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九回 掩护出城赴黄泉 血溅五步情义绝 ...
-
凝眉回到家第二日,李公公便登门求见,说是康熙在畅春园感染了风寒,再加上他老人家日夜为国事操劳,贻误了诊病良机,竟把小病拖成了大病,近日一直缠绵病榻,希望凝眉能去畅春园陪伴几日,宽慰圣心。
凝眉心里明白,康熙生病自然不假,但话风肯定是四爷放给李公公的,这样一来,自己也可以借口照料皇阿玛,避开木图,省得这几天妊娠反应越来越重,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另外,畅春园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正适合凝眉静养休息。虽然,猜不出四爷的具体计划,凝眉还是犹疑着收拾了一些简单行囊,准备明日一早就进畅春园。
晚上,木图从衙门里回来,看到凝眉的包裹,便诧异地问道:“咦,这是谁要出远门吗?”
“哦,是我。”凝眉将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上,一边替木图脱下外袍,一边继续解释,“今天早上宫里来人了,说皇阿玛在畅春园染了病,好像还挺严重。她老人家身边的格格都一个个远嫁,只我一个女儿在身边,所以我想去畅春园看看他,陪他几日便回来,好不好?”
“那自然是应该的!”几日后,木图要暗自护送三皇子出城,本来还要想办法瞒着凝眉,如此,倒是省却了这桩麻烦,“不过我看你这两日一直精神也不好,自己也要多注意,切不可太操劳了!”
“我知道,我没事的!倒是你,这两日天气变化快,要记得增减衣物,练剑时不要穿得太单薄,少喝些凉水。。。。。。”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再说了,你也不是去个三年五载再回来,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木图笑了起来。
“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知怎么的,“生离死别”四个字让凝眉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伸出手轻轻打着木图刚才吐出这几个字的嘴,好去了晦气。
“凝眉,”木图突然深情地呼唤一声,轻轻捏住了正往他嘴唇上招呼的手,“能和你在一起,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如果能这样和你走完一生,我愿意倾尽自己的所有!”
从一开始,木图和凝眉之间的爱就是不对等的,木图说,他能倾尽所有,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但凝眉做不到,从前,她无法心无旁骛地爱他,现在,她又不忍心杀死肚子里和别人爱情的结晶,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过从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凝眉突然开始从心底里痛恨和鄙视自己,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鄙视自己的用情不专,然而更可悲的是,当她回想往事的时候,发现如果时光能倒回,自己依然不能跳出情感的窠臼,依然会重蹈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覆辙。“为情义所困”,康熙的这句话就如谶语般,是凝眉挣脱不掉的魔咒和宿命。
“木图,如果有下辈子,就换成我来追你,让我来为你放弃全世界!”或许连凝眉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欠下了这么多的债,多得要搭上来生去偿还。
木图苦涩地一笑,其实他想问凝眉:“为什么要等下辈子?你的今生又许了谁?”然而,几番盘桓之后,终是没有勇气问出口,只能说:“真的吗?可是这条路太苦,我怎么舍得让你重蹈我的覆辙?”
凝眉叹了口气,投入木图的怀抱中,“这条路你走的这么苦,我竟不知道。”
“是啊,所以要先填饱肚子才好有力气继续走啊。你快让我吃饭吧,今天的晚饭这么丰盛,都快把我馋死了!”木图强行转换了话题,并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在凝眉的心里也并非轻于鸿毛,如果这辈子能就这样平淡如水地渡过,那她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凝眉迅速擦掉了眼角的泪,“看我,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快来吧,今天可都是我亲手下厨做的哦!”
