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凝眉》紫绯鱼

28、第二十八回 日暮酒醒人已远 青关望断去时路

　　监牢里的每一天都何其相似，睡觉吃饭，日升月沉，胤禛怕自己很快就会忘了时间的流逝，于是，每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高墙上的小窗时，他就捡一块小石子放在床头，现在，枕边已经有整整二十块了。
　　大牢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什么消息也听不到，胤禛也不刻意去打听，因为他始终认为，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一般，可是眼睛却直愣愣地睁着，手指不断摩挲着代表今天的那颗小石子，周遭太静了，静得使人耳膜鼓胀，听觉异常灵敏，胤禛分明听到了牢房外面的通道尽头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的心脏开始和着外面急促的脚步声飞快地跳动起来，从床上翻身坐起，冲到牢门口，脸颊紧紧抵着牢门，尽最大的可能延伸自己的视线，来张望门外的世界。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从模糊到清晰，从欣喜到绝望，那鲜艳的红色深深地灼伤了胤禛的双眼，朝思暮想的身影，此刻却最是不忍相见。
　　“四爷！”凝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胤禛眼前，两人的手穿过牢门上的栅栏紧紧相握，那温润又美好的感觉仿若一剂起死回生的猛药，瞬间渗透胤禛的皮肤直达心脏，把他带离行尸走肉的状态。
　　“凝眉！”胤禛颤抖的双唇无法更多地倾诉衷肠，心照不宣的诀别让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牢头过来打开了牢门，凝眉走进牢房，她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装，耳边带着胤禛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梅花耳坠，妆容也一改以往清淡素雅的风格，刻意用了鲜艳亮丽的色彩搭配，细致描摹的眉眼，精心妆点的绛唇，都仿佛是为着让人过目难忘这一个目的。
　　“你今天真漂亮！”胤禛真心地赞美。
　　凝眉盈盈一笑，“当然了，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嘛！”她转过身，从随身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一对龙凤花烛，轻轻点燃后，一室暖黄色的光芒，衬得凝眉的容颜仿似一幅需秉烛端详的古画，隽逸幽远，精致娇贵。除了龙凤烛之外，她又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壶好酒，两个酒杯，以及若干小菜，安排妥当之后，她回过头来看着胤禛说：“四爷，陪我喝一杯可好？”
　　胤禛慢慢坐在桌前，看凝眉提起酒壶，将琼浆玉液满满地注入自己面前的酒杯，刚想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凝眉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唉，四爷，一人独饮有何乐趣？”说着，她也倒了一杯酒，坐在胤禛身边，只见凝眉端起酒杯，手腕轻盈地绕过四爷的手臂，“四爷，和凝眉喝一杯交杯酒吧，这样我也能算是你的妻子了。”凝眉笑着说，跳跃的烛光映入两人的眼底，皆是一片水光粼粼。
　　胤禛仰头喝尽了杯中酒，一连又倒了好几杯，还嫌不够过瘾，将剩下的一点酒全部灌进肚子里，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凝眉，良久才说一句：“凝眉，对不起！”
　　酒入愁肠，早已调不成调。
　　“不，不要说对不起！”凝眉的纤纤玉指按住胤禛的嘴唇，“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胤禛握住了凝眉的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仿佛只要用点力，就可以将凝眉揉进自己的心里，任谁也抢不去。
　　“对不起！”胤禛喃喃重复，此刻越甜蜜的情话也越苦涩，越刻骨的相思也越绝望，衷肠多诉更添离愁，告别的话终是不忍出口，千言万语，唯有一句“对不起”。
　　“四爷，我以前觉得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天堂，现在我已经把你装进我的心里了，所以，无论我在哪里，无论你在不在身边，我都能觉得快乐！” 凝眉动情地说着，她轻轻拿起胤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你就和我在一起，永远永远！”
