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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连环之计 ...

  •   这一年的闰七月,缅军入寇云南,皇帝听罢怒急攻心,一口老血就喷在向他禀报的永瑾的衣摆,旋即不省人事。待他三日后苏醒,即刻下旨赐了杨应琚自尽,可这并不能挽回迫近的威胁,自此,皇帝的龙体便更加虚弱下来。

      战事频频失利,皇帝也难以安心疗养,连木兰秋狝都取消了。九月,皇帝总算下定决心,谕征缅战事吃紧,欲派遣一位皇子去劳军,以彰皇帝卧病犹不忘将士之心,并下部议,令群臣举荐人选。

      这下,前朝算是炸开了锅了。

      皇帝如今在世的皇子尚有十人,除却出继的永璜、永璇,永璋身子不好,永珹是金氏所出,永璘尚在襁褓,所以真得能派出去的不过是永瑾、永琪、永瑢、永珑、永瑄几个中的一位。

      群臣揣测皇帝的心思,都以为这是皇帝有心要历练未来的储君,劳军虽不算正经军功,但是能代天子慰劳将士,对皇子们而言有利无害。若是此后战况转优,更是功劳一件。因此,从属于各位皇子的文武大臣都拟好奏本,欲为自家主子出力。

      若是直接举荐,皇帝必定是要多心的,所以一开始只是些不太受重用的官员各抒己见,人选五花八门。无论是永珑的属臣,还是永琪的门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憋着气等主子的安排。

      彼时的如懿,则好似混不介意前朝事,只安心打理着翊坤宫中的几树秋海棠。那是许多年前皇帝为讨好刚生下永瑾的她,亲自着花房的人培育的,每株树上都能开火红、艳粉、明黄、月白等多种颜色的花朵,各自逞艳开放,为枯黄的秋日增添了些许姿色。

      “其实本宫是最不耐烦修剪花枝的,谁知自从容妃入宫,长日无事,也就添了这些习惯打发辰光。”

      如懿手中的剪刀不停,侧脸冲意欢与颖妃笑得温润如玉,宛若仕女图上的恬静贵妇。

      意欢有过短暂的怔忡——也许久不曾如此了吧,像这样宁和安逸的相处时光。

      多年浸淫后宫,谁也不能自诩纯洁无暇。昔年宫中嫔妃都说她是清冷超然不恋俗务,然而多年协理后宫下来,为自己,为璟娢,如今又为永璘,她的手也不能说干净了。

      所以,意欢才会更加疑惑如懿邀她与颖妃相聚的缘由——若只是自己还好说,但加上了颖妃,就令她不由得想起,如今如懿和海兰都在皇帝身旁侍疾,诸多事务皆由她与颖妃相宜处置。如懿此举,颇有意味。

      颖妃自是更加不解。毕竟她是蒙古嫔妃之首,与如懿交好不假,但来往不算频繁,肯定及不上意欢便是了。如懿这样正正经经留下她“议事”,想来要么有所吩咐,要么有所求了。

      “皇后娘娘连日照料皇上病体,总不得闲,怎么却说打发辰光呢?”意欢静雅一笑,好似芝兰玉树,盈然出脱于冰雪晶莹之上,“依臣妾看,娘娘倒像是躲懒来的。听说皇上今日召了容妃去伴驾,她倒算有心,听说是带着食盒过去的。”

      颖妃听了连连摆手,啐道:“既如此,先前她又何必故作姿态?皇上为着她,连太后的情面都给驳回了,还下旨让她享皇贵妃份例。她倒好,说什么不愿让人非议,缩在宝月楼里不露面,惹得皇上都自顾不暇了,还要让进保一日三次地就去问她安好。若她真是心存皇上,哪怕是让宫女来问一句呢?”

      心知她是蒙古贵女出身,最不耐烦娇柔做作的女人,如懿无意与她继续容妃的话题,遂安抚道:“都怪本宫,咱们姐妹说话,提她做什么,没的扫兴。你们看我修剪的这株海棠如何?”

      颖妃这才罢了。意欢随手攀枝折了一朵艳粉色的海棠花在手,细嗅一嗅,笑道:“海棠无香,臣妾的永寿宫便从不种海棠。”她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望宫墙的东南角,奇道:“咦,那丛凌霄怎么还未开放?皇后娘娘不是最爱凌霄的么?”

