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凝眉》紫绯鱼

29、第二十九回 他乡故交两不知 洞房花烛守空闺

　　和亲的队伍沿着既定的路线缓慢地朝目的地移动着，每进入一个省，当地的地方官就要好好招待一番，为队伍补充给养，然后又是无休止的山路颠簸。
　　或许是离开了故土，离开了爱人，就连倩兮也变得沉默，主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沿途风光，都不敢多开口，生怕话一多，不小心就触碰到了各自心里的雷区，惹彼此伤心。所以，倩兮在埋头整理东西或干针线活的时候，凝眉要么头靠着窗棂看窗外那些或美妙或苍凉的风景，要么就是埋头看书。这些书还是康熙特地命人整理抄写出来给她带着的，都是关于准噶尔部的一些详细历史，风土人情，气候条件，山川地脉以及政治格局，不可否认，熟读这些内容，无论是对她将来从容胜任太子妃来说，还是充当一名合格的间谍来说都是非常有益处的。
　　从这一本本厚厚的书册中，凝眉也了解到，噶尔丹早在当年自己所参与的一役中兵败如山倒，仓皇撤军之后又遭逢内部哗变，山穷水尽之下仰药自尽。如今准噶尔部的台吉则是他的侄子策旺阿拉布坦，而自己要嫁的则是他新近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的儿子。
　　历史总是那么的相近，你算计我，我推翻你，被载入史册的始终是那些最终站在了权利顶峰的王者，而为这一过程付出了生命的小人物却注定要被湮灭，或许若干年后，会有好事的人在茫茫故纸堆中找出一两个这样的姓名来加以研究，却远远还原不了当时的惊心动魄和跌宕起伏。
　　凝眉轻轻叹口气，放下书本，揉揉发胀的眼睛，看看远处的山川，想着如果还在京城，这时的自己会在干什么，而四爷又在干什么，想着想着突然脑中的画面变得真实起来，心里的人仿佛就在身边，一颦一笑都是那么触手可及，可是随着马车的一个剧烈颠簸，这无比实在的一切居然像个脆弱的肥皂泡般瞬间就破裂得无影无踪了，原来一切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经过一连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等进入了准噶尔的地界，已是严冬腊月，一路上旅途劳累，外加气候多变，凝眉感染了风寒，身体虚弱，咳嗽不止。所幸的是漫长劳累的征程终于在一系列隆重繁琐的欢迎仪式之后宣告结束，凝眉被暂时安排在宫里休息，择吉日便举行大婚，到时候再搬入太子宫中居住，当然，在此之前，她是不能见到自己未来夫君的。
　　准噶尔的冬天温差非常大，一天之内乍冷乍暖的气候让凝眉非常不适应，所以旅途中所受的风寒不但未见好转，反而加重了。
　　“格格，昨儿夜里您咳嗽又厉害了，你看你，一路上瘦了这么多，气色又不好，后日大婚又得受累，这身体怎么吃得消？”倩兮一边替凝眉梳头，一边不无担心地说道。
　　“瞎操心，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再说了，瘦点儿不是更好看么？”凝眉对着倩兮俏皮地眨眨眼，然后又是一阵咳嗽。
　　“也不知道这个太子长什么样子，我看他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壮硕的很啊！”
　　“唉，随他长什么样，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凝眉叹口气。
　　倩兮蹲下来，搂着凝眉的肩膀说：“格格，对不起！倩兮又惹您伤心了，您可千万要放宽心啊，您现在这样子，特别像夫人，她也是日日思念老爷，结果郁郁而终，倩兮不想您也步了夫人的后尘。”说着便伏在凝眉肩上嘤嘤抽泣起来。
　　凝眉笑着拍拍倩兮的手背，说道：“放心吧，不管今后日子是好是坏，我都会好好过，好好对自己，绝不自暴自弃！”
　　倩兮听了，终于破涕为笑，用力地点点头，两人拥抱在一起，额头相抵，又是哭又是笑。

　　大婚当日，宫里到处张灯结彩，凝眉一大早就被一屋子的婢女簇拥着开始梳妆打扮，她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看镜中的自己从苍白素颜变为明快亮丽，除了倩兮之外，其他婢女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感觉在这群忙碌的人中，自己倒成了唯一的局外人。
　　终于，梳妆完毕，凝眉只觉得这满头的金银珠钗快要把自己的脖子都压断了，由上好的绸缎制成，外加精致繁复绣工点缀的喜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自己相对于准噶尔女人来说显得瘦弱矮小的身躯，连面孔也仿佛沦为这一堆昂贵行头的陪衬了。吉时一到，红盖头便蒙在了头上，凝眉不知道周围人在说什么，更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彻底变为一个提线木偶，任由下人摆布着走出自己的房间，跨入喜轿，走向太子的宫殿和未知的将来。