　　温热的气息在胤禛的颈间翕动，他的手心里是凝眉的心跳和柔软起伏的身体曲线，酒精在身体里蔓延，从心底流淌出一股莫名的燥热和悸动。
　　“四爷，喝了交杯酒就是夫妻了，我想把自己完完整整都交付给你，这样就能不留遗憾地走了，好不好？”凝眉小心翼翼地问着，与此同时，她丰盈柔软的唇瓣在胤禛的耳畔和脸颊摩挲逡巡，明明气吐如兰，却偏又似荒原上的疾风，裹挟着欲望的火种，点燃躁动难耐的身体，摧枯拉朽般将理性和意志碾压。
　　胤禛的心里一直在呐喊，想要拒绝，偏偏身体和双手一样也由不得自己，他从来未曾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和犹豫。
　　凝眉的双臂像蛇一般缠紧了胤禛的身体，一阵窒息感之后却是幸福的眩晕，如果能就这样死在她的温柔乡里，是此刻最大的福祉。
　　“四爷，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好不好？”凝眉语气近乎央求，态度却是那么坚决，她捧住胤禛的脸，急切地吻着他的唇，生涩又热烈,她微微倾身，将胤禛推倒在床榻上，如涨潮的海水一般，温柔缓慢，却拥有吞噬一切的霸气，无论胤禛如何坚持，此刻已经没有半分拒绝的气力，只能化作海水下细密坚实的沙滩，沉默地纵容着浪潮的索求。
　　胤禛凌乱的心志和凝眉披散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阴森黑暗的牢房里却散布着旖旎瑰丽的氛围，就在他彻底沦陷之前，分明尝到了一种苦涩的滋味，那是凝眉未曾停过的泪水，这突兀的滋味，冰冷的温度，突然像一记猛烈的耳光，将胤禛从恍惚中抽醒。
　　“不，不能这样，凝眉！”胤禛按住凝眉的手。
　　凝眉并没有理会他，执拗地不肯停下来，反而以更加凌厉的攻势，企图再次将胤禛拉回疯狂的深渊。
　　“不，不能这样！”胤禛猛地翻身，压制住了凝眉火热的身体，同时，也按住了她的手腕，将扔在一边的外衣替她盖上。
　　“四爷，你不想要我吗？难道你不喜欢我？”凝眉的脸颊潮红，眼神迷蒙，“为什么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我？”
　　“凝眉，是我对不起你，不能救你，更没有资格将你推入深渊，我不能这么自私，”胤禛抖声说道，泪水从眼角滚落，砸在凝眉的脸上，与她的泪混在一起，“我做梦都想完完整整地拥有你，可是不是现在，不是这里。你此去和亲，音信杳杳，前路茫茫，准噶尔注定只是利用你偷安，想必日子不会好过，如果再让人发现你并非冰清玉洁，到时候要如何自处？我不能再次成为你的罪人。”
　　“四爷！”凝眉悲怆地抱住胤禛，“一切都是我愿意的，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顾虑这么多呢？”凝眉捶打着胤禛的胸膛，恨他为自己思虑太多。
　　“对不起，凝眉！”胤禛只能用力地抱住凝眉，重复着这三个最无力最荒凉的字眼。
　　“那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凝眉抬起脸认真地问。
　　“忘？要是能忘该多好啊，世间便不会再有彻骨的相思之痛了。”胤禛叹息一声。
　　“四爷，相信我，坚持下去，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的，真的！”凝眉认真地看着胤禛。
　　“你也要坚持下去，无论多艰难，我们都一定会再相见的！”两人依偎在一起，享受着这最后的相处时光。

　　夏末秋初，碧水长天，从太和殿领了圣旨出来，凝眉站在高高的雕栏石阶上最后一次凝望这座宏伟的宫殿，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盛装华服之上，平添了几许光彩与贵气。很多年之后，四爷也将会龙袍加身，站在这里俯瞰众生，只是那个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将不会是自己了，凝眉这么想。
　　和亲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凝眉走了过去，却赫然发现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高大身影，她抬起头，伸手挡住耀眼的光线，看见那人逆光里依然温暖的笑容。
　　“凝眉，你来的时候有我陪伴，走的时候也让我送你一程吧。”胤禩说着，仿佛两人依然还是十几年前那对不谙世事的少年，你可以陪我一段寂寞冗长的天涯孤旅，我也可以报你以无悔青春里的欢歌笑语。
　　“好啊，有劳你了。”凝眉故作轻松地笑笑，喜庆红妆却掩饰不了眼底的无尽苍凉。
　　这时，走过来一个侍卫跪在凝眉跟前说道：“臣阿古拉从今日起就负责格格的安危，请格格上车。”
　　“原来是你啊！本以为山重水复，我注定要孤零零一个人上路，却没想到还能见到老朋友，真不错啊！”凝眉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阿古拉的肩膀上，一用力便上了马车。