      如懿眉心一颤,似乎微微怅然:“许是见本宫成日里围着海棠转,疏忽了它,今年这凌霄迟迟不开,大约是寿数到了,要衰败了。”

      “皇后娘娘真是风趣,花难不成也通人意?”颖妃语笑嫣然,“臣妾记得有一年与皇后娘娘同游倚梅园,娘娘只盯着那些玉蕊檀心梅出神,臣妾还以为娘娘最喜欢梅花,所以那年娘娘生辰,臣妾请阿玛搜罗了各色梅花,拼成百梅树送给娘娘做寿礼。如今可知心思全用错了。”

      “难为你记着本宫,倒不拘送些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如懿恬然微笑,“倚梅园的梅花亦是本宫所钟爱,只是眼下并非梅花怒放的时节——其实女子和这花啊,是一样的。还是要在恰当的时候开放,又有恰当的人来欣赏才是。”

      这话一语双关,颖妃一时未明其意,疑惑道:“娘娘说的是……”

      如懿剪下一朵欲谢的鹅黄花朵,笑意深柔:“昨日本宫与皇上闲谈,说起几位公主。皇上一直病着,宫里多出些喜事冲一冲也好。”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眉宇轻挑,“几位尚未出嫁的公主,璟妘与璟婳才十岁且不论,如今可以议亲的,头一个便是愉贵妃的璟姈,明年就及笄了。再就是颖妃妹妹的璟妧,明年……也十四岁了吧?”

      提及唯一的女儿,颖妃眉心一凛,神色顿时局促了许多,“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颖妃妹妹不必紧张,本宫不过是关心璟妧的好姻缘罢了。”如懿神情自若地放下剪刀,用一方浅红的手绢擦拭手心,眉目盈盈,“宫中蒙古嫔妃虽多,但是只有妹妹生了和静公主,这也是蒙古各部的荣耀。若是璟妧能够嫁回蒙古乃至巴林部,便更加深了大清与蒙古的累世姻盟,彼此圆满,想必颖妃也乐见其成。”

      颖妃这才知晓了如懿今日的用意,抿唇静默片刻,狐疑道:“皇后娘娘所言固然在理,但公主的婚事臣妾做不得主,娘娘也做不得主,全看皇上的意思。”

      如懿迤然而坐,眉间有端肃之气缓缓凝聚,是母仪天下的底蕴浮起,“妹妹所言极是。秦晋之好固为美谈,不过和荣公主才嫁去了蒙古札萨克部,皇上虽然想要施恩于蒙古,可是接二连三许以大清公主,倒像是示弱了。”

      到底做了多年宠妃,颖妃若此刻还听不明白如懿的话,便是蠢笨了。她虽做了皇帝的妃子,可一心仍为了母族的将来。和静公主若能嫁回蒙古,一来可以提升巴林部的地位,二来巴林部不会也不敢亏待她所生的公主,爱女也能得到更好的归宿。

      “皇后娘娘如有办法,直说了便是,何须拐弯抹角?臣妾是个直肠人,娘娘有何吩咐,也一并说了吧。”

      “妹妹果然爽快。”如懿挑眉一笑,“本宫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本宫翻看过巴林部适龄男子名帖,已故巴林右旗多罗郡王璘沁之侄、和硕和婉公主额驸德勒克的堂弟穆尔克,因额驸德勒克体弱未袭王爵,穆尔克便袭了巴林右旗郡王之位,今年十六,与璟妧年纪相仿。”

      “恐怕落在皇上眼中,是与和温公主更为匹配。”颖妃忍不住冷笑,“和温公主比璟妧年长,愉贵妃出身不显,嫁去巴林部,既能显示天恩浩荡,又不至于更加扩大巴林部的势力。”

      如懿竟然微微颔首:“的确,巴林部终究不是昔年的准格尔,值得大清连番许嫁公主,本宫记得有几位闲散宗室家中也有待嫁女子,虽只是些格格、县主之流,但……”

      “皇后娘娘!您何苦为难臣妾?”颖妃的脸色越发挂不住了,她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道:“……这几日前朝传言皇上要派一位皇子去云南劳军,娘娘莫非是想让臣妾的阿玛帮忙,举荐娘娘所出的几位皇子?”

