之甚少,但她却分明地在胤禛的话语里听出来,四爷不仅毫不责怪将他重伤的凝眉,反而对她充满了诸般歉疚,所有的抉择和安排,无一不是从她的角度来考虑。这大概就是本尊和影子的区别吧,年霜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下人通报有人求见,胤禛点头示意让他进来。年霜兰乖乖退了出去,因为她知道,这个人是胤禛安插在凝眉身边的眼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府里来,跟四爷详细禀报自己主子的生活起居。虽说四爷生受了凝眉一刀,但她心里的怨恨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解的,所以很多时候胤禛不方便出面,这才出此下策,暗地里关心着凝眉的一切。
胤禛从这个眼线的嘴里得知,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凝眉的确是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但幸好她这个人平时人缘不错,八爷他们也对她照拂有加,再加上倩兮经常陪在她身边,和她东拉西扯地聊天,整个人也算是渐渐地恢复了些生机。
除了这些信息之外,这名探子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康熙邀请凝眉搬回宫里住,而凝眉也同意了。这两年,康熙日渐苍老,雄心壮志也慢慢消磨,越来越怀念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却发现四顾茫茫,阿哥们忙着夺嫡之争,疏远的疏远,圈禁的圈禁,格格们纷纷为了政治目的,和亲的和亲,远嫁的远嫁,身边知冷知热的居然只余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女,不禁感到些许凄凉之意。
凝眉愿意回到德安堂居住,对于胤禛来说倒是个不错的消息,因为这样一来,他还可以经常借着进宫面圣的机会,见她一面,或许说不上什么话,但是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知道她一切都好便也足够了,总比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通过第三个人转述要强百倍。
夏季刚刚过去,凝眉府里的下人便在忙着整理东西,因为入秋后,这座宅院原本的主人就将离开,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格,你住回德安堂后,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了。”倩兮抱怨道。
“倩兮,人生无不散之宴席,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你就应该将生活的重心放在你自己身上,别老是像这阵子一样,撇下家里的孩子,总往我这里跑。”凝眉语重心长地说。
“格格,有的时候我好怀念从前,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烦恼,您总是和我们有说有笑的,日子也总是过得特别快!”倩兮越说声音越模糊,最后变成了哽咽。
“傻瓜,在从前的时候,你不也老是抱怨吗?八阿哥和别人成亲了,格格又在床上躺了一天;格格不能嫁给四爷了,还要去准噶尔和亲;自己不能嫁给十四阿哥了,要陪着格格去准噶尔。是不是呀?”凝眉淡淡地笑着,说着曾经令自己痛不欲生的过往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格格,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留恋吗?”
“人生啊,总是喜忧参半,其实细细想来,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差别,明天和今天也没什么差别,再快乐的从前也已经回不去了,再难熬的当下你也得一分一秒地熬过去,我现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亦没什么可期待的了。”凝眉一番话说得颇为苍凉。
“格格,你能不能留下来别走?”倩兮扑到凝眉怀里,哭着说。
“瞧你,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我又不是去什么遥远的地方,以后你还是可以经常进宫来看我的嘛。倒是你,在十四那里要是有谁敢欺负你,记得要告诉我哦!”
“嗯,十四爷的福晋们都待我不错,我还是担心格格您。”倩兮闷闷地说。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换个环境也不错,说不定就能换个心情了呢?”
