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花正开》云舒兰

39、第六章 远梦无端欢又散

　　不小心将杯子打翻在地，苏亦晓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自己依然虚弱无力的手，吃力地挪下床，蹲下来收拾碎片。

　　李真推门进来，见她贸然下地，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里的脸盆去搀她，一边埋怨道：“你怎么下来了？这种事情叫护士来帮忙不就行了？再不然还有我呢吗？”

　　苏亦晓微微一笑：“她们很忙呢，最近医院来了不少病人。”

　　“好像你不是一样。”李真嗔道，见她还不停手，伸过手去想接过她手里的碎片。

　　苏亦晓放了手，却又立刻着手剩下的碎片。李真只是无奈，只好随她。

　　“钟皓言打我电话了——他好像到处在找你，快发疯了。”李真忽然不经意似地说。

　　思维一滞，指尖瞬间没了力气，捏不住玻璃。眼看尖利的棱角直往她脚背上插，李真禁不住失声叫道：“呀——”

　　苏亦晓才反应过来，迅速挪了挪脚，慌忙去抢接快要落地的碎片。恰巧李真也扑上去抢，两个人慌手慌脚，更是乱中出错。只听得苏亦晓“啧”一声抽气，两个人手里的玻璃哗地全落回地面。李真仓皇地找来几根棉棒按在她的手腕上，又奔出去叫来医生。苏亦晓只是愣神，看着棉棒下缓缓渗出的鲜血将雪白的棉花渐渐染红。

　　医生帮苏亦晓处理好伤口之后离去。李真懊恼地坐在病床前，把头深深埋在胸前，无限内疚地缩着身子，不敢看向苏亦晓。

　　苏亦晓嗤笑一声，在她肩膀上拍一下振奋她的精神：“嘿，干嘛呀——”

　　李真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

　　“哪有啊！你看我……看啊！”

　　李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举起受伤的右手在她眼前晃悠。

　　“包扎成这样，像不像刚刚自杀过？”苏亦晓嘿嘿地笑，精致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的亮光。

　　李真又好气又好笑地朝她翻翻白眼，道：“服了你了，都什么时候了！”

　　苏亦晓静了片刻，眼睛里的笑意渐渐隐去，怔怔地问：“你告诉他了？”

　　“没有，我怎么会！”李真立时叫起来，“我只说不知道。”

　　苏亦晓脸上白了一下，一时说不上话。

　　李真嘟囔道：“就算我不说，以他的手腕，很快就可以查出你在那家医院。”

　　是哦——那为什么还没有来？苏亦晓扭头望向窗外。天空是灰白色，半晌没有鸟儿飞过。

　　终于确定了她的位置，一路疯狂飙车，即使是过了探视时间也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病房区，然而此刻，他却在病房外踯躅不前。半个小时悄无声息地逝去，他却像被围攻在角落的兔子，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透过门上长方形的玻璃装饰，他可以看到，安全灯下她的睡颜，安详而宁和，仿佛刚刚逃离开令她深深恐惧并憎恨的地狱深渊一般，素白得令人心疼——是的，她终于逃离他了！

　　她忽然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朝他站的方向侧过身体，一只手从被子下面抬起来，气恼地推开胸口的被子，露出整条手臂。

　　他一惊，朝门边让了让，嘴角却是一弯。她睡觉的时候总这么不乖，喜欢把被子推下床，好像被子长了手，会欺负她似的。眼神忽然一凝——那是什么？她纤弱的手腕上密匝地围着雪白的纱布！她果然还是……呵，他料想得不错，他竟迫得她……想要去死！

　　床上单薄的人儿又动了动，忽然坐起来，两只手慌乱而急切地在身前的空气里抓拽，仿佛拼命想要挽留住什么。他看到她嘴巴在动，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蓦地，她刷地收回双手，紧紧抠住自己的头皮，惊慌失措地拼命摇头，身子开始大幅度地摇晃。这一次他听见了，听见她惊恐尖厉的尖叫一声一声传过来。

　　身子一震，双腿还没有收到命令，已经毫不迟疑地跨进门去，直奔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搂住，紧紧抱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在他轻柔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肩膀一提，整个身子都倒在他身上，仿佛是找到了某种依赖。

　　他将她松开一些，捧起她的脸，有些笨拙地用袖子擦去她满脸的冷汗。她没有醒过来，紧闭双眼，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线。

　　告诉我，你梦到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这么抗拒？是我吗？是我吗？

　　怀里的人轻声咳嗽。眸子里掠过一丝慌乱，他慌忙将她放回到床上，却将她的头撞到柜角上。

　　苏亦晓本能地呻/吟一声，眼睛却没有睁开，像个孩子一般哑着嗓子叫喊：“疼，疼啊——”

　　手还没有完全放开，他的心一揪，连忙又收紧了，大手轻轻摩挲她的头，声音轻柔：“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啊。”

　　“钟皓言。”

　　极轻的一声唤，他却一个字一个字听得很清楚。她在叫他？她醒了？心头一慌，又很快平定下来。是梦话吧？

　　怀中的人却自己开始动作，两只手悄悄绕到他身后，然后——收紧。

　　她是真的醒了！他一惊，下意识就要推开她，仓皇离开。她却固执地环紧他，似乎有些生气，却依旧轻声轻气地唤他：“钟皓言！”