      “前朝已定下富察·明瑞率师征缅。本宫知道妹妹的父兄也在此次奉旨出征,举荐哪位皇子去劳军,巴林部也是能说句话的。”如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声如古井无波:“所以,我希望颖妃妹妹给巴林部传个消息,举荐——荣郡王劳军。”

      颖妃耐着性子听到后来,不由得愕然道:“娘娘说……举荐荣郡王?娘娘不是说错了吧,前朝都议论皇上是有意历练未来的储君,娘娘为何……”

      “本宫自有本宫的考量。”如懿肃然道,“作为交换,本宫可以保证,璟妧成为巴林右旗郡王福晋。”

      院中静默良久,似乎连风吹拂花叶的声响都听不到。颖妃凝视着如懿,仿佛要极力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但终究是一无所获。

      颖妃快速点了一下头,忽又苦笑问道:“若换成旁人,大约要打着感情牌来让臣妾帮忙,或许还能趁机拉拢臣妾。皇后娘娘这样明晃晃地交易,就不怕寒了臣妾的心,以后与臣妾为敌?”

      如懿笑容浅浅,敛声道:“交易就是交易,无论加上多少感情筹码,也都是利益交换。与其故作姿态,倒不如明码标价各取所需。在这后宫里,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恐怕都比叵测人心来得干净纯粹。”

      目送着颖妃翩然离去,默默充当旁观者的意欢忽然轻声问:“皇后娘娘让臣妾在此知晓您与颖妃的交易,又是为何呢?臣妾只有一个女儿璟娢,早已出嫁了。”

      如懿低低一叹:“因为此事,我不希望瞒着你。”她望向天边翻腾的如锦朝霞,怀起无限萧索:“我与海兰的情分是从潜邸就开始的,确实无人能及。但这些年来,我与海兰待你也并未分了彼此。我想说的是,为母则刚,我会为了我的孩子做很多事——唯独这一点,我不希望瞒着你。”

      意欢默默点头,涩然道:“可臣妾知道了又能如何?臣妾比不得颖妃,身后有蒙古诸部,宠爱更是稀薄。为着太后之事,近日来皇上也将臣妾冷落在一旁。臣妾一无所求,不过盼着……”

      “妹妹盼着永璘长大成人,平安一生,可对?”如懿打断她的话,“可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原不该掺和了这些事,所以我不能用这些来与你交易。然而妹妹也知道,皇上卧病久未痊愈,我心中又有别的牵挂……海兰亦然。我只希望妹妹好好行使协理六宫之权,后宫安宁,我也算能放心了。”

      意欢释然般一笑:“这是臣妾分内之事,皇后娘娘放心。”

      “辛苦你了……意欢。”如懿拍拍她的手背,“妹妹说起太后,我都疏忽了,似乎许久没听说慈宁宫的消息,太后也不愿意见人。却不知太后病体如何了,太医院可还尽心?”

      意欢叹息道:“唉,不过是老样子。前次臣妾与庆嫔去看了一回,太后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听福珈姑姑说太后可能有中风之兆。太医院的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尽心也是有限的。臣妾不懂这个,但庆嫔说,可能撑不过半年了。”

      “怎的就到了这番田地?”如懿诧异道,“却是我疏忽了,该亲自去看看的。”

      意欢苦涩一笑:“方才皇后娘娘不是也说了,太后未必愿意见娘娘……”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想见,也总有法子见到的。”

      秋末冬初,时欺深寒,阴云冥冥。昔日庄重繁华的慈宁宫,终于也像这凄迷的秋色一般,走到了一场荒凉寂寞的收梢。

      昔年的景仁宫或许就是如此吧。帐帷流苏溢彩,阑干金粉红漆,都是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离离。一切的一切,那些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甚至连顾影自怜的凄清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推开沉重的雕花红漆大门,福珈正端着红木托盘从暖阁里出来。看见她进来,少不得些许惊讶,笑盈盈上前请安:“皇后娘娘万福。娘娘怎么这早晚过来了?”

      如懿微笑着免了礼,一看那几乎未动过的汤药和蜜饯,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皇额娘今日没好好喝药,可是心里不舒坦?”