“嗯。”倩兮终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倩兮,在我的心里,你早就是我的亲人了,答应我,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尽力守护好你的家,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要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所爱的人一切安好更重要,相信上苍终究会善待你,给你一个平静祥和的未来。”
历史的主角自然会在命运的安排下各归其位,而像凝眉和倩兮那样次要的配角,却又不知会被这场风暴席卷到哪个角落,再相见时,是相顾无言,还是相互怨憎?凝眉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明显,只是倩兮并不是太明白。
“格格,我答应你!”倩兮用力地点点头,两个亲如姊妹的人终于开心地拥抱在一起,算是为彼此踏上今后未知的征程而践行。
德安堂的一应生活用品俱全,再加上凝眉想带走的东西也不多,所以和她同行的只有几个体积不大的包裹,以及海拉提一个下人。
德安堂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没有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紫禁城经历了百年,只是容颜斑驳了些,其他一切同自己在现代去旅游的时候所看到的也没有多大差别。看来,凝眉离开的这段时间虽然是她人生中一段不短的时间,但也只够成就自己胸中的沧海桑田而已,却在茫茫的时间长河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说实话,凝眉并不喜欢德安堂这个地方,然而这里却总是成为收留自己这个在情感中颠沛流离之人的最后归宿。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失去了董青山这个至亲;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她失去了最单纯、最美好的初恋;如今,她第三次回来,失去了最爱他的丈夫和那个在肚子里短暂存活过的孩子。或许,在德安堂里孤独终老将是自己最后的结局吧,这样也不错,凝眉心里这么想着,慢慢地坐在那个秋千上荡了起来。
“哇!早就听说京城的宫殿富丽堂皇,大气宏伟,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海拉提惊呼道,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家国情怀,所以更容易随遇而安一些。
“过两日等安顿好了,再带你四处逛逛,不过这里可不比从前在驸马府,该学的规矩你还是得紧着学起来,平时在德安堂里随意些也就罢了,但不可在其他主子面前失了礼数,尤其是皇上跟前,你可得收收你这一惊一乍的毛病。”凝眉叮嘱道。
“是,格格,奴婢记住了!”海拉提行了个标准的礼,凝眉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秋天的德安堂,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是那么熟悉,凝眉一早醒来,发觉天气不错,便在花园里忙活开了,一会儿翻盆,一会儿松土,一会儿剪枝,一直忙到正午,出了一身薄汗才停下来。午膳后,凝眉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坐在回廊里看书,秋日的午后,带了些许夏日的暑气,阵阵微风里又有丝丝凉意,槛菊飘香,井梧簌簌,四下里别有一番安宁清静的意趣。
再说四爷胤禛这边,经过两个月的休养,他的身体也总算是康复了,这些时间以来,他一直待在雍王府里,除了真的需要养病之外,倒是有了个很好的借口,佯装远离夺嫡的□□,进一步减轻了康熙对他的怀疑。其实,仔细推敲起来,胤禛可没有闲着,他一直在运筹帷幄,不仅对内拉拢了九门提督隆科多这样的近臣,对外还将年羹尧这个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牢牢捏在手里,虽说帮手并不是很多,但却非常低调有效,这样内外兼顾的精准谋划,或许也正是他胜过八爷和十四爷一筹的地方吧。
