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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得而不得 ...

  •   乾隆三十五年七月,太后国丧除服。八月十二,和硕和温公主与和硕和静公主同日下降,传为佳话。璟姈与璟妧在保和殿拜别了帝后和各自的额娘,一前一后出了这四四方方的紫禁城,一顶銮驾抬去了瓜尔佳将军府,一顶则奔赴遥远辽阔的札萨克草原。

      那一日,尽管有江与彬开的药饮吊着精气神,皇帝还是哈欠连天,早早就由容妃陪着回了留香舍。其余嫔妃各自散去,只有海兰陪着如懿立于丹陛之上,望着别样的火红消失在黄昏的霞光里,她发现自己的眼角甚至已经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皇家喜事,大多数都是在这样的黄昏进行,虽然很少定在八月。从台阶上望出去,远处飞檐上一溜儿七彩琉璃瓦耀眼夺目,在铺天盖地的红绸间绚了人的眼,迷了人的心。

      “姐姐,你会不会累?”海兰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我们终于把最后一个孩子送出了这个金玉的牢笼。可是姐姐,你我是一生一世都出不去了。”

      如懿伸出手,接住凉风吹来的一片红艳的凌霄花瓣,那样小巧轻薄的花朵,好像是泪,落于掌心:“你看,今日你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一个能出了大清门?就像这花儿,哪怕是败落了,也只能败落在宫苑重重里。宫墙那么高,想随风而去都不能。”

      “姐姐,我知道的,你也会累,也会厌倦。”海兰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亦有全然的懂得,“从那一日你对我说了那些话,我便明白你才是最累的。你厌倦许多人,许多事,但若是不争不斗,也就活不成了。”

      时光慢且长,绵亘而让人绝望。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秋日黄昏的余晖匝匝覆上身来:“是。”她闭上眼晴,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所以,海兰,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海兰点点头,低声道:“姐姐,容妃早已经准备好了。若非姐姐执意等着璟姈的婚事,只怕都等不到如今。”

      “你只有璟姈一个女儿,我自是不愿耽搁了她。”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睁开眼,“……翊坤宫的凌霄花开了,可是今年地气冷,花期或许会很短。我一直在想,要用怎样的结局来纪念这一场即将到来的花落。”

      海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嗤笑道:“纪念?那可就要选个节庆。重阳要下个月,最近的好日子也只有中秋,可那一日是璟姈回门的日子,没的让孩子以后想起来忌讳。”

      如懿摇摇头,伸手仔细拂去凤凰朝服上沾上的细碎花粉,“是啊,我思来想去,只觉得不值。与其轰轰烈烈,还不如让这结局悄无声息。我不希望以后每年的中秋或者重阳,都想起令人不快之事。”

      “姐姐的意思是……”海兰问道。

      “璟嫤回门之后就动手,究竟哪一日发作起来,端看老天爷的旨意。”

      三日后,正值中秋佳节,额驸额勒登保亲送璟姈至翊坤宫外。璟姈说起婚后的情状,额驸虽是武将,可也稳重朴实;婆母极为和善,只是碍于君臣之别,略显生分。海兰听罢,含笑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便也罢了。

      当晚,留香舍内笙歌如醉,通宵达旦。如懿看了一夜的凌霄怒放,在黎明到来前,洒了火油将其付之一炬。

      八月十七,皇帝再次卧病不起。

      皇帝龙体不安,李玉丝毫不敢怠慢,前脚请来江与彬,后脚进保就去了翊坤宫传信。

      养心殿不比乾清宫恢弘轩敞,与妃嫔的宫殿一样,头顶一小方碧澄的蓝天,被四围宫墙隔出。天上的白云大片大片被朗风吹着,消散得无影无踪。日影在暗红色的檐下转移,庭院内寂静无声。

      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李玉说是因为龙体不宜挪动,还在殿后的留香舍里。如懿进去时,皇帝正平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药物的气味苦涩而浓重,中有一缕甜腻的脂粉香氛溢出,如懿甚至能想象到昨夜这里是如何迷乱荒唐。

      容妃自在一旁守着,宝髻松松,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如懿低眉看着她,却问李玉:“江太医来瞧过了?可说了皇上为何突然病倒?”