      福珈垂着脸站着,叹道:“岂止是今日?太后心中一直憋闷着,没有心思好好养病,这几日更是连膳食也不肯好好用了,略动了几筷子便撂下。”

      如懿的轻叹幽深而低回,如帘外西风,默然穿过衰气渐浓的宫阙重重,“太后这样不爱惜身子,病怎么能好呢?本宫进去劝劝吧。”

      福珈迟疑片刻:“皇后娘娘,奴婢先进去……”

      “姑姑放心。这个时候,只有本宫能让太后娘娘安心养病——可比任何药石都来得有效。”

      如懿留了哑然的福珈和少简在外面,独自进了暖阁。

      殿中并没有点过多的烛火,火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灭去。太后靠着几个软枕歪在暖炕上,身上覆着一床万寿如意被。如懿依稀记着,那还是某一年重阳节庆,海兰领着绣房的宫女绣制的,一晃也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看来仍是华贵无双,也就只有仔细看去,方能发觉那上头的紫瑛珠和碧玺珠已经缺了不少,被子整洁依旧,却难掩陈旧的色泽和衰败的气息。

      她跪下去行了一礼,轻声唤道:“皇额娘万福。”

      太后平静地睁眸,伸手抚着被子上不再艳丽的凤凰尾羽,声音如同夜枭一般嘶哑低沉:“让你叫了哀家二十年皇额娘,也算委屈了你。如今哀家行将就木,皇后还记得来看望看望,可见哀家这些年也没有白白扶持你。”

      如懿低缓了声音,笑容宛若来自万丈深渊渺茫叵测,“臣妾受皇额娘多年教诲,不敢不来。”

      “这些场面话哀家听得够多了,且别说了。”太后脸上一丝笑纹也没有,凝眸道:“皇后来此,多半是为着前朝要派个皇子去劳军的事吧?一份军功白白送上门来,皇后是想把这个便宜留给承郡王吧?”

      如懿徐徐抚着手上镂金嵌红珊瑚护甲,端然生华,“皇额娘明鉴,儿臣也不喜欢拐弯抹角。近来朝堂上新出了几个原本中立的蒙军旗朝臣举荐荣郡王,儿臣措手不及,有心请人举荐永珑,却怕落在皇上眼里不像话。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请皇额娘帮忙了。”

      “那些朝中的老臣看在先帝的颜面上,为哀家说句话倒是不难。”太后悠然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挑眉道:“只是,哀家帮了你,对哀家又有何好处?来日登上皇位的是永珑或者永琪,对哀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懿却是摇摇头,话语里有些嘲弄的滋味:“皇额娘,您不过是怒火攻心,为何太医越是医治,越是病体沉重?您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您是聪明人,既然落到今日之地,便该明白,如今除了儿臣与永珑,无人可改变皇额娘乃至钮祜禄氏一族的困境。皇上重视嫡子,皇额娘身为太后,自然也是如此。”

      心头的惊动乍然崛起,太后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良久方沉吟道:“哀家会让人举荐承郡王。”

      如懿端肃下拜:“此事全赖皇额娘襄助,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见如懿扶了侍女的手出门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诡异的笑容。福珈进来添了灯火,轻声道:“皇上本就忌讳太后,您若是举荐承郡王,只怕又成了昔年和敬公主故事,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帝忌讳哀家不假,但哀家要的就是他忌讳哀家。”太后凝眉一笑,沉吟道:“皇帝重视嫡子,可哀家要的只是大权在握——永琪并非嫡子,他若能成为储君,名分上差了些,便如昔年的皇帝,对哀家有益无害。可若哀家直接举荐永琪,皇上多半会疑心,倒不如先举荐永珑。皇上疑心最重,不但会派永琪去劳军,更会为此怀疑皇后和哀家一条心,往后,皇后过得要辛苦了。”

      福珈愕然,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太后是真得要支持荣郡王?为何……”

      “方才皇后暗指皇帝授意太医给哀家下药,以至于哀家病体沉重。她以为哀家为了保住性命,就不得不受制于她。”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暧昧而浑浊,“可是那太医院院正江与彬的妻子,原是皇后的贴身宫女。皇帝还病着,若真有人给哀家下药,你觉得会是皇帝,还是皇后?”

      福珈不解:“太后的意思是……”

      “多半是皇后想利用哀家,所以暗下手脚,哀家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一步步走到皇后之位,所图甚大,哀家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太后吩咐福珈,“去叮嘱朝中几位老臣,务必直言极谏,举荐承郡王永珑去云南劳军。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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