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琴弦？》孟买日记

3、柏林

　　那是一栋位于市郊的独立三层的小洋楼，从外观看，它已风尘仆仆。可是内里却装修古朴，不失庄重。最让桃子心惊的是，客厅的角落处，赫然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琴上铺着一块奶白色钩花镂空琴布，琴布上摆放着一架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十几岁左右的少年，戴着眼镜，露着两个浅浅的酒窝，手持一个奖杯，风华正茂的样子。
　　家里有两位女主人，那位年纪大点的，虽然已满头白发，但依然打扮地精致得体。还有另一位，桃子猜测，她应该是那位照片上少年的母亲。她要照顾的老人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多年瘫痪在床。
　　桃子见到他时，有些吃惊。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上。他头发半白，精神尚好。这完全与自己想象中的终日躺在床上精神恹恹的瘫痪病者差距甚远。她推门进去时，他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书。他回头，看到她，浅笑了一下：“我暂时没事，你回房间吧，有事我会叫你。”
　　桃子没有回房间，他吸引了她，他的房间吸引了她，他的琴吸引了她。一间宽敞的卧室，陈设简单，但窗口却摆着一架琴。是的，是一架钢琴。这架琴看上去没有客厅的琴那么昂贵，也有些旧了，但它的依然那么光彩照人，通体闪烁着灼人的光华。老人顺着桃子的目光也投向窗口。
　　老人问：“你没见过么？那是钢琴。”他看桃子不说话，立刻改口道：“对不起，家里来了好几个保姆，都没有见过。”
　　桃子：“我能摸摸它么？”
　　老人：“当然可以。”
　　桃子慢慢地走进它，轻轻打开琴盖，手指轻轻地按下几个琴键。
　　身后传来老人惊喜的声音：“你会弹琴？”
　　桃子：“只会一点。”
　　老人：“能不能弹一首给我听。”
　　桃子弹得是一首《梦中的婚礼》，老人听完后，摇摇头：“不对，不对，来，我教你。”
　　桃子赶忙帮老人把轮椅推到钢琴旁，老人试弹了几遍，弹到中途就放弃了。他叹了口气：“不对，我也不对。孩子，我今天教不了你了。太久没弹了，已经忘了。”
　　“不过，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弹琴的？你又为什么……”老人接着问。
　　桃子：“我需要钱。”
　　老人点头：“我明白了。孩子，加油！”
　　桃子没想到，上天竟给了她如此运气。很长一段时间，这栋房子只有他们两个人，桃子纳闷，那对母女很少来，即使来，也是简单的问一下需要添置什么东西之类，然后就匆匆离开了。母女来时，老人也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只等她们走了，才让桃子推他来到客厅。
　　很多个清晨或午后，桃子给老人泡一杯清茶，自己则坐在琴旁练琴，老人偶尔给她指导，但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日子过得像梦一样。唯一有些许尴尬的是，她需要定期给老人洗澡擦身按摩，换洗内衣裤。桃子毕竟十六岁就已接触婚姻，早已调整好心态，不适应的反而是老人，他极不自在，每次都是握紧双拳，紧闭双眼。
　　那日，桃子攥紧他的手说：“您把我当成孙女吧。”
　　老人没有睁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一个下午，桃子正在练琴，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的降临。
　　一曲终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弹得不错，只是第三段有个连音你没弹出来。”老人和桃子同时一惊，回头望去。
　　“林林，你回来了！”老人惊喜地说。
　　林林半蹲在轮椅前：“外公，我回来了！”
　　然后他把目光转移到桃子身上，问：“外公怎么又收学生了？”
　　老人摇摇头：“不，她是我的——朋友。”
　　林林笑笑：“外公，你气色好多了。难道是因为交了新的朋友？”
　　桃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林林就是照片上的少年，只是他已摘掉了眼镜，黑了，瘦了，不变的是那两个浅浅的酒窝，笑时仍旧无法隐藏。
　　老人：“你怎么黑了，也瘦了。”
　　林林：“奥地利的阳光好呗，我还总是偷偷出去踢球。您可不能告诉我妈和姥姥，要不我又要挨批了。”
　　桃子注意到，林林提到妈妈和姥姥的时候，老人的眼光暗淡了一下，但很快又燃起了精神。
　　老人：“林林，你的琴艺进步大么？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国际音乐学院高材生的水平。你给我们弹一首《梦中的婚礼》吧！”
　　林林愣了一下，走到钢琴旁开始弹奏。
　　一曲过后，老人对桃子说：“桃子，听见了么？这就对了！一首曲子，靠的不仅仅是技术，还要有想象力！”
　　桃子送林林走出房间时，在门口，林林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外公可好多年没带学生了，看来他很欣赏你。”
　　桃子笑笑：“他骗你呢，我是他的保姆。”
　　“什么？保姆？”林林若有所思地说：“噢，原来是这样。”
　　林林说完站在原地，脸突然沉下来，脸上自带的一份阳光也消失不见了。
　　桃子问：“你怎么了？”
　　林林这才抬起头，冲她微微笑一下：“我没事，你回去照顾外公吧！”
　　桃子点点头，刚要上台阶。林林站住又补了一句：“我叫柏林，你叫什么名字？”
　　桃子：“你叫我桃子吧！”
　　柏林：“外公身体不好，以后我来教你。”
　　柏林喜欢让桃子跟他一起弹琴，每次他都看着她笑。
　　桃子问：“是不是我弹的不好？”