      李玉是个人精,小心翼翼地看了容妃一眼,颇踌躇道: “是。江太医说……皇上身子骨一直虚着,昨夜又……江太医开了药,说等皇上醒了就喝下。”

      如懿道:“可有大关碍?”

      李玉答非所问:“江太医正在偏殿开往后诊治的方子,已着人去请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几位太医一同商榷。”

      这意思如懿如何不知,皇帝的病想来是凶险了。她沉默了半晌,方道:“容妃,你可还有何话说?”

      容妃不答,只搁下药碗,愣愣地出神。

      如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恰见桌子上放了一座紫铜飞鸾烛台,雪融纱灯罩上面画着笔挺的一枝蘸水桃花,光晕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这留香舍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仿照寒部的习俗,遍饰雪莲花样。可唯独,寒部没有桃花,更不会有春水东流的柔暖。那里,只有绵延不尽的雪山,雪山脚下是冷翠的原野和艰苦求生的寒部子民。

      如懿来不及喟叹。那是只属于寒香见一人的伤心,与她并不相干。她需要做的,只是冷厉地命令李玉:“即日起,容妃禁足宝月楼,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容妃离去前的匆匆一眼,执着而坚定,分明是在对她说:记住你的承诺。

      容妃离开了,皇帝身边便只有如懿守着。中途皇帝醒来过一次,问起容妃,如懿只说让她回去歇歇,皇帝得知后点点头,说也好,喝了药便又睡下。

      此后又是数日未醒。

      陆陆续续地,得知皇帝病倒的妃嫔们都一一过来看望。他已不是头一回重病,后宫依旧默认了只有如懿与海兰在榻前侍疾,意欢协理后宫,倒也算按部就班,一切井然有序。

      可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皇帝迟迟未见好转,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昏睡中,渐渐衰弱下去。至九月中旬,皇帝已经不能进食,只能靠强灌参汤吊命。

      就连皇帝自己,怕都不曾想到如今。亦或者他对于容妃的执念,已然超过了爱惜自己的身体。人到晚年,皇帝的脾性越发固执,这也是六宫皆晓的事,并不稀奇。

      皇帝的回光返照,是在一个傍晚。

      吩咐了三宝去请来永瑾和永珑等在京的成年皇子及近支亲王,安排了一些皇帝急用的物件儿,已是月上柳梢。如懿推开殿门出去,台阶下已经跪了一大片眼含热泪的嫔妃。夜风沉缓地吹拂,空气中绵密的花香软软地缠上身来,如懿定睛看去,人群中没有容妃。

      她尚在禁足。当然,即便没有禁足,她也是不愿来的。

      海兰和意欢是一左一右的起首,往后按照位份依次跪着,尚未出阁的两位公主跟随在自己母妃身旁,懵懵懂懂。如懿一扬脸,问道:“李玉,是谁让在这里跪着的?”

      李玉上前一步,弓着腰道:“回皇后娘娘,起先是忻妃娘娘和婉妃娘娘在这里,后来各宫主子得了消息,便都来了。两位贵妃劝不住,只好跟着跪下。”

      如懿点点头,一一扫视众人,沉声道:“你们在此是对皇上的一份心,本宫不拦着你们。但皇上还没殡天呢,你们跪着,只可祈求神佛保佑皇上龙体康泰,若叫皇上闻了一丝哭声,本宫绝不轻饶!”

      众人哪里敢不应。意欢搭着荷惜的手起来,单薄的身子在风中越发显得摇摇欲坠。她走到如懿面前,微微欠身,轻声而急切道:“听太医说皇上已然回光返照了,可是真的?”

      意欢对皇帝,终究是有一份真情在。如懿无意隐瞒,叹息着道:“方才那些话是说给她们听的,哄人罢了。江与彬说,多半就是今夜明晨间的事了。”

      意欢闻之,眼角一滴清泪倏然落下。但她想起如懿方才的话,忙悄悄用手帕拭了,咬咬牙道:“娘娘放心,臣妾知道轻重。里头的事,臣妾不能帮衬,只能竭力不让娘娘有后顾之忧。待几位皇子和亲王到了,望娘娘——好自珍重。”

      言罢,便转身回去自己的位置,依旧跪下。如懿看了看她,又与海兰相视一顾,扭身进去。

      皇帝不能起身,执拗得不肯合眼歇歇。他听见脚步声,哑着嗓子问:“皇后,是你来了么?”

