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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疏狂 ...

  •   堕日坡上,黑云压境,隐约的雷声、呼啸的风声还有兵戈交错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江枫心烦,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入骨的恐惧,他恐惧时间的流逝,好像时间每残忍地前进一分一秒,他便离深渊又近了一步。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冷汗不止地从脸颊流下。
      他全身上下散发着让人战栗的血腥味,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不是。
      混乱中有人递给他一把铮亮的长剑,泠泠的银光从剑锋倾泻而下,本来应是一番绝好的风景,此时的这道银色却让江枫不寒而栗。
      他没有接下那把剑,而是猛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前方。
      密密麻麻的剑阵里,兀自伫立着一位紫衣黑发的少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雕像。江枫抬头,正好撞上少年的目光——他看到少年的眼里泛起浅浅的微光。
      像枯木逢春,像沉舟侧畔的千帆,更像一潭死水突然泛起了微澜。
      只是那道光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苦笑。
      他被人不耐烦地踩在脚下。
      那个人逼迫他做出选择。
      人群渐渐向他和少年聚拢。
      江枫终于拾起了脚边的长剑,支撑着站起来,远远望着长发漆黑如鸦的少年,还有他宛若星辰的眼眸。少年的紫衣满是惨不忍睹的血迹,早已被染成一种诡异的黑,只能勉强看出一点紫色,显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尽管如此,少年的神色也没太多变化,比先前多了分冷漠,大体仍旧是那副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模样。
      江枫提着剑,艰难地往少年身边挪去。他步履迟缓,但不是因为负伤,而是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心里蔓延开来,并且疯狂地生长着,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他几近窒息,眼眶显露出瘆人的血红,但还是咬紧牙关,走向独自站立的少年。
      每一步都在要他的命。
      纵有百般不愿,现实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它最残忍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越是不愿,就越是觉得残忍。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终于来到少年的身边。
      本以为自己会松口气的江枫,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连提剑的力气也没有了,若说他还有一丝残存的气力,那就是挥剑自刎了。少年比他要稍高一些,江枫微微抬头,发现少年正深深注视着他。
      渐渐收回眼底的寒意,少年伸手,将他拢入怀中,蓦然间泪如雨下。
      “公子,我怕我就是身死,也没法保护你了。”
      “我不怕受伤,更不怕死,但唯独不想看到你这样。”少年颤声道,“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江枫反手搂住少年,努力抑制住紊乱的呼吸,双手却不住地颤抖起来,“你不要乱想,我们一起走,找个很远的地方躲起来,远到谁都找不到我们......”
      他本来打算安慰少年的,没想到起了反作用。
      少年眼底最后一点骄傲和自信瞬间分崩离析,变成了无力的懊恼。他看了眼江枫手里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凡是妖都有三处致命的弱点吗?”
      “心脏。”
      “别说了。”
      “命宫。”
      “别说了!”
      “还有这里。”少年指了指自己白皙的脖颈。
      “别说了!!”江枫脸上的青筋一根根可怕地暴起,吞噬了原来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他一把将少年的头按进自己的颈窝,死死地按着,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垂死挣扎。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捧起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染了血琉璃鱼鳞,奋力想用袖子拭去上面的血迹,却发现只会越擦越脏,他的脸上渐渐展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擦不干净了。”
      江枫接过鱼鳞,