　　车轮驾着豪华宽大的喜轿开始移动，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也缓慢地跟着行进起来，不一会儿便出了神武门，凝眉终究还是没忍住，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身后的这座紫禁城。此刻，没有一个形容词可以准确描述她内心对这座宫殿的感情，虽然谈不上喜欢，但这里的飞檐斗拱和朱门红墙，已然成为了自己生命中绕不过去的坐标。宽敞舒适的庭院不仅给了自己一个容身之所，更让自己体验了父兄姊妹的亲情温暖，作为自己的家，这里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纵然在此处，自己目睹了最无情的皇权和最惨烈的别离，但也让自己获得了最刻骨铭心的爱情，所有跌宕起伏的境遇和大开大阖的情绪仿佛都浓缩在这进入紫禁城的十几年时光里，所以此刻的凝眉心如止水，无悲无喜，再也拿不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去贡献给这告别的一幕。
　　“我们已经离开紫禁城了，时间真快，想当年你来的时候才十岁。”胤禩感叹地说。
　　“是啊，时间最是无情。”凝眉附和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而微笑，时而沉默，胤禩记不清他和凝眉已经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了，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却也是两个人分别的时刻，他多么希望出关的这条路能无限延长，直到天荒地老。但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清晨出发的队伍，走到日暮西山时分，离关口已经不远了，凝眉示意队伍停下，自己则走下车来。
　　“八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前面就出关了，留步吧！”凝眉说道。
　　胤禩下马，定定地看着凝眉，即便到了最后一刻，离别的话终难出口，他的下巴和双唇忍不住颤抖，看得出他正竭力控制住自己哭泣的欲望。
　　凝眉别过脸，飞快地擦掉不争气掉落的眼泪，待再次转身的时候，又换上了一副强颜欢笑的面孔，“好了，再怎么说，今天也是我出嫁的日子，你这个当兄长的不应该老摆出一副参加我葬礼的哭丧脸吧！”
　　“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许胡说！呸、呸、呸！”
　　“胤禩，不管以前怎么样，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亲爱的哥哥，此去前路，吉凶未卜，你和我一样都要好好保重，该放手时便放手。”凝眉一语双关。
　　“你还说我，你自己呢？能放开手，重新开始吗？”
　　凝眉自失地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好了，时间不早了，真的该走了，临走前我还能最后抱抱你吗？”
　　胤禩弯起眉眼，露出标志性的温暖笑容，张开了自己的怀抱，凝眉踮起脚，轻轻拥住他的脖子，在背对着人群的时候，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良久，凝眉终于在胤禩的耳边郑重地说：“保重！”
　　胤禩已是无语凝噎，只能重重地点头答应，他紧紧地抱着凝眉，固执又徒劳地延长两人相处的时间。
　　“格格，格格，等等我，等等我！”呼喊声由远及近，将相拥哭泣的两人分开。
　　倩兮和十四阿哥两人一前一后从远处策马而来，倩兮率先下马，今天是她奉旨和十四阿哥成婚的日子，只见她鲜衣红妆，细细打扮之下也有动人心魄的美艳。
　　“格格，我要陪你去准噶尔和亲。”倩兮坚定地说。
　　“胡说什么呢，你已经不是我的贴身丫鬟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该好好相夫教子才是，怎么能陪我去和亲呢？”
　　“不，当年夫人临终的时候，就让倩兮好好照顾格格，所以，不管您是董家的小姐，还是宫里的格格，还是和亲的公主，倩兮都要陪着您，更何况您此去路途遥远，前途不明，倩兮如果真的丢下您，自己去享福，将来到地下见了夫人，要我怎么向她老人家解释啊？”
　　这是倩兮第一次用如此坚决的语气表达自己心里的看法，凝眉沉默着，她内心强烈地渴望倩兮能与自己同行，因为前路实在太寂寞，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举目无亲，时常让人思之犹恐，但是理智又告诫自己，没有权利拿别人的幸福为自己陪葬，不知该如何说服倩兮，说服自己，凝眉只能求助于随后赶来的十四阿哥。
　　“你不要看我，你们主仆两个真是一个德行，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可倩兮还是执意要来。”十四阿哥无可奈和地说。
　　“十四阿哥，倩兮这辈子能有格格这么一个好主子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运气，所以再也没有福分能成为你的妻子了，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还能再续今生缘分。”倩兮哭着说，看得出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情与义之间做出了明确的抉择。