      如懿示意少简守在门口,自去皇帝床边的小杌子坐下,柔声说:“是臣妾。皇上睡了许久,要喝口茶润润么?”

      皇帝艰难地摇摇头,毫不介意唇齿的干涩——亦或是已察觉不出。他微眯了眼,轻声道:“皇后……如懿,不,是青樱,青樱,朕想和你说说话。”

      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可没有一个让她觉得熟悉。如懿眉眼弯弯,笑意和煦如暖阳:“皇上您说,臣妾听着呢。”

      皇帝缓了两口气,问道:“外头好像来了很多人,是朕的妃嫔们么?”

      如懿颔首,道:“后宫姐妹们跪在殿外,诚心为皇上祝祷,希望皇上早日痊愈,这是姐妹们的一片痴心。”

      皇帝轻嗤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祝祷?她们是来哭丧的。朕有那么多嫔妃,个个貌美如花,聪明能干,个个顺从着朕,体贴着朕。可谁知道这顺从体贴下面,是不是说不出口的腌臜心思、污秽手段。朕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如懿忙笑道:“皇上多虑了,后宫的姐妹们纵然存了歪心思,也绝不是对着皇上的。何况皇上圣明公正,但凡有那心术不正的,也一早处置了。”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来,幽幽的目光对着她,“是啊,这么多年了,朕处置过多少人,朕自己都不记得——潜邸的老人儿,富察氏、高氏、金氏且不说,黄氏命薄,苏氏心高,陈氏木讷,海兰无所求……只有你,只有你与朕一直走到最后,与朕共享着这份荣耀。”

      如懿含着舒缓的笑意,伸手去掖平他的被角,“臣妾德行平平,只是有幸与皇上两情相悦,琴瑟相谐,深觉此生无憾。”

      “无憾么?……”皇帝轻声呢喃,“你怎能无憾呢?你本不该无憾……富察氏妄称孝贤,却容不得朕心悦于你。可是,青樱,你便能坐视朕爱恋香见这么多年?”他愈加动容,本无血色的面容涨得青紫,“香见入宫至今,业已十年。青樱,你从未有过半分错处,因此,纵然朕心存疑虑,也很快就打消了,不曾再问。如今,朕突然想问一问,你心中,是否仍旧全心全意地爱着朕?”

      如懿手下一顿,笑意却依旧宛若窗外月色澄明,“臣妾待皇上之心,从未改变。”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真诚,因为她不曾说谎。从始至终,她不曾有分毫情意,自然谈不上改变。

      皇帝的脸色却一僵。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激烈地跳着,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分明是无懈可击的回答,可他偏偏觉得异样。他道:“青樱,你没有直接承认。朕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即便说了嫉妒怨恨,朕也不会怪罪于你了。”

      末了一句,与其说是皇帝的宽容大度,倒不如说是在如懿回答之前,他对自己的一个安慰。

      如懿依旧恬静地笑着,兀自摇头,“皇上多虑了。臣妾不直接承认,是因为臣妾不光是您的妻子,还是皇子公主们的额娘。您永远在臣妾心中是第一位,可臣妾心中不能只装着您,还装着孩子们啊。”

      皇帝已是这光景,不过是想听些高兴的话,她又何必扫兴?再者,她说把皇帝放在第一位也不假,那是攸关她身家性命的人,她总是要先活下来,再言其他。

      果然皇帝的神色缓和几许,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微,像一阵轻风贴着耳际掠过,“青樱,终究是朕负了你。”

      辜负了么?如懿忽然扬起头,想起面前这个人在封后那夜,曾对她说: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

      而久远前的某个夜晚,她也曾跟一个男子望着一对普普通通的花烛,说着互不辜负的约定。

      然而这样的誓言,似乎总要有一方违背了才有存在的意义。若真正从未相负,又何须赌咒发誓?