“是吗?好久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了,我要好好饱餐一顿。”说着,两人便坐了下来,大快朵颐起来。
初夏季节,雷雨初歇,天气居然一阵闷过一阵,再加上皇上身体抱恙,所有人脸上也都是阴云密布,胸中郁结难舒,但这样的情绪,到底有几分是为了皇上的病情本身,大家心知肚明,却又在表面上装得更像是另外一回事。
凝眉原本是有些鄙视这种皇家特有的虚伪的,但是自己却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存了一份同样的假惺惺,这就让这份鄙视活生生地沦为了无奈。
刚进畅春园,凝眉便来到康熙的清溪书屋里探望,大部分时间康熙是在昏睡中,醒了以后倒貌似精神不错,拉着凝眉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太医来复诊后,委婉地叮嘱要注意休息时,才放凝眉回去。午后的天气愈发闷热,天上墨云滚滚,似乎傍晚时分又有一场豪雨,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间里,凝眉就歪在床上闭目养神,却不曾想这一睡便睡死过去了,直到觉得房间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方才惊醒。
“怎么睡觉也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胤禛坐在床边,正拉开一条丝毯盖在凝眉身上,声音轻柔得像屋外一池风荷上笼着的烟雾。
“是你啊,现在什么时辰了?”凝眉还没能从睡意惺忪中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却觉得还是看不清屋里的事物,原来天色已经擦黑。
“快酉时了,刚才我敲了一阵门,没人应,所以就自己进来看看了。”胤禛点亮了桌上的一盏灯,“我找了太医来看看你。”
凝眉朝胤禛背后望去,果然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虽然没有四爷的吩咐,这个人只是站在门口,但想来刚才两人间超越了普通关系的举动和谈话都落入了他的眼里,凝眉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
“放心吧,许太医信得过!”大概是看出了凝眉的不安,胤禛出言安慰了一下。
胤禛做事向来谨慎,既然他信得过,凝眉便也不再怀疑,点点头表示同意。
许太医走过来,仔细地替她诊过脉之后,说:“格格放心吧,您身体健康,胎儿也很好,
臣只需开些安胎的药丸和几味能让您减轻些不适的药材便可。”说完后,还特意叮嘱了凝眉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告辞了。
胤禛将一床软被塞在凝眉的腰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一些,“太医说你和胎儿都健康,我才放心些。今日听说你在皇阿玛跟前呆了大半天,刚才又睡得这样沉,可是有些乏了?”
“我没事,本来怀孕的时候就是容易觉得累的。”凝眉曲起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
“哎,只能先委屈你一下了。”胤禛无奈地叹口气,顺便将凝眉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捋顺了搁在她一边的肩膀上。
“嗯,没事的,你放心吧。”凝眉冲胤禛笑笑,“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就是没机会。”
“你是不是想问十三的境况?”
凝眉点点头,她的那点儿心思对胤禛来说,就像是如来佛掌心里的孙悟空。
“虽然他被拘在养蜂夹道,但我已经打点好了,吃穿用度都不会太苛刻他,身边也有福晋陪着,前年倒是还添了位小格格。”为了不让凝眉太担心,胤禛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唉,我记得那年他带我逃出宫去的时候,摔下了马,伤到了腿,现在可曾痊愈了?”
“确实是落下了病根,总是不如从前那般矫健了,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这些年,真是苦了他了,眼见着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个落魄王孙。”凝眉低下头,声音也有些走调。
胤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凝眉,这么难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再坚持一下,一切都会有所转变的。”
听了这话,凝眉反而觉得有些不安,据她的历史知识而言,康熙一朝不会终结在五十九年这个年份上,所以她怕胤禛会按捺不住提前行动,最终功亏一篑,于是立刻抓住胤禛的手,劝阻到:“四爷,不可轻举妄动啊,皇阿玛向来身体硬朗,这次也只是偶感风寒才抱恙的,还远未到最后的时刻。”
胤禛认真地听着凝眉的话,表情很是凝重,忽而又笑了起来,“你想什么呢?以为我是第二个索额图吗?为今之计,除了耐心等待,一切都是下下之策。”
凝眉无声地点点头,心里有点笑自己杞人忧天,虽然是有那么点先知的优势,可四爷才是审时度势的个中高手,连八爷都要自叹弗如。
“怎么?你是在替我担心么?”四爷本想说点轻松的来缓解一下严肃的气氛,却不想,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倒是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景增添了几许暧昧气氛。
凝眉抬头看着胤禛,嘴唇嗫嚅着想说点什么辩解一下,可是却看见他的眼神里翻滚着复杂汹涌的情愫,一不小心,自己也溺毙在这深海中,失去自主意识,配合着胤禛不断倾身向前的唇,缓缓闭上眼睛。正在此时,天空响起一声闷雷,凝眉吓得猛地睁开眼睛,缩起肩膀,惊呼出声。
“别怕,有我在!”胤禛轻笑着说,他在笑凝眉如惊弓之鸟般的小女儿情态,也是嘲笑自己在凝眉面前老是陷入意乱情迷的非理智状态。
凝眉脸上一片绯红,低头不语,掩饰自己的心慌失措。胤禛站起来替她关好窗,转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不便久留,待会儿用过了晚膳记得早点休息,皇阿玛那边就明日再去请安吧。”
“嗯,那你也早点回去吧,看这个天,似乎是要下一场暴雨了!”