　　“倩兮，虽然我们还没来得及正式拜堂，但你已经是我的福晋了，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府里和心里都永远有你的位置！”
　　“十四，你发什么疯，既然倩兮已经是你的福晋了，你怎么能让她跟我一起去准噶尔冒险呢？”凝眉在一边焦急地抗议。
　　“凝眉，你也别坚持了，既然倩兮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也不是我们三言两语可以劝回去的。说真的，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真的是于心不忍，现在有倩兮陪你，也算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我们也放心不少。”站在一边的八阿哥终于发话。
　　“就是就是！”倩兮紧紧地拉着凝眉的胳膊，用力地点头。
　　凝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紧紧地反握住倩兮的手，此生能得一人生死相随，夫复何求？
　　“此情此景，可惜无酒啊！”十四阿哥大发感叹。
　　“谁说没有？阿古拉，去把车上我陪嫁的酒拿一坛出来。”凝眉朗声吩咐道。
　　不一会儿，阿古拉就拿出一坛酒，凝眉率先揭开写着双喜字样的封条，一股薰然欲醉的香气便弥散开来。
　　“好酒！”说着凝眉便一仰脖子，“咕咚咕咚”捧着坛子喝起来，完了，还直接用袖口擦擦嘴，顺便把酒坛又递给了倩兮，“倩兮，你和十四阿哥还没来得及喝交杯酒吧，你将就一下，我和八阿哥作个见证，今儿就算你俩正式成为夫妻了。”
　　“嗯！”倩兮羞答答地应道，喝酒倒是不含糊。
　　十四阿哥接过倩兮的酒坛，说道：“一切尽在不言中，凝眉，倩兮，你们都要好好保重，他日有缘，必当重逢！”
　　接着轮到八阿哥，他端着酒坛，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觉得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终于还是选择沉默着将一腔愁怀饮尽，然后重重地将酒坛砸碎在地上。
　　凝眉猛力地深呼吸一下，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时候不早了，再这样下去天黑前就出不了关了。这样吧，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转身，谁也不要目送谁的背影，可好？”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然而真的等那个“三”字一出口，却有一个人没有转身。
　　“八哥，别看了，走吧！”按照约定转身的十四阿哥见八阿哥身体丝毫没动，便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直到凝眉上了车，车队驶向更遥远的方向，这才轻声地提醒。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当初真的没想到，这一放手竟然就是一辈子啊！”胤禩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凝眉坐在车里，和倩兮都各自品尝着离别的滋味，所以车厢里一片寂静，凝眉的眼神不时地探出窗外，希冀心里最惦念着的那个人能忽然间出现，哪怕两人还能再多相处几分钟也是好的，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她也劝自己，何必这么执着？见了又能怎样，不过是徒增痛苦，不如不见。随着关口渐渐临近，心也渐渐变得麻木，不再敢有所期待。

　　话说那日胤禛和凝眉在牢里度过了最后一晚，早晨宿醉醒来，头疼欲裂，身边佳人已去，只留余温，昨夜的一切仿若春梦一场，梦醒了无痕。
　　狱卒走了过来，“丁零当啷”地把牢门打开，然后一个太监宣读圣旨，毫无悬念地，胤禛重获自由了，代价是他最爱的女人和最亲的弟弟。他木然地跟着那个太监走出了宗人府的大牢，习惯了阴暗的双眼乍然见到阳光，一阵刺痛，胤禛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皇上可有下旨何时让凝眉格格去和亲？”胤禛像是突然记起一件重要的事，问身边的太监。
　　那个太监愣了一下才答道：“回四爷，皇上早就已经下旨了，格格今日一早已经出发，这会儿估摸着快出关了。”
　　胤禛的大脑霎时空白了，虽然早就作好了分别的准备，但这一刻真的来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释怀，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盲目而坚定的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见凝眉一面，一定一定！于是，他不由分说，强行跨上旁边侍卫的一匹马，如一支箭般朝宫外射去。胤禛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搁，心里不停地祈祷，祈求上天让凝眉走得慢一点，好让自己再看一看那魂牵梦绕的容颜，好让自己再说一遍从前羞于出口的动人情话。