　　按照准噶尔的规矩，凝眉的轿子被抬到了一处恢宏的庙宇前，庙里供奉着准噶尔人的祖先，在两人正式成婚之前先要在这里进行昭告天地祖先的仪式。
　　轿帘掀起，倩兮扶着凝眉走出轿子，慢慢地走到通往祭天台的高高的台阶前，然后将凝眉的手交到已经等候在那里的太子手里，由太子搀扶着一步步走上去完成整个仪式。有了红盖头的掩护，凝眉便有恃无恐，暗暗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太子，也就是那个即将被称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虽然红盖头经纬错综，模糊了视线，可是眼前人冷傲不屑的眼神深处那一抹慧黠，他黝黑健康的肤色和刚毅伟岸的身形却是那样清晰地与深埋在记忆中的那枚影子完美契合，分毫不差。凝眉感叹，自己同意和亲时是有多么得万念俱灰，以至于居然从来没有留意过未来夫婿的姓名，这张脸让她想起了那段战火纷飞的时日，他为她挡下了一刀，她为他包扎伤口，她百般无奈的背叛，他毫不犹豫的原谅，原以为一切都已被深埋在战争的废墟瓦砾之下，却想不到又在今日这满目的鲜红中重见天日。
　　“木图，难道我欠你的一切老天终究还是无法忘记吗？”凝眉在心里哀叹，面对命运，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她的思维停顿在往日的回忆里，连脚步也跟着变慢。
　　“怎么了？才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大清朝的人也太不济事了吧！”傲慢的语气在耳边响起，木图明显感到凝眉的速度跟不上自己的。
　　想来没见到庐山真面目，木图是不会知道眼前这个所谓的大清国公主就是当年闯入自己营地的董凝眉。凝眉收回心神，深呼吸两口，继续跟着木图拾级而上。
　　祭天仪式庄严隆重，同时又冗长乏味，凝眉听不懂那些长篇累牍的祭词到底说了些什么，却在红盖头的掩护下，将木图打量了个遍。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不知为什么，从头至尾都流露出一副不屑鄙夷的神色，从刚才对凝眉说话的语气里也可以听出，似乎对这位将要成为自己正妻的大清公主有颇多不满和成见，或许他的心也早已许了别人吧。
　　祭天仪式结束，一天的任务对于凝眉来说便宣告完成，因为接下来的宴会按照规矩她不必参加，只需在洞房中静静等待便可。凝眉由侍女们搀扶着送入洞房，刚一坐上床沿，她就有种想趴在床上的冲动，刚才站立了这么长时间，只觉得双腿都发麻了，浑身酸痛，怎奈那些侍女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而是分成两列站在屋内等候吩咐。
　　时间一点点流逝，桌子上硕大的龙凤花烛摇曳着昏黄的光芒，照得凝眉有些昏昏欲睡，她的心里突然开始紧张起来，等一下宴会结束，木图会不会发现自己就是当年那个背叛了她的人？不管怎样，现在自己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面对一些夫妻间的亲密举动，是应该拒绝还是听天由命？凝眉的心里七上八下，不停打鼓，直到原来双腿的酸麻疼痛转移到了腰上，她才发觉夜已经很深了，自己在房里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按说宴会应该早结束了，可是却迟迟等不到木图进洞房。又过了许久，凝眉困得上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一个侍女才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跪在跟前。
　　“启禀娘娘，太子说他。。。还有很多公务没有处理，今晚就。。。就不来了，请您自己早点歇息吧！”
　　话音刚落，凝眉似乎能清晰地听到其他侍女那声压抑在喉咙口的惊呼声，洞房花烛夜，新郎居然连洞房也懒得入，说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要是普通女人，或许早就气得花容失色，大发雷霆了吧，难怪眼前这个进来通报的侍女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可是，凝眉的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你会说汉语啊？叫什么名字呢？”凝眉问道。
　　“回娘娘，奴婢叫海拉提，是大汗特意挑来伺候娘娘的。”
　　“哦，我还正愁没办法和你们交流呢！好了，你们都下去吧，今儿一天也累了，叫倩兮进来就可以了！”
　　“是！”一屋子下人便呼啦啦地都退了出去。
　　凝眉迫不及待地掀起了盖头，松了领口的扣子，一头栽倒在松软的枕头上。