胤禛按住作势要起身送他的凝眉,“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凝眉点点头,目送四爷的身影消失在昏黄暗沉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暮色中。
是日夜里,果然雷雨交加,清晨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这倒是带来了几丝清新的凉意。清溪书屋大门紧闭,屋里的空气却好像仍旧是昨夜雷雨前的那般肃杀滞重,康熙听了隆科多和阿古拉的禀报,脸色一直不太好。
“皇上,您看这件事要不要派人去围捕?”隆科多问。
“当然要去!”康熙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对于具体如何执行却相当犹豫,他在书桌前徘徊了许久,才下命令,“隆科多,你先带人暗中盯着木图,一旦发现他和准噶尔人有接触,立刻将其包围,记住,切不可伤他性命,至于其他人,要是极力反抗,就地正法即可。阿古拉,你带一队人看着凝眉,不要让她以任何理由踏出畅春园。”
“是!”隆科多和阿古拉匆匆退出清溪书屋,各司其职去了。
随着门被打开,屋外清晨的新鲜空气涌入屋内,可是康熙却没有感到任何的轻松。李公公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宫女呈上刚刚熬好的药,康熙皱着眉将药灌进自己的喉咙里,或许是喝的太急,引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一旁的太监赶紧拿来了温水。
“这些太医真是的,喝了这么久的药,咳嗽一点不见好!”康熙的抱怨里含着几分焦躁。
“皇上,您可还记得,从前有一回您也是病好了以后一直咳嗽,后来还是喝了凝眉格格自制的咸金桔茶才慢慢好的。”
“嗯,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东西看着样子奇怪,入口味道倒也不错,关键还有效果。”
“可不是嘛,皇上,格格一早就来请过安了,但是您正在议事,她就没进来,但听说您一直咳嗽,就立刻回自己府上,要去替您取她腌制的咸金桔来给您泡茶喝,格格她可真是有心。。。”
“你说什么?”康熙突然打断李公公的话,而李公公则完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愣愣地站在那里,“我问你刚才说什么?”
“格格。。。格格。。。她回府去取咸金桔来给您泡茶喝。。。”李公公一边权衡自己的措辞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边小心地回答。
“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多久了?”康熙仍牢牢盯着李公公,丝毫不放松地追问。
“这。。。这。。。走了。。。走了有好一会儿了,估摸着。。。也该到驸马府了。。。”
“快去把阿古拉给我叫来!”
李公公不敢耽搁,一溜儿小跑出了清溪书屋,去找阿古拉。
话说凝眉登上马车出了畅春园,直奔自己家里,一路上发现今天京城的街道格外静穆,因为要赶路,所以也没有多在意,她取完了东西,又与留在家里的海拉提叮嘱了几句后便匆匆离开了。
凝眉刚走出门,便看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门前经过,还隐约听到几个落在后面的士兵耳语,说是阜成门这里发现了准噶尔的叛贼。这些零零散散的字眼飘进凝眉的耳朵里,却立刻在她异常敏感的心里串联起一幕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她立刻跳上马车,吩咐车夫去阜成门那里。
“格格,已经下雨了,恐怕这雨要越下越大,我们还是早些赶回畅春园吧!”