　　“……哎。”定定地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回应她，试图推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你来了？来接我回家了？”她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地问。

　　听到她嘴里的家字，他微微震了一下，只觉得心比秋莲，苦涩一片。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他艰难开口，冰冷的声音里再也找不到方才的心疼和温柔。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猛然一僵，却没有听到她回话。

　　“苏亦晓，我们离婚吧。”他淡淡地说，心像被扔进水泥搅拌机，痛到脊背都骤然一紧，几乎要站不稳了。

　　许久，苏亦晓缓缓抬起脸，拼命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你……不要我了？”

　　看到她脸上的泪水，他呼吸一滞，不忍地别开眼去，眼角陡然滚烫！

　　“是。我不要你了。我不敢要你了，我……根本爱不起你。”

　　“在我决定一心一意爱你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接近破碎。

　　他的心有瞬间地复活。压下心头卷土重来，拒绝死心的丝缕情愫，哼笑道：“我不能再相信你了，不敢再相信你了。苏亦晓，你若决定爱我，就放过我吧。”

　　她的手缓缓松开他的腰，收回来的时候，在半空僵了僵，然后如同突然惊断的枯枝，笔直而迅速地落到床单上。

　　“那你还来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不回答她的问题，冷道：“你若不方便，离婚协议书就由我来写。我会尽快，到时候你可以提出异议，我会尽量满足。”

　　他还来干什么？他以为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她了，他以为他将她逼上绝路无法挽回！就算是这样，他也已经决定了，他们之间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说完，他毅然决然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却还是不由自主顿了一下，低下头去看门槛。跨过这一道门槛，他就真的和她，和所有的过去说再见了。微微凝神，他一咬牙跨出门去，干净利落地把门关上。

　　苏亦晓躬下身子，蜷起双腿，将脸深深埋在大腿间，哭不出声音。胸口闷得像是谁往里面塞满了棉花，她就像是搁浅在岸上的鱼，奄奄一息，再也没有了生机。

　　她原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难过的。

　　蓦然回想起他说喜欢她的那一刻。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在心底沉淀了很多年对他的厌烦与恨意就已经悄悄化解。在他决然离开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幼时他那样恶劣地待她，却都是因为喜欢她，爱她。不可一世的权贵公子，为了维持骄傲的自尊，以极端而相反的方式爱她，保护她，她却和所有人一样，当他是惹人厌的“四害”，趋之若鹜。在上海的几年，他总是将迷路的她骗得团团转，绕过城市大半圈，到达的目的地总有他在等待。现在才想明白，他哪里是在指路？不过就是想见她。

　　然而就算现在她想明白了，也已经太迟了。结婚两个多月以来他对她的好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再一幕幕退去，仿佛将她一辈子都卷去了，再没有什么可执著，亦没有什么可留恋。

　　忽然一惊，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了望紧闭的门，眼睛里闪过几缕微光。

　　“刺啦——”

　　钟皓言眼神一凝，冷冷望着被撕成两半的离婚协议书翩然落地，又看看嘴角噙着莫名笑意的苏亦晓，蹙眉道：“做什么？”

　　苏亦晓微微一挑眉头，道：“离婚协议书我已经写好了。”说着，她从床头拿起一张纸来递给他，“你看一看，没有疑问的话就可以签字了。”

　　钟皓言冷着脸接过来，一行一行扫下去。忽然目光一滞，浓黑的眉头突突地跳。

　　“本协议三个月后生效，该三个月为甲方乙方恋爱期——什么意思？”

　　“我们都已经一无所有，也都已经没有退路，又何必苦苦执着于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就回到彼此不相熟的原点，像一般男女一样交往。好不好，皓言？”

　　她充满期待的眸子令他不由自主心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冷道：“哼，你追我？”

　　苏亦晓一愣，迅速回答：“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的。”

　　他哼笑一声，幽深的眸子里有怒火摇曳：“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你想要重新开始，也好像是我在逼你，是我让你迫不得已！什么叫我想要的？为什么不是你发自内心想要抓回我的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苏亦晓脸色一变，却因为太过急切而舌头打结。不是这样的！她是真的想要和他重新开始，她是真的彻底和过去切断了联系！现在她只想对他好，不管他有什么要求，她都愿意为他去做。可是他却误会了！

　　他却忽然诡秘冷酷地一笑，语气森冷：“好啊，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来追求我。”

　　“皓言，我是真心的。”她隐隐感到不安，嗫嚅着说。他的眼神闪烁着令她心惊的森冷幽光。这眼神是陌生的，陌生到她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钟皓言嘴角一勾，短促道：“我也是。”说完，他抓起笔，刷刷几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俊逸潇洒的字体仿佛烙印一般，不仅烙在白纸黑字上，也烙在她心上，令她心里一阵颤抖。仿佛这契约定下的，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

　　她是把将来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只要抛弃过去，美好就会降临，却没有想到，人的心一旦伤了，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够抚平伤口。

　　钟皓言是不会轻易原谅她了吧？

　　然而她却是下定了决心。昨夜他离去的刹那，她心里涌上的强烈不舍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还理不清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她只知道，不能让他走，不想失去他。曾经她不敢也不能追逐自己想要的幸福，现在她只想跟着心里的感觉走，不再考虑其他，不再患得患失。如果这一次的追逐注定是一场悲剧，她也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