话说这日,胤禛一早入宫向康熙请了安,两人又无关痛痒地聊了一阵天气养生之类的话题,见有大臣觐见议事,胤禛便起身告辞,然而康熙却挽留他一起听听大臣上奏之事,听完之后,还主动询问了他的意见。虽然并非是很要紧的政事,但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胤禛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的醉心田园,不理朝政的形象终于成功地蒙蔽了康熙,彻底放下了对他的戒心,可以这么说,胤禛在通向皇位的这条道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等打发了那些觐见的大臣,已是午膳时分,康熙特意让胤禛陪自己一起用膳,席间倒也是其乐融融,直到午后,康熙需要小憩片刻,胤禛才得以告退,他一路上踩着初秋的第一批落叶,慢慢地踱步到了德安堂。胤禛并没有走进去,而只是站在远处观望,一眼就看到坐在廊下读着书的凝眉。其实,从这个距离来看,他根本瞧不真切凝眉的容颜,却只觉得她的身形憔悴消瘦不少,从前,胤禛从来没有觉得这段距离会阻碍两人的交流,因为只要他加快脚步,便可在眨眼间坐到凝眉的身边,轻抚她的脸庞,责怪她如此不当心身体,把自己搞得形销骨立。而如今,这段距离却是两人间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个死去的人,用一个凄凉悲怆的印象,横亘在胤禛和凝眉之间,让两个人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亲近。
胤禛叹了口气,思绪辗转间,发现那个本来专心看书的人,不知何时起已经伏在栏杆上安详地睡着了,肩上的披风被微风一撩,滑到了腿上。胤禛悄无声息地穿过德安堂的院子,来到凝眉身边,轻轻地将披风重新盖在她身上,而凝眉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又继续沉沉地睡去了。
胤禛站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舍得离去,现在也只有趁凝眉熟睡的时候才能好好看看她了,胤禛不是没想过去找她好好地谈一次,但几番犹豫下来,始终觉得还未到最好的时机,或许目前两人最缺的还是时间吧。
“四爷吉祥!”海拉提从内屋走出来,见有个人站在凝眉身边,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之后,才稳了稳心神,行了个礼。
胤禛示意海拉提轻一点,不要吵醒了凝眉,然后穿过回廊,来到了院子里,海拉提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胤禛走到院子远处的一个凉亭里坐下,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凝眉,她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来并未被吵醒。
“四爷恕罪,奴婢这就去给您奉茶!”雍亲王的威名,海拉提是多多少少从府里其他的奴才口中听说过一些的,所以也不敢怠慢。
“不必了,我有两句话交代一下便走,不要吵醒了你们格格。”
“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从准噶尔跟随格格而来的海拉提吧?”
“回四爷,正是奴婢。”
“格格她不远万里也要把你从准噶尔带回京城,想必从前你在她身边伺候时,也是深得格格欢心吧?”胤禛抬起头,锐利的眼神就像X光一样直抵人心,将海拉提心里的每个角落都扫描了一遍。
海拉提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奴婢愚钝,是格格她天性宽容随和,从不苛责计较,待下人如姊妹兄弟,所以是奴婢执意要跟随格格的。”
“既是如此,你便应该知恩图报,除了照顾好主子的日常之外,作为格格目前最信任的贴身婢女,很多事想必你都是略知一二的,所以更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要仔细思量好,不要给自己惹了杀身之祸,还连累主子收拾残局!”
“奴婢不敢!”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海拉提经不起胤禛这番连警告带威胁的敲打,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抖声回话,“四爷明鉴,奴婢。。。奴婢绝对不会去做那些嚼舌根、碎嘴子的事情!”
“嗯,如此甚好!”四爷并无让海拉提起身之意,看来话还没完,果然,他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还有件事需提醒你,你既然是准噶尔那边过来的,不管你自己心里怎么想,有时候难免树欲静而风不止,木图的下场你也看见了,要是让本王知道你私下里和准噶尔的人有什么来往,定不轻饶!”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有些重了,海拉提已经呜咽了起来。
胤禛看着这个没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小丫头跪在自己跟前,被几句话吓得哭哭啼啼,心下里无奈地摇头叹气起来,比起倩兮,海拉提还差的太远。凝眉的聪慧机灵自不必说,但有时对下人过于宽容,遇事又容易冲动,身边再跟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着实让胤禛不放心,本想替她换一个,但想到凝眉是个念旧重感情的人,也未必能领自己的情,遂只能作罢。所以,胤禛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提点海拉提几句,也好让她知道些轻重分寸。