      因而,如懿温柔凝睇,漾起浅浅宛若涟漪的笑意:“皇上,臣妾并不觉得辜负。”

      因为她自己也并未付出过什么。

      “青樱……这些年,辛苦你了。”皇帝低低轻唤,抖心抖肺地接连咳嗽几声,溢出点点血沫,更映衬着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

      那样对于人世的留恋,对于将死的悲伤,无比清晰地在眼前浮起,这是如懿上辈子未曾见过的。

      周玄凌……她在想,周玄凌将死之时,是不是也这般留恋难舍?他会不会还有什么话想说给她听,却不能得偿所愿?都说将死之人万事清明,他那时是否已经明白了被她欺骗算计?亦或者,还有后悔、怨恨,恨回天无力,恨识人不明?

      可她终究是不知道的,看不到,猜不到,想不到。纵然无上权力在手,终归茫茫不可知。

      如是想着,她的心头反而升起一丝不甘:凭什么?

      凭什么待她千好万好的人等不到她的最后一面,眼前这个天杀的狗皇帝却能够有她送终?

      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殿外月色凄迷。如懿伸手拭去皇帝唇角的血痕,顺势用锦帕掩住他的口,其声清幽莫测:“皇上,您累了,别再枉费了精神。再说下去,臣妾——就想不出来什么话,来彼此安慰了。”

      皇帝一时愣住,良久才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怆然哀切,他直直盯住如懿的双眼,犹如利刃锋芒,幽幽道:“青樱,你终究还是怨的。朕一直以为你是这后宫中唯一对朕毫无隐瞒与欺骗的人,如今,可知朕是错了。”

      如懿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道:“让皇上误会臣妾多年,臣妾有罪。其实皇上从不曾辜负臣妾……”她微微俯下身子,凑近皇帝耳畔,“因为,臣妾也从未爱过皇上。”

      皇帝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你说什么……不可能……朕……你……”

      如懿蓦然起身,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似宫墙上青翠藤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凌霄妖冶。

      “皇上不信?也是,六宫上下无人不知,臣妾与皇上伉俪情深,海兰与臣妾数十年亲如姐妹,都不能相信,何况是如此自负的您呢?您自己都不知道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该是何等模样,又怎能分辨臣妾的情意是真是假?可是您就不曾怀疑过么?那年,您在翊坤宫里,听臣妾梦中呓语,唤了一声‘四郎’……”

      长久前的记忆倏然清晰起来,梦中声声“四郎”,百折千回,仔细想来,他虽然行四,可即便是在潜邸时,如懿也确乎未曾用过那样的称呼,何况是宫规森严的紫禁城?

      皇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狠命拍着床榻道:“难道,你……你叫的……不是……不是朕……”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如懿嫌恶地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气极为平淡:“昔年李朝金氏在时,就常常在排行之说上留心。只是……若有一人与皇上同样都是行四,臣妾唤一声四郎,皇上又如何得知唤的就是您呢?”

      “皇上,您本是这样薄情之人,见异思迁强取豪夺,却还奢望着别人能对您挚爱不变。又要谈情爱,又要讲君臣之别、夫为妻纲,不觉得可笑吗?”

      “爱新觉罗·弘历,被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欺骗半生,从江山到性命都被算计一空,这滋味是不是不好过?但是不好过也得忍着了,到了地底下可千万别让列祖列宗知道,太丢人了。”

      皇帝见她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挣扎着伸手欲捉——就是这样一个动作,掏空了他最后的气力,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归于深海般的平静。如懿缓缓移步,靠近床榻,只见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如懿轻快嘲讽的声音并不能为殿外石阶下守候的妃嫔所闻。她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抚平枕褥上所有的褶皱,如同他是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一般。

      至此,她半生隐忍,虚与委蛇,终可抵得过了。

      如懿端然转身,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在那一瞬间,她真得想遍了三生三世的悲伤之事,才忍住几乎要从喉咙里逸出的笑声,面对着六宫嫔妃,面对着匆匆到来的皇子亲王,挤出两滴不值钱的眼泪。

      “皇上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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