　　“这太子也太不像话了，居然连洞房也不入，这不是明摆着给格格您一个下马威吗？”倩兮刚一进来便牢骚满腹。
　　“好了，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凝眉瘫倒在床上说。
　　“我是替格格不平，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您在这里可怎么立足啊，那些侧妃什么的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你呢！”倩兮一边说着，一边将凝眉从床上拖起来，帮她卸下沉重的头饰和衣物。
　　“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争风吃醋，随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凝眉的话，“对了，以后在人前说话要注意改口了，让人听见了可不好。”
　　“哦，”倩兮无精打采地说道，“您今天还没吃东西呢，我去弄点吃的垫垫肚子，娘娘想吃什么？”倩兮故意俏皮地将“娘娘”两个字拖了长音。
　　“你给我熬点粥吧，其他的我也没胃口！”
　　“是，娘娘，稍等一下，马上就好哦！”说着，倩兮飞快地跑了出去。

　　转眼，凝眉大婚已经两个多月了，整个太子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妃受到了太子的冷遇，自从婚礼以来，太子从来都没有踏进过太子妃的房里，而大婚当天晚上，其实太子根本不是去忙公事，而是以此为借口，去了另一名宠妃阿依娜房里。
　　凝眉从来不把这些议论放在心上，在这座偌大的太子府中，她仿佛是过起了隐居生活，极少走出自己的庭院，平日闲来无事，就在房中练练书法，或是自己和自己手谈一局，或是抚琴自娱，这些日子来，她的棋艺和琴艺倒是精进不少。有时，冬日的午后有温暖的阳光，凝眉便和倩兮一起坐在院子里做一些绣工，两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眨眼便是日暮西山。凝眉也觉得奇怪，从前根本静不下心来在同一件事上消磨整个下午的时光，而如今，她可以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忘了时间的存在，一呆就是大半天。
　　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凝眉剪了一枝德安堂里开得最好的梅花，如今，她将它插在自己院子里，希望它也能在遥远他乡的严冬，开出生机勃勃的花朵，沁出孤傲出尘的幽香，慰藉自己孤单寂寞的灵魂。
　　来到准噶尔的这些日子，凝眉已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一开始还有些人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但见她不怎么和下人们交流，甚至连自己的院子都很少出，久而久之，也就索然乏味，无话可说了。
　　按照规矩，大婚第二天，一些太子的侧妃都应该来拜见正妃，然而，凝眉却称病把这些繁文缛节全都免了，一个也没见，从此以后，侧妃们也就当没有这个太子妃的存在，日子还是和从前一般别无两样。
　　凝眉虽然不出门，但是通过自己那个会讲汉语的婢女海拉提口中也了解了一些情况，比如，目前的侧妃中，阿依娜几乎是受到了木图的专宠，她是某个部落的公主，有“准噶尔第一美女”的美称，当年，木图带兵征服这个部落的同时，也征服了这个美艳动人，热辣性感的傲骄公主。
　　阿依娜除了人长得漂亮之外，性格也是飞扬跋扈，加上木图的宠爱，在太子宫中，大家只知有侧妃阿依娜，不知有正妃董凝眉。虽然没有正面接触，但是凝眉也远远地见过阿依娜几次，她身材高挑丰满，凹凸有致，一头乌黑如瀑布般的秀发微微带卷，倾泻在圆润的肩头，随着步伐的跃动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她的肤色健康红润，双眼顾盼生姿，只消朝你看那么一眼，就连凝眉见了也心旌摇荡，更别说是男人了。
　　在阿依娜穿着红色的披风跨上马背，鲜衣怒马奔驰在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中，与木图互相追逐嬉戏时，凝眉只愿意在以屋子里的火炉为圆心，方圆五米为半径的范围内活动，而由于对气候和饮食的极度不适应，凝眉瘦了一大圈，路途上受了风寒后又一直没好利索，断断续续地发烧咳嗽，整日脸色苍白，再加上身高不高，相形之下，就更像弱不禁风，营养不良的林妹妹了。
　　农历新年过后，各宫可以去领用一些大汗赏赐的布匹或是珠宝，在京城的时候，凝眉就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便遣了海拉提去。
　　海拉提垂头丧气地回来后，凝眉一边翻着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回来啦，都得了哪些好东西呀？”