　　皇天不负有心人，胤禛抄了无数山间小道，终于赶在凝眉和亲队伍的前头来到关口处。他下马站在一处最高的山头上，俯瞰着浩浩荡荡的马队从远处而来，鲜红的喜轿格外醒目，可是此时，胤禛却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让自己走到凝眉的面前，他怕看到那曾经眉带春风眼含笑的容颜被泪水洇湿成模糊的一片，他怕到了嘴边的喃喃情话最终变成酸涩难忍的哽咽，他更怕满腹的临别叮嘱逃不过“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劫数。所以，胤禛宁可目送着凝眉的背影远去，宁可在夕阳的余晖里，生生站成一段石崖，和背后的崇山峻岭混做一体。
　　相爱的人似乎总有心灵感应，就在快要出关的前一刻，凝眉突然抬头看两边的群山，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山头上的身影，虽然只是那么渺小的一个黑点，凝眉却固执地坚信，那就是四爷送别的身影，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不停地挥手，可是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根本无从辨认那个黑点是否也同样在回应自己，不甘心的凝眉又拿出自己的红盖头，攥在手里使劲挥舞起来，直到出了关，直到连那个黑影也看不清了，一阵狂风吹来，红盖头离开凝眉的手，兀自在风里翻飞起舞，朝胤禛站着的那座山头一路飞去。
　　“再见！”当那顶红色的轿子在视线里缩小成一个红点的时候，胤禛终于在心里说出了最后的告别，他相信凝眉的心能听见，这是告别，也是承诺。
　　和亲的队伍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那块红盖头历经百转千回，终于心有灵犀般跌落在胤禛的脚边，他把它拾了起来，掸落粘在上面的尘土后仔细折叠好，藏进衣襟的深处。
　　夜色中，胤禛牵着马，行尸走肉般转身向王府走去，没多久又无端下起大雨来，雨势滂沱，然而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前行，仿佛这雨下在别处。冰冷的雨丝划过胤禛的身上，如凌迟的刀尖般，钝钝地剐在心里最脆弱的地方，然后顺着低垂的手指缓缓滚下，此时已然带了身体的余温，不复刚才的冰冷，就好像滴落的是在身体里流动的鲜血。
　　胤禛就这么走着，走过来时的一段山路，又走过一段空无一人的驿道，再走过白天热闹繁华而现在却沉寂寥落的集市，慢慢地，周遭的场景变得熟悉，他知道，自己的家就在前面，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徒步走过了多长的路，已经淋了多久的秋雨了。
　　雨幕中，王府门口点亮了照明归路的灯笼，福晋和下人们都焦急地守候在门口等待归来的人，想必屋里已经准备好了可口的饭菜，温热的洗澡水和柔软的被褥，可是却没了自己最期待的人，不知道是否还能将这个地方称作为“家”。
　　胤禛停住了脚步，脸色苍白地站在了雨中，嫡福晋发现了倾盆大雨中飘摇的身影，着急地冲了过去，其他人也跟了过去，牵马的牵马，打伞的打伞，还有人在着急地说着什么，可是胤禛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和雨滴打在滚烫的皮肤上蒸发出的咝咝声。他木然地被这群人簇拥着朝那个所谓的家走去，刚走到门口，只觉得喉咙间泛起一阵腥甜，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被吐了出来，周围的人表情吃惊，或许还发出了此起彼落的哭声，然而胤禛还是什么都听不见，他麻木地看着那抹鲜红，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血红的一片，耳边连仅有的雨声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下来，终于只剩下自己和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晕厥的胤禛抬进屋里，他浑身滚烫，脸色苍白，双唇殷红，两眼紧闭，福晋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四爷，惊慌失措，喂水的喂水，找大夫的找大夫，好一阵喧哗忙乱。而等到四爷重新像往常一样上朝处理政务，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他还是一贯的勤勉努力，一丝不苟，只是比从前更谨慎小心，更沉默寡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