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荧惑守心）》止墨轻霜

4、小九

　　4小九

　　顾延年见状，便起身离席，前行两步单膝跪倒李太妃榻前，恭恭敬敬地道：“已故老安亲王当年是太宗爷驾前第一能征善战的大将军，晚辈一心孺慕，奈何生不逢时，不能追随鞍前马后。今日尺寸之功，也是末将侥幸，不敢在太妃面前居功。”

　　李太妃面带微笑看一眼儿子，微不可查点点头，缓声对顾延年道：“顾将军请起，”指着顾如海道：“那孩子，还不搀你父亲起来。”顾如海那机灵劲儿，哪里等她说完，早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虚扶起自己父亲，待顾延年起身，他自己便就势跪倒，朗声道：“如海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万福。”一面说一面俯身磕头，顾延年抱拳道：“老祖宗，这是犬子。”李太妃呵呵笑道：“好孩子，抬起头来给老身看看。”

　　顾如海虽平日里本是装疯卖傻惯了的，但最知道什么场合扮演什么角色，当下从容抬头，微笑着看向太妃，任其打量。如海二十整岁，正是刚脱稚气的时候，出身将门自然比读书人看着英朗，他长得又好，身量又高，本就是飞扬恣肆的性子，见人就有三分笑模样。看的旁边安王妃宋氏心下纳罕，这孩子看着挺正常啊，怎么总是给自己父亲娶小妾，当真奇怪。

　　李太妃端量半晌，忽然伸出右手道：“来，起来，到太奶奶身边坐下。”老太妃这一行止，惊了一屋子的人，如海受惊尤甚。饶是他见惯世面，哪里经历过这般情形，不伸手，于理不合，若伸手，那就是应了那一声太奶奶，于理尤其不合，不止不合，何其诡异。一时之间，这位挥洒自如的大少爷竟然明白了什么是进退维谷。回头看一眼父亲，那一脸平静真是可恨，再看老太妃，手还伸在那里，脸还笑在那里。

　　心里忽然恨恨道，顾延年你就别落在我手里。心里想着，眼睛已经带出十二分笑意，不就是装装乖孙子吗，这个少爷我擅长，于是乖顺干脆道：“是，如海遵命。”右手恭恭敬敬地搭在李太妃手掌上，缓缓站起身来，躬身走到太妃身边，到底不敢坐，单膝跪在脚踏上。他身量极高，跪在那里，几乎跟坐在榻上的太妃一般高。李太妃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面笑着对顾延年笑道：“将军恕老身倚老卖老，这孩子老身喜欢的紧，且坐在我身边亲近片刻可好？”

　　顾延年表情一丝未变，恭恭敬敬地道：“犬子何其荣幸。”

　　正说话间，安亲王世子妃身边的丫头打帘子进来，身后一溜小丫头，个个手捧菜盘酒盏等物，悄无声息地安放起来。大家一时无话。

　　一群丫头出去，安亲王世子妃笑着提醒道：“老祖宗，还有一位新人。”

　　李太妃一手拉着顾如海，一首扶额，笑道：“可是老糊涂了，孙媳妇要陪着苏夫人些。”世子妃一面答应一面打趣道：“奶奶这是看到人家孩子好，顾不上了。哪里是忘了。”各人俱笑，便算靖远侯侧夫人这位客人已招呼过了。

　　顾如海心里又怪异又好笑，暗道这洛阳城里谁不知道苏暖是我为父亲娶回家里的，如果没有那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加持，不知道怎么个尴尬地位呢，怎么这太妃竟像是不知道一般把人请来，又这般明显地待之以妾礼。果然姜是老的辣，竟完全看不明白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

　　顾延年一路进来到此刻，心下了然，这安王府待人随和，一家人都是笑脸，全无架子，但观府内主仆们举止行为，恐怕规矩是极大的。少不得打点起精神，好生应对。

　　安王妃示意儿子儿媳，可以开宴，世子便举杯敬顾延年：“这一杯酒我们阖府贺顾大将军凯旋，建不世之功。”