凝眉抬头看天,果然,早上才停了一会儿的雨现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大颗大颗的雨滴直接从天上砸落下来,“不行,我一定要去阜成门,如果你怕耽误时间,就先把这坛咸金桔带回去给皇阿玛吧。”
车夫拗不过凝眉,只能按照她的意思,一路冒雨赶车,向阜成门方向而去。雨越下越大,落在车棚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好像要吞没全世界的声音,而这毫无章法,又无孔不入的嘈杂,更是增加了凝眉心里的不安和烦乱,她不时掀起车帘看看到哪里了,却又被外面的风雨给逼退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夫对凝眉说,前面在围捕叛贼,十分危险,不让通行。凝眉像是听到了车夫的禀报,又像是没有听到,她只想着要去求证自己心里那个不详的预感,茫茫然跳下了车。大概是坐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太紧张,凝眉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忽然一软,双膝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想撑着地面站起来,却疑惑地发现,不知从几时开始,京城下的雨竟然变成了红色。
凝眉抬起头望着天,铺天盖地的雨丝让她睁不开眼睛,她勉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耳边喧闹如一团乱麻的声音中,除了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疯狂击打地面的声音,还有从不远处传来的兵戎相交的打斗声,还有什么人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凝眉猛然惊醒,地上红色的哪是什么雨水,根本就是人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水,此刻却已经变得如同雨水一样冰凉,流淌在污泥里任人践踏。凝眉的心脏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瞬间脸上失却了所有血色,她踉踉跄跄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
凝眉的衣服很快被大雨浇透,黏在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被她异常灵敏的鼻子捕捉到,又勾起胃里的一阵滔天巨浪,连带着小腹这里也开始隐隐作痛。凝眉只是斜靠在一棵树上缓了缓,又不顾身体的抗议和身后拿着伞追来的车夫,向前跑去。当凝眉费力地跑到事发地点,费力地拨开重重围捕的官兵,只看到了这一出戏的最后一幕,也是最惨烈的一幕。
木图按照约定掩护三皇子出城,自以为无人知晓,殊不知,早在他走马上任之初,便一直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就在临出城门的那一刻,四面八方埋伏着的士兵一拥而上,将木图他们团团围住。接下来,便是以寡敌众的奋力厮杀,一时间伏尸千人,血染长街,木图凭一己之力杀出一个缺口,想让三皇子先逃命再说,奈何三皇子平日里风花雪月惯了,武艺荒疏,打斗中常常顾此失彼,眼见着背后有人突施冷箭,却陷于缠斗,无法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木图飞身挡在三皇子面前,替他挡掉了那致命一箭。
见木图倒在地上,众人又将目标放在另外二人身上,一路紧追不放,谁知木图竟然为了拖住追兵,折断了插在身上的羽箭,以一人之力挡住去路。但毕竟力量有限,且身受重伤,木图终于还是体力不支,重重地倒在地上,没有了他一夫当关,隆科多的士兵马上又向着三皇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千军万马过后,只余木图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雨里,凝眉冲过去,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不停摇晃,“木图,木图,你醒醒啊。。。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求求你,快睁开眼看看我。。。”凝眉嘶哑地哭喊着,脸上已经分不出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那点执念,木图的眼皮颤抖了两下,僵硬的手指虚弱地握住了凝眉的手。
“木图,木图。。。”凝眉见木图转醒,兴奋地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泪水。
“这么大的雨。。。你出来。。。做什么?”木图嘴角挂着微笑,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那你又出来做什么呢?我现在就带你回去,下这么大的雨,我们应该躲在家里品茶听雨,或者焚一炉上好的檀香,对弈几局才是啊!”凝眉不由分说地便要拉木图起身,然而躺在地上的人却没有移动分毫,倒是用力过猛的凝眉明显感到小腹一阵抽紧,疼得她重新跌坐在地上,“木图。。。木图。。。你醒醒啊。。。快跟我回家。。。”凝眉紧紧抱着木图不肯松手,在雨幕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似乎是听到了凝眉在耳边的喋喋不休,木图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的眼睛撑开了一条缝,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本就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大雨滂沱中。凝眉立刻伏下身子,将耳朵凑近木图的嘴边,好听清他在说什么。
“木图,你慢慢说,我听着。。。”
“凝眉,我。。。一直。。。一直。。。都想问。。。问你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我吗?”木图费力地表述完。
“你问吧,不管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
凝眉等了很久很久,可是入耳的只有更加疯狂的雨水肆虐声,她再也没有听到木图问她的任何问题。木图沉沉地阖上了双眼,静静地躺在凝眉的怀里,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温和无害的微笑。
浮生太浅,终须一别,总算是今生有过相守,有过那么多牵扯,想来即使来世无福再续前缘,应该也不会是完全形同陌路的两人吧!来生,我会是你的谁?你又会是我的谁?风起时,我还会是那个为你披上一件秋衣的人吗?雨落时,你还会是那个为我撑起一顶油纸伞的人吗?