　　柏林：“不，弹得很好。甚至比我还好。”
　　桃子：“撒谎，我怎么可能弹得比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还要好。”
　　柏林：“你以为弹钢琴仅仅靠的是技术么？那就错了，那是一种感觉，对音乐的感觉。我听了太多的音乐会，耳朵起茧子了，但我仍然没有找到让我动心的琴声。但你做到了，我没骗你，真的，你的琴声，很特别，很简单，很单纯，没有那么多的杂质。我——很喜欢！”
　　桃子很想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和面前的柏林一样，眼里一闪一闪的，全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柏林连续来了一周，那天恰巧是周末。
　　柏林：“我们今天不练琴了，好么？”
　　桃子：“不练琴？那我们干什么？”
　　柏林：“我想带你出去玩。”
　　桃子：“出去玩？这……”
　　“桃子，去吧！我自己能行。”不知何时，老人出现在他们身旁。
　　柏林：“外公，你就不怕我带她私奔了？”
　　老人笑笑：“如果你想私奔，我那里还有点积蓄。”
　　柏林抱着外公笑了，然后亲亲他的额头。
　　他们去了机场，路上柏林说：“还真有种去私奔的感觉了，对了，你为什么喜欢去机场？”
　　桃子：“我喜欢看飞机起飞，那一瞬间特别壮观，你不觉得么？”
　　柏林：“坐过飞机么？”
　　桃子摇摇头，柏林默默地看着她，拉起她的手。
　　柏林：“你很有天分的，总有一天，你能做成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桃子：“有天分的是你才对。”
　　柏林：“大家都这么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被逼出来的。我的同学都花很多时间打工。我不用，我把所有的时间用来练琴，只有这样我才显得比他们稍微好一点，就算这样不过也只是好一点而已。你知道有一天我练了多长时间琴么？十二小时，站起来的时候我都不会走路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坐的太久，我……甚至排便都很困难。”
　　桃子听着他的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林：“真挺奇怪的，这件事连我女朋友都不知道。我没告诉过她，也说不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跟你就一下子说出口了。我们认识也不过一个周而已，就是这么奇怪。”
　　桃子：“你有女朋友？”
　　柏林望向她：“嗯。异国他乡，没个女朋友怎么活啊？”
　　桃子：“她也是弹钢琴的么？”
　　柏林：“不，她是拉二胡的。”
　　桃子怔怔的，惹得柏林一下子笑出声来：“哈哈，逗你呢。不过让你一问，我忽然记不得她是什么专业了。”
　　桃子：“你们……”
　　柏林：“说说你吧，你的故事。”
　　桃子曾向很多人心平气和地讲述过她的故事。但今天，此刻，那些过往从没有过的让她生厌，何止生厌，简直痛恨；那些恨，从牙齿缝里钻出来，让她疼的开不了口。如果不曾有过那个陌生人，如果不曾有过那列轰鸣的火车，如果她只是生活在那栋有着木质楼梯的房子里，如果她一直听这钢琴声长大。桃子出神地想着，如果是那样，她一定，她一定会主动亲吻身边的这个人，哪怕他有了女朋友，哪怕他会推开她。至少，她会紧紧地拥抱他！
　　柏林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桃子，这时正有一架飞机轰鸣起飞，很快地，它冲进云层，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了。
　　桃子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客厅门口的自己的行李，柏林也看到了。他愣了一下，用手牵住了桃子，不顾桃子的挣扎，把她拽进了客厅。
　　“桃子，你把我爸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这是老人女儿的声音。
　　老人：“是我让她去的，孩子来了一个月了，一天也没休息过。”
　　女儿：“她本来也没休息日，这都是来之前讲好的，要不给她那么高的工资。”
　　老人：“行了，她回来就行了。”
　　女儿：“回来正好，收拾收拾走人。”
　　老人：“我不同意，她照顾的很好，我愿意让她留下来。”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站在桃子身边的柏林，冲着老人大声嚷到：“爸，你不会是想看到我哥的悲剧从林林身上重演吧。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老人：“这是哪跟哪啊？你真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女儿：“妈，你看我爸……”
　　这时一直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站了起来，对桃子说：“孩子，你先走吧，我们家现在有点事需要解决一下。”
　　柏林：“外婆……”
　　母亲用手势制止住正想说话的柏林，然后对他说：“你现在立刻回家，我已经看到你一个星期没有练琴了。本以为送你出去读几年书你能长进，可现在看来你还是这么幼稚！”
　　柏林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沉了几秒，缓缓说：“好，我走。”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提起桃子的行李，另一只手牵住桃子，朝门外走去。这一切发生地太突然，桃子来不及思考，只能由着他拽着自己朝大街上走，身后隐约传来追逐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他们在宾馆开了一个房间，柏林进到房间一下子扑到在床上，再抬起脸来，却是一片笑容灿烂。