　　顾延年双手举杯：“年敬领。”一仰头，酒到杯干。

　　安王爷抚掌大笑：“好，一看就是大将军气度，我们这些书生不能比。均儿，满上。”世子妃身后的丫头便利落上前给顾家父子倒酒。

　　顾延年举杯：“年，携犬子祝老祖宗康泰。”话说完，酒到杯干。

　　顾延年这人带兵若许年，就有这样的魅力，分明话不多，就是能带热气氛，李太妃满面笑容，一连声让倒酒，安王妃笑道：“老祖宗年轻时也能饮酒，今儿算遇到知音了，只是这酒也太烈，您老人家可不能贪杯，保重身子要紧。”

　　顾如海便道：“我给您斟茶，咱们以茶代酒，可不能跟我爹比，爹爹的兵将们背地里叫他酒缸，出了名的千杯不倒。”

　　顾延年闻言笑道：“海儿不可失礼。原是我的心意，岂能要老祖宗饮酒。”

　　李太妃道：“好，原想趁着请客偷偷喝两口，倒多了两个看着我的，罢了，随了你们吧。”丫鬟早捧了蜂蜜水的杯盏来。

　　李太妃饶有兴致，歪了头问：“苏夫人可吃得惯？”苏暖乃一富商庶女，恭候显贵之家是头一次登门，难免有些缩手缩脚，听问，连忙起身答道：“很好，谢老祖宗关心。”

　　李太妃又问年龄，在家时都学过什么？

　　苏暖一一回答。顾如海今晚最好奇的地方，就是这位李太妃对苏暖的态度，见她问话便格外留心。李太妃听闻苏暖会抚琴的时候，眼睛分明一亮，有流露出一丝狡黠。顾如海内心里啧啧称奇。只听李太妃道：“去，给那孩子抱了琴来，奏给我听听。” 虽说是以太妃身份辈分，这样的要求也夹杂着一丝失礼。安亲王不认同地道：“母亲。”看一眼顾延年，只见他依然端坐，表情没出现任何变化。李太妃似乎看了儿子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做不太合适，便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顾将军别见怪。”

　　顾延年正待回答，世子妃倒先开了口：“父王，顾将军，这可不怪老祖宗，是我的不是了，原是白日里老祖宗嫌烦闷，我要给老祖宗弹琴，谁知道伤了指甲没弹成，老祖宗惦记的什么似的，这不一听说苏夫人这么个玉人也擅长此道，便忍不住了。”又转向安王妃佯嗔道：“母亲，人都说老小孩儿小小孩儿，您看奶奶，竟然要听客人弹琴，你快哄哄她吧。”众人闻言一笑，唯独李太妃，还那么笑眯眯地看着苏暖。苏暖正有些不知所措，见太妃看着她并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便起身道：“妾愿意抚琴给老祖宗助兴”说完看看顾延年“只是并未带琴来。”

　　顾延年便道：“还请府上哪位琴师借琴一用。”

　　世子妃一叠声道：“不能够不能够，用我的琴，用我的琴，这就命人去拿。”

　　顾如海心说，这一家人唱的哪一出啊，不像是冲着我们府上，怎么这么下人面子，亏得顾大将军威武，以退为进，找个台阶下。难道安王府手眼通天，知道我们这位侧夫人是顶着画皮的不成。他这里胡思乱想，下人们早把食案撤了干净，并当中设好琴案。