凝眉坐在雨里,身体和怀里的木图一样僵硬,小腹处传来的疼痛一阵比一阵更剧烈,只是此时,最痛莫过于眼睁睁地看着木图离自己而去,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凝眉的侧脸紧紧贴着木图的额头,感受着他的体温一点一点流逝,她也随之而在初夏的正午体会到森森的寒意,突然之间,她发现身体的某处汩汩地涌出一股暖流,划过被刺骨的雨水浸透的肌肤,似乎还有些灼热之感。凝眉呆呆地看着这条血流如蛇般蜿蜒过自己的小腿,再顺着脚踝流进地上的雨水里,然后奇异地与木图伤口中流出的血交汇在一起,一同奔向不知名的远方。木图啊,这算是你最后的守护吗?
“现在,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凝眉喃喃自语,意识由于疼痛而变得模糊混乱,但是心却因为麻木而无法操纵眼睛去流泪了。
天地间是无止境的雨和雨滴溅起的重重雨雾,急切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那人恍若初启天地鸿蒙的盘古,劈开似雾似烟的厚重帷幕,旋风般来到凝眉身旁,扶住了她渐渐凋落的身体。
“凝眉。。。凝眉。。。”胤禛看到了凝眉裙摆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心慌意乱,“告诉我,你伤着哪儿了?”
凝眉看着胤禛,只剩下苦笑着摇头的气力。胤禛看她脸色发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手牢牢捂着小腹,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一刻,胤禛眼里的情绪太复杂,震惊、哀伤、疼惜、恐惧,任何一个单独的形容词都无法完整表达,他抱起凝眉便冲向马车,大声吼道:“去驸马府,快啊!”
有的时候,失去意识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一大堆繁杂的后续事宜不必操心,至少悲伤和痛楚也会随着身体的死机而休克,至少那些令人胆寒心碎的事实真相可以暂时不必面对。所以,从在凄风苦雨中被胤禛拥入怀里送回驸马府的那一刻开始,凝眉就一直处于这样浑浑噩噩的自我麻痹中,时而被疼痛折磨得不断呻吟,时而又因为发高烧而胡言乱语,时而又陷入可怕的梦魇中痛哭失声,但无论如何,她都执拗地不愿醒来,不愿睁开眼睛面对残酷的现实。
三日后,久雨初霁,夏日的艳阳慷慨地洒落满庭满室,凝眉终于还是悠悠转醒,看来,就连这点小小的愿望,老天爷也不愿意满足她。望着如此晴朗的好天气,天地间已然换了另一番气象,凝眉开始疑惑记忆中那场豪雨,以及豪雨下发生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事情,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凝眉尝试着坐起来,却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在哪里,唯有腰腹部一阵酸痛,令她不得不放弃。和身体的罢工不同,大脑却像一部休息了许久的机器,积攒足了能量,开始不依不饶飞快地运转起来,在这部机器的轰鸣声中,过往那些零散的对白,没有答案的疑惑,无法证实的猜测,都一一被串联起来,演绎出一个完美无缺的阴谋。
事实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凝眉只是红着眼眶,眼睛感到无比得酸胀刺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她木然地躺在床上,除了睁着眼睛以外,其他一切都像是死了一般。就在此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缕阳光照进来,凝眉微微眯起眼睛。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胤禛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握住凝眉的手,眼神里闪烁着欣喜和庆幸。
“能不能扶我起来?”凝眉的声音虚空缥缈。
胤禛点点头,小心地将凝眉扶起来,靠在床头厚厚的靠垫上。
“四爷,木图领城门尉一职是不是你的安排?”有些猜测,总要亲口问一问,有些答案,总要亲耳听一听,方才算能死心。
“是!”
“那木图暗地里和准噶尔人有接触,是不是也是你通知皇阿玛的?”
“是!”
胤禛脸上一抹因凝眉醒来而显出的光采,迅速黯淡在嘴角边,他站起来,背身立在窗前,对于凝眉,他从来不曾隐瞒过什么,从前是不想,现在却是不能,“你的所有猜测都没错,是我让隆科多安排了这个空缺的职位,是我一直暗中派人监视木图,也是我命令隆科多向皇阿玛通风报信,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但木图的死,是个意外!”
“计划?意外?我看你根本就是阴谋杀死了木图!”凝眉激愤难抑地从床上蹿了起来,披头散发,赤足站在地板上,指着胤禛,控诉他的行径。
“凝眉,你冷静点。。。”胤禛被凝眉如此凄厉的声音惊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不断在瞳孔里放大。
“你要我怎么冷静?这就是你所谓的两全其美的方法!是我自己傻,相信了你的话,我早该想到的,你根本就是一个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牺牲的!”凝眉字字泣血,只是这血,有她的,也有他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是眼睁睁地看着你把我们的孩子杀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木图一起生活吗?还是瞒天过海,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唤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作阿玛?”