　　柏林：“桃子，我做到了。”
　　桃子：“你做到什么了？”
　　柏林：“我带着你私奔了！”
　　桃子：“私奔？你带着我？”
　　柏林：“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准确，但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真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梦想着有这么一次，我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违背她们的意愿，带着她私奔。你知道么？郑钧有一首歌就叫《私奔》。”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我梦寐以求的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去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柏林一改往日的斯文，用撕裂的声音吼完，脸上依然挂着还未褪去的红潮。
　　桃子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柏林：“我不知道，对不起，我只能实话实说。”
　　桃子：“天快黑了，我下楼买点东西给你吃吧！”
　　三天后，柏林收到了母亲的短信：外公情况不好，请速回！这是一个柏林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理由。他走了，桃子觉得，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黄昏，有一个人敲门，桃子开门，她惊讶地看到，门外站着顾家皓。
　　桃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顾家皓：“想找一个人，怎么都能找到的。”顾家皓把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纸递给桃子。
　　桃子：“这是什么？”
　　顾家皓：“根据你的描述，我把全中国所有的钟鼓楼都找到了。如果你愿意，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到的。”
　　桃子上了那夜的最后一班火车。深夜，隔着车窗，桃子望见了远处若隐若现的万家灯火。若明若暗中，一张张脸庞浮现出来，有网子的，有周伟轩的，有顾家皓的。最后，她看到了柏林的脸，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小星星。
　　他说：“你弹琴真好听，像一阵流星雨，像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说：“有机会我帮你录一盘带子吧，带给我的导师听听。你说他们听完后不会破格录取你吧？这样我们就成同学了。”
　　他说：“等你生日的时候，告诉我，我有一个礼物送你。”
　　他说：“桃子，你真漂亮！如果你穿上礼服，去开一场自己的音乐会，会惊艳多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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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他对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烁着很多的小星星，令她着迷。她又忽然想起来她初见柏林的那一刻，他的样子，分明就是她想象中的全部。不，也不单单是初见，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那么动心，那么钟情，每一秒钟都能乱了方寸。
　　黑暗的夜空中出现一个闪烁的红色亮点，桃子知道，那是飞机。不知它会飞的多高，也不知道那上面载着谁，会飞向哪里。她想起那一天，柏林带她去了市中心那家位于顶楼的旋转餐厅，餐厅里有一架三角钢琴。柏林牵着她的手走向它，其实只有短短的几步远，但在桃子看来，他们像是远隔着千山万水，百转千回，柳暗花明，终于得以相见。那架钢琴，似乎等待了太久，刚一触碰便是电光火石。
　　柏林引领着她，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小桥人家，时而阳春白雪，时而把酒当歌。她紧紧跟随着他，一步也不停歇。最后，柏林停下，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她，她安静沉着地完成了最后一段旋律……
　　桃子还记得客人的掌声和他们投向她和柏林的目光，像在欣赏一场没有盛装的婚礼。桃子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既温暖，又温柔，像母亲的抚摸。桃子感觉回到了家，那才是她的第一次，心甘情愿的第一次。人在心甘情愿的时候容易忘记自己，愿意掏出自己的一切，心肝脾胃肾，全部属于这个人了。奉献自己，奉献原是这般极致的幸福！我属于你了，我不再是我，不再有羞怯，不再有秘密，我只属于你了！桃子记得在一本书的封皮上看到过一句话：唯有失去，才是通往自由之途！当时不解，瞬间领悟，终于透彻。就在他们毫无间隙的那一刻，多年沉积的不甘和委屈终于烟消云散。他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那是她的归宿啊。
　　不问归期，不问归期！
　　谁都会有这一刻么？如果上帝也有，一定是他多年前对谁动了情，走了神，于是一切都乱了，琴弦乱了，旋律乱了！但她终于还是和他相遇了，然后，水乳交融！
　　桃子想：我这一生啊，终于还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