“好了,你也不必过于紧张,我只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起来吧!”胤禛怕自己再多说两句,海拉提大概会直接昏死在自己面前,只得缓和了下语气,“格格经上次小产,身体一直不好,我和她之间始终有些误会,很多事也不方便出面,所以今后格格的生活起居还要你多花些心思照料,有机会的话还要多开解开解她的情绪,你也免不得要比其他下人多受累些。”
“奴婢不怕累,格格待奴婢如再生父母,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先前胤禛的那番警告听得海拉提双腿发软,背脊发凉,而刚才的那番话听来却对自己主子用情至深,又颇多无奈。
“嗯,希望你能说到做到!还有件事。。。”胤禛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索该如何问一件难以出口的事。
这一停顿,倒是把海拉提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重新收紧起来,“四爷请吩咐。”
“这个。。。格格平日里可有提起我?”胤禛难得地有些吞吞吐吐。
“啊?这个。。。这个。。。”海拉提没料到四爷的话风变化如此之快,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等转过弯来以后,又发现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实话实说吧,怕伤了胤禛的心,也不知道他一怒之下会不会直接赏自己一顿板子,说假话吧,又怕自己的小伎俩被那双犀利的眼睛给识破,到头来还是落不着什么好。
“实话实说便可!”四爷似乎是预感到了答案,有些烦躁地催促。
“没有。”海拉提简短地回答完后便把头深深地低下去,紧闭双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然而,她等了很久,似乎只是听到飘散在微风中的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再无其他动静。海拉提忍不住偷偷抬眼看胤禛,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远处依然熟睡着的凝眉身上。
“你们格格在这里已经睡了很久了,如果还困的话就让她进屋去睡吧!”胤禛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往亭子外走,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是!奴婢恭送四爷!”海拉提紧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难免连带着语气也轻快了起来,终于把这个瘟神送走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胤禛回头看了一眼海拉提,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也难怪凝眉喜欢这丫头,她的心性倒是和初见时的凝眉有几分相似。
“对了,不必告诉格格我今日来过!”胤禛简短地叮嘱后便离开了。
海拉提看着胤禛越走越远的背影,不觉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这四爷果然名不虚传,说话有张有弛,神态不怒自威,然而除此以外,海拉提却也发现,不管他的外表伪装得如何坚硬冷漠,也藏不住心底那一抹深深的感伤和无奈。
“倩兮!”凝眉轻声地唤道。
“格格,奴婢是海拉提!”海拉提看着刚醒过来,还在懵懂中的凝眉,笑着提醒她。
“看我,大概得了老年痴呆症了!”凝眉笑了起来,但是刚才醒来的一瞬间,她确实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仿佛时间还是停留在她去和亲之前,虽然只是一刹那的错觉,却让她生出了无限感叹来。物是人非,真不愧是人世间一个最狠毒的字眼。
“格格,这里风凉,还是进屋去睡吧。”
“不用了,打了个盹儿,精神好多了,不想再睡了!”
“那奴婢去把炖着的燕窝拿来,您喝一点儿吧。”
“好的,谢谢啦!”凝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海拉提,“刚才是不是有谁来过啊?”
“没。。。没有啊,就我一个在院子里。”海拉提想起胤禛的叮嘱,违心地撒了个谎。
幸好凝眉也只是睡意朦胧中听到有人说话,随口问一下而已,并未打算深究,“哦,没什么,你去吧。”