　　“娘娘饶命，是奴才没用！”海拉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倒把凝眉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这是？快快起来说话！”凝眉急着将哭哭啼啼的阿拉提扶了起来。
　　“娘娘，奴婢没用，拿到的都是些入不了眼的东西，好的东西都让侧妃给拿走了。”海拉提抽泣着，缓了口气又说，“她。。。她还说。。。。”
　　“她还说什么了？”在一边气愤不已的倩兮着急地问道。
　　“她还说，反正你们家主子一天到晚都窝在房间里，太子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要这么好的珠宝和布料也是浪费。”海拉提哭诉着，声如蚊呐。
　　“好了好了，这大过年的哭得这么伤心多不吉利，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些东西你就拿下去，自己挑些喜欢的，其余的就自己处置了吧！”凝眉笑着说，目光重新移到刚才的书本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海拉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娘娘不怪奴婢就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拿赏赐？”
　　“你这个小丫头，”凝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要不要我狠狠地抽你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呀？”
　　“啊！不要不要！奴婢谢谢娘娘大恩！”海拉提想必是没受过这么大的赏赐，欢天喜地地谢了恩，“娘娘，你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的主子，好人一定有好报，娘娘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的。”
　　“好了，就你嘴甜，下去吧！”
　　海拉提抱着一大堆的东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凝眉望着她快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刚想继续翻会儿书，却发现倩兮的脸上阴云密布。
　　“我的姑奶奶，这刚刚好不容易下了血本哄走一个，你又是怎么了吗？”凝眉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书本，捏着倩兮鼓起的腮帮子问道。
　　“我还不是替娘娘您担心呀，长此以往，阿伊娜只会越来越嚣张，您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要是娘娘和太子还有那么点儿情分，那也好仗着太子正妃的身份，压阿依娜一头，可是按现如今的情况，再这么发展下去，恐怕连下人们都要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倩兮话里隐含的意思很明显。
　　“我觉得这样挺好，这几个月来我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至于其他人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是不是有人把我放在心里。”
　　“娘娘，您这样认死理，不是为难了自己吗？既来之，则安之，凭您的为人学识和样貌长相，只要稍稍上心争取一下，太子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连见都不来见您一面呢？”
　　听了倩兮的话，凝眉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引起了一阵咳嗽，她一边喝着水一边说：“我哪有这么大的魅力，完全不是阿依娜的对手，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每次跟你说正经的，你就嬉皮笑脸！”倩兮不满地说。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也了解，在京城的时候，都是帅哥围着我转，现在你叫我去倒追，没这方面经验啊，你说是不是？”凝眉俏皮地冲倩兮眨眨眼睛。
　　“看来你是油盐不进啊，我也不跟你扯淡了，给你熬了些鸡汤，端来喝一些后睡个午觉吧。”倩兮佯怒，她了解凝眉，她总能把苦闷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