“哈哈哈。。。”对于胤禛的问题,凝眉无言以对,却发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笑声,这笑声里透着彻骨的怨毒,在六月的艳阳天里听来,依然让人毛骨悚然,“你杀了木图,老天爷就让我们的孩子去给他陪葬!哈哈哈。。。报应啊,这是你的报应,也是对我的惩罚!要不是我,木图还会在准噶尔当他的太子,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送死?都是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凝眉的情绪已经完全奔溃,失控的情绪太需要找到出口,此时,她正好看见床头挂着的一把木图从前最喜欢的佩刀,便发了疯一般冲过去,拔出刀刺向自己的身体。幸好胤禛眼明手快,飞扑过去格住凝眉握刀的手。
“你放开我。。。”
“你冷静点,不要作傻事!”
凝眉一心求死,力气居然无比巨大,胤禛慌了神,毫无章法地和她纠缠在一起,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一个反手,并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将凝眉压在桌子上,胤禛握着凝眉的手腕向桌子的边缘重重一击,已经虚耗尽体力的凝眉一个吃痛松了手,那把刀才“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危机暂时解除,胤禛似乎依旧有些惊魂未定,所以,当门外的海拉提和阿古拉听到屋内异样的动静破门而入之时,他依然死死地压着凝眉,胸膛剧烈起伏着,气息紊乱。
“四爷!”“格格!”见此情形,两个下人不约而同地惊呼。
“都给我出去!没有吩咐谁都不许进来!”胤禛命令道,两人虽仍不放心,却只能退下。
胤禛松开凝眉,捡起地上的佩刀,他看着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空洞的皮囊一般倚靠在桌边的凝眉,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董凝眉啊董凝眉,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依然没什么长进。”胤禛叹了口气,神情里满是嘲讽的意味,“想当年,老八他背信弃义娶了尔雅,你只会躲在德安堂里自己为难自己。如今,你的木图死了,你还是只会伤害你自己。”
胤禛直直看向凝眉原本茫然无一物的双眼,发现里面闪起了星星点点愤怒的火光,他满意了,继续煽风点火,“现在真相大白,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我就是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人。我就在你面前,来呀,杀了我替你的木图报仇啊,杀啊!”
胤禛大声说着,上前一步逼近凝眉,并递上刚才那把佩刀。凝眉双唇颤抖,不自觉地双手撑地,向后挪动了一点身子。
“怎么,你不敢?不要告诉我,你心里还对我这个杀夫仇人有情,下不去手!”胤禛向凝眉靠近,言语的挑衅也步步升级。
“不。。。不。。。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了。。。”凝眉狂乱地摇头,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胤禛并不阻拦她,只是用更响亮清晰的怒吼声回应,“你不是说你欠了木图很多吗?那你怎么不为他报仇?杀了我啊!难道你就因为心里的这么点见不得人的私心杂念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吗?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木图?百年之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这个为你舍弃了江山的男人?”
“不。。。啊。。。”凝眉心里的火山终于爆发,她夺过胤禛手里的刀,紧闭着双眼,向未知的方向刺去。
等她睁开眼,只见那柄刀正直直地插在胤禛胸口,鲜血就像火山口喷出的岩浆般汩汩不断,胤禛的脸霎时褪去所有血色,只是他眼里的笑意却清晰可见,就和以往每一次凝眉经历伤痛后痊愈归来时,他望向她的笑容一样欣慰温和。
“不。。。为什么要逼我?”凝眉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沿着桌角任身体慢慢陨落。
胤禛手扶门框支撑着快要失血过度的身体,这时,门外的阿古拉和海拉提觉得事态严重,不得不再一次冲了进来,见到了这样一幅惨烈血腥的场面。
“四爷!四爷!我去叫太医!”阿古拉转身准备出去喊人。
“不必了。。。”胤禛紧紧抓住阿古拉的袖子阻止了他,“送我回府。。。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许外传,否则,格杀勿论!”胤禛用最后的气力作出最周祥的安排,然后便不省人事地伏在阿古拉的肩上被架了出去,连再看一眼蹲在屋角瑟瑟发抖的凝眉都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