凝眉住回德安堂以来,日子一直过得十分恬淡,一些相熟的阿哥们都醉心于夺嫡的政治斗争,也知道凝眉素来敏感又重情,所以竟都不约而同地避免上门叨扰,生怕把她牵扯进这个漩涡中黯然神伤,左右为难。这样一来,德安堂还是那个德安堂,却早已不复昔日的活泼热闹,变得和它的主人一般沉静深邃了。
闲暇的时候,康熙经常会招凝眉入乾清宫,陪着聊聊天、散散步、下下棋消磨时光,和康熙相处的时间倒比以往多了许多。其实,细究起来,凝眉是有理由恨康熙的,但是真的近距离接触之后,又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千古一帝,也不过是一个步入人生最后阶段的耄耋老人,他也害怕孤寂,也渴望亲情,也受病痛折磨,也为子女操心。凝眉知道,无论康熙如何英明神武,曾建立过何等丰功伟绩,他的历史使命即将完成,他的威名也将归入史册中一页蔚为壮丽的篇章。想到这里,凝眉心里就生出些许悲天悯人的菩萨情怀,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到头来都逃不过一堆白骨,一抔黄土的下场,不过是你的墓碑雄伟壮观些,而我的荒草丛生些,不过是你的墓志铭辞藻华丽些,而我的面目难辨些。凝眉就是以一颗平常心和康熙这么平淡地相处着,日子倒也不难打发。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枝上柳棉吹又少,陌上翠色还初薰,转眼已是康熙六十年的清明。天空仍有微雨,空气里难得的潮湿滋润,凝眉撑着把纸伞,身后跟着海拉提,她们准备去京城郊外的清隐寺进香。当初,木图死在乱军从中,凝眉也是身心大创,居然连木图的尸首也未顾及敛葬,如今也不知他是已入土为安,还是曝尸荒野,每每念及于此,凝眉心里总是难以安宁,却又因涉及朝中禁忌,无从打听,所以只能每逢清明、中元和冬至等时节,去庙里潜心诚意地礼佛诵经一整日,以超度木图亡魂。
京城中,有许多香火鼎盛的名刹,但凝眉总觉得,这佛门清净地建在了繁华闹市,淹没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十丈红尘中,外表修得再金碧辉煌,宝相庄严,内里却难免沾染了些俗世的烟火气,失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灵气。倒不如这郊外山中的清隐寺,颇得天地之灵秀,日月之光华,朝承木兰之坠露,夕沐繁花之落英,晨钟暮鼓,听来也格外能让人心静。愿意来此地进香火的,皆是些甘心舍近求远,徒步山路的心诚之人。凝眉喜欢这里,也曾经动过要来此清修,了此余生的念头,可是康熙下了旨意让她回德安堂,又念及当时的自己正纠缠于凡尘俗世之间,渡己尚且不暇,又何谈渡人,这才没了下文。
按照凝眉的惯例,她一清早便会到达清隐寺,然后开始诵经理佛,中午时分,也只是和海拉提一起去膳堂中用一碗简单的素面,下午则要么继续诵经超度,要么就会去听高僧讲经,临走前,凝眉也不忘记添上一点香油钱聊表心意,最后,在太阳落山前,和海拉提一起回到宫中,结束一天的行程。
今日的清隐寺,因着是清明时节,所以比平日里香火要盛些,凝眉跟着寺庙里的一位知客来到一处清静的佛堂,布上带来的一众素斋水果后,便开始跪在蒲团上诵经了。午后,凝眉照例在临走前捐了香油钱,刚想和海拉提走出寺门,就听得身后有人叫她。
“施主且留步!”说话的正是清隐寺的方丈悟能。
“悟能法师,不知有何指教?”凝眉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方丈但笑不语地端详她良久,颇有点佛祖拈花微笑的玄机,让凝眉参悟不透。
“施主,是时候从来处归,去该去之处了!”
长久以来,这个游荡在时空里的灵魂顶着董凝眉的身份,经历了一场又一场乔怡的生死浩劫,到底哪些喜怒哀乐是属于董凝眉的?哪些悲欢离合又是属于乔怡的?凝眉早已经难以将它们清楚地剥离开来,而比起刚到这里时,心心念念地想要穿越回去,现实的惊心动魄则让她几乎要忘了自己是穿越而来这一事实。悟能方丈的这句话不啻于无声处的一道惊雷,将凝眉惊得变了脸色,而方丈却依然挂着弥勒佛般的世事洞明的笑。
“法师,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请随我来。”
凝眉让海拉提在大殿里等着,自己则随法师来到一处禅房。
“法师,难道您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凝眉仍有些难以置信。
“像施主这样的情形实属罕见,老衲也是第一次得见。”
“敢问法师,怎么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呢?”
“请恕老衲修行太浅,无法解释,恐怕是施主您在原来的时空中遭受了重创,导致灵魂与肉身脱离,坠入另一个时空,然后认错了主人,才使得您有了另一重身份。”
“那听方丈的意思,是有方法助我回去吗?”
“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便可回去。”
“愿闻其详!”