　　琴一拿来，世子妃便亲自过来牵苏暖的手，苏暖离开座位袅袅娜娜上前，先向太妃王爷王妃等人俯身，次向顾延年羞涩颔首，方落座。时揽翠阁旁荷花正盛，黑暗中虽未见形色，一时间大家静下来，却清晰感到荷风阵阵吹来，暗香浮动，苏暖轻轻拔高腰肢，沉静坐于琴畔，高挽的发髻在灯影里略显绰约。顾如海诧异，咦，这苏暖虽然长得不错，但是平常总带着一股既心高气傲又底气不足的小家子气，怎么一坐到琴旁边，整个人都换了个样子，陡然优雅起来？思绪未听，便听得琴声入耳。众人仿佛尚未见其抬臂舒指，琴声已经铮然而起。先为流水，次为珠玉，间杂以泉石突起，玉裂珠碎，然忽又如惠风和畅，落花飘摇，杳然无踪。众人一时如饮清茶一时如饮烈酒，不觉间都沉迷其中。一曲终了，年轻如顾如海，胸臆间如万马奔腾，不觉闭目深吸口气以平复琴声带来的震撼。李太妃一时间看苏暖的眼神颇多玩味。唯有顾延年似乎在听，又似乎根本未听到，就那么静静坐着。安亲王妃拊掌笑道：“老祖宗，咱们家孩子这指甲坏的好，若不如此，今儿是一定在靖远侯和苏夫人面前献丑了。”一时众人俱笑。世子妃连忙上前扶起苏暖笑道：“母亲说的是，若不是如此，哪里听这么好的琴去。今儿孩儿是长了见识，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了。”复又向苏暖笑道：“夫人要教我呀。”众人见世子妃如此凑趣，不觉又笑。一时间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气氛。

　　苏暖地向李太妃俯身道：“太妃不要笑话妾身浅薄，妾身怕丢了侯爷的脸，拼了全力呢，再来一回未必弹的出来。”

　　李太妃看看苏暖，对自家儿媳妇笑了：“这孩子也是个懂事儿的。”安亲王妃便命给苏夫人上杯暖茶。

　　这场临时安排的宴请直到深夜方宾主尽欢而散。马车到侯府门口，顾延年吩咐福伯好生送苏姑娘回暖香坞。父子俩慢慢走向一事阁，忽听福伯脚步声急急又走回来，二人停住，顾福全走上前来，一手拿着羊角灯，一手抱着夹棉的袍子，喘吁吁地道：“爷，少爷，侧夫人吩咐老奴拿了这衣服来，说夜里风凉，一会儿回去披着再走。”顾如海摸摸鼻子看看父亲，接过一件披在身上，见父亲没动，嘿嘿笑着将另一件拿起来披在父亲身上。一面又拿过福伯手里的灯道：“想是这灯亮些，怕侯爷夜里走过竹林子那儿新铺的石头子儿甬道不便吧？”福伯惊奇道：“少爷，一个字儿都不差！”顾延年瞪了这对老少活宝一眼。转身向一事阁走去。

　　安亲王府夜宴靖远侯父子的消息第二天早上便流传开来。老人家都起的早，一头是老太妃笑着说：“必不是他们家，那就是咱们家。”安亲王皱眉道：“母亲，这可不好。”李太妃笑笑，又一叹：“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自来如此，用人也疑，疑人也用。此时我们若把这颗钉子找出来拔了，只会增加彼此之间的猜疑。”安亲王按按隐隐发疼的脑袋：“这是在催咱们呀。”王妃也发愁：“这消息一放出，田府必然想到我们要跟人家抢女婿呀！姑娘们那儿还没透问好，一时之间就要仓促决定吗？”

　　“太后就是要这样啊。赶紧把蛐蛐儿逗起来，这局势也就稳住了。

　　“母亲，那姑娘们？”

　　“顾延年是个好的，陡然发迹，却没有一丝骄躁之气，那孩子吗？没看明白，不过明不明白都不要紧，既然田家志在顾延年，那我们也只能舍弃顾如海。顾家缺个理家的好手，要利索有心计有胆识的丫头才行。”

　　“母亲，二丫头许了人家了呀！”

　　“小九吧。”

　　安王妃大惊：“母亲，你没说笑吧，小九才多大，顾延年都快四十岁了。”

　　李太妃：“十七岁，可以嫁为人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