“所谓天时,乃是借助天狗食日,七星连珠,时空连通之际,所谓地利,则需在一处空旷之地,所谓人和,便是施主需吞服老衲所炼丹药,凭借施主来时所带的信物,三者齐备,便能助施主回到该去的地方。”
“所带的信物?莫非就是那对梅花耳坠?”凝眉自问自答。
“正是,等施主魂魄归位之后,记得将那副梅花耳坠留给老衲。漫漫时间长河,看似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实则其间的每一步都不可行差踏错,否则,将导致不可设想的后果。所以老衲会将这重要的信物传给自己的弟子,一代传一代,直到他们遇到未来的你,然后再交给你为止。”
“哦,那这么说来,我去的那家店的老板,之所以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便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是受了您的嘱托,也就是说,他是您的弟子?”凝眉恍然大悟之下,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一切正如施主所料。”
“那何时才是七星连珠之时呢?”
“经老衲推算,五年之后才有此天象。”
“五年之后?”凝眉心中暗自计算,那时应该已是雍正三年,大局已定,胤禛也早已君临天下,或许也真的是自己该走的时候了,但为何心里却那样的不舍和留恋呢?
“施主,天下之事,了犹未了,又何妨以不了了之。”方丈似乎是看出了凝眉心有牵挂,不舍得就这么离开。
“那要是我不走呢?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凝眉心有不甘,继续追问。
方丈了然一笑,“身心合一,方为天地万物之道,施主若是违背自然道法,一意孤行,只怕到时候心不可长住,身亦不能长存。”
凝眉明白了,方丈的话说得明白一点,就是逆天而行必将导致古代的自己和现代的自己同时死去,不管是董凝眉还是乔怡,都不会存在于这两个平行的时空了。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董凝眉死了,让灵魂回到原来的位置,使乔怡可以继续在另一个时空里活下去。
在那个时空里,将不会再有阴谋与利用,不会有权术和背叛,也不会有纠缠不清的爱恨痴怨,更不会有鲜血淋漓的生离死别,那些个曾让自己牵挂了小半辈子的人,变成了故纸堆里一个个历史的符号,而更多的则淹没在岁月里,再也无迹可寻。
如果真的会在雍正三年的时候穿越回去,那么这样算来,乔怡的灵魂在清朝足足生活了三十一个年头,这只是现代人寿命的三分之一左右,却浓缩了普通人或许一辈子也遇不到的跌宕起伏和阴晴圆缺,她的眼泪已在这三十一个年头里流完,她的爱恨也在这三十一个年头里耗尽,她的余生注定将稀释在无喜无悲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中,或许还会和另一个不是很爱的人消磨掉一部分时光,这不禁令凝眉感到疑惑,除了在现代的父母会感到安慰之外,这和自己最终身心俱灭又有多大差别?
凝眉从清隐寺出来,已是日薄西山时分,差一点就没能赶在宫门落锁前到达,而她心里却翻来覆去始终都是方才和方丈的对话。方丈最后对她说,还有五年时间可以用来完成她还未完成的事,无论如何,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日出月升,潮起潮落,波澜不兴的日子倒也过得很快。这两年,凝眉一直随着康熙辗转于畅春园和紫禁城之间,以至于她一到夏天便想起清溪书屋的十里风荷,一到冬天便想起德安堂的银装素裹。
时间的钟摆,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夏天,凝眉正与康熙在凉亭里对弈一局,才进入官子阶段,凝眉便明显落了下风。
“皇阿玛,您整日忙于朝政,怎么还有功夫专研棋局?这几日不下,儿臣觉得您又精进不少呢。”凝眉感叹道。
康熙一阵大笑,“明明是你学艺不精。”
“皇阿玛教训得是,儿臣回去后一定发奋图强,勤学苦练!”凝眉一边说着,一边在抓耳挠腮中又落下一子。
康熙慢慢地站起身来,明显心思已不在这盘胜负分明的棋局上,他负手而立,眼光幽远地望向别处,“如今的朝政,外有十四镇守戍边,内有老四分忧打理,看来朕真的是可以考虑休息一下了。”
凝眉手里的一枚棋子“啪”地一声掉落在棋盘上,从康熙的语气里判断,他晚年最中意的皇子还是四爷和十四爷,他以御驾亲征的仪仗送十四镇守关外,却又命令四爷代自己主持即将在冬天举行的祭天大典,或许,在康熙的心里,接班人的位置也始终在此二人间犹豫不决吧。
“皇阿玛依然春秋鼎盛,依儿臣看,您这是想偷懒了!”凝眉适时地转换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康熙笑了起来。此时,十四阿哥求见,他即将启程去西北边关,临行前特来给康熙道别,不一会儿,只见他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地走进了凉亭里。
“儿臣即刻启程戍边,特此拜别皇阿玛!”十四阿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了个军人的礼。
康熙扶着他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平身吧!守卫边关,保一方平安不是一件小事,今日见你意气风发,壮心不已,朕也是甚感欣慰啊!”
“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此乃皇阿玛兢兢业业之功,儿臣只是尽一份力而已,不敢居功!”
十四阿哥又与康熙说了几句辞行的话,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准备启程。康熙说:“凝眉,记得你从小也是和十四阿哥要好的,这样吧,你替朕送送老十四吧!”
“是,儿臣遵旨!”
眼前的十四,正值壮年,高大威武,丰神俊朗,银光闪闪的铠甲平添几分果敢刚毅,眼角几许细纹,则又显人生的沧桑历练。凝眉不敢想象,半年之后,当他风尘仆仆从边关赶回奔丧之时,发现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已经去世,紫禁城易主,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还未开始便已结束时,将会是如何的落寞伤感。
“你怎么不说话?”十四阿哥问凝眉。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这个人最害怕送别了!”
“哈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来,“我也是!”
“你这两年总是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多,倩兮这里可安抚好了?”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说:“倩兮总是深明大义的,可是我对她却亏欠良多,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多去陪陪她?”
“嗯,我会的!”凝眉点点头,“十四,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里只剩下了倩兮和你的孩子,你还会不会觉得快乐?”
十四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了许久才为难地说道:“我不知道,作为一个阿哥,我的生活从来不会只有这些,所以我倒是没有考虑过你这个奇怪的问题。”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必介怀。”凝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定在十四眼前,“好了,我就送到这里吧,接下去的路还得你自己一个人走啊!”
十四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谢谢你,凝眉!我可一直惦记着那年你请我们吃的火锅呢,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口福啊?”
十四的话毫无预兆地触动了凝眉的情绪开关,突然之间回忆和眼泪一齐涌了上来,她低着头,并不想让十四阿哥觉察到自己的失控。
“怎么了凝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吃你一顿火锅至于这么心痛吗?”虽然凝眉极力掩饰着,可是十四却一眼就从她颤抖的双肩和突然的沉默中猜出她流泪了。
凝眉抬起头来看着十四阿哥,硬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答应你,等你下次回来,带上倩兮一起,我请你们吃火锅,对了,记得还要带上德妃娘娘的珍藏好酒哦!”
“你还惦记着这个呢?好好好,我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一定带上好酒和倩兮,来赴你的宴会!”
“一言为定!”凝眉用力地点点头,她缓缓张开双臂,踮起脚尖,紧紧地拥住了十四阿哥的双肩,在他的肩头说道,“十四,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十四阿哥稍稍愣了一下,随后也抱住了凝眉,“当然,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保重!”凝眉用力地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背。
“你也保重!”说完,十四阿哥便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也向着自己无法逆转的历史宿命走去。
身后的凝眉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身影,终于痛哭到无法自恃。那一年,那一天,围坐在火锅边一起欢声笑语,同饮一壶酒,同唱一首歌的少年们,终于还是在流逝的时光里渐行渐远了。这紫禁城里的岁月,便如同一锅烧开的火锅,所有人都曾是桌上新鲜的食材,却奋不顾身,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投入到这个沸腾的漩涡中,一同翻滚,一同扑腾,你方唱罢我登场,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掌握了命运,却不曾想,揭锅一看,早已是你我难辨,面目全非,只留下一锅历史的高汤,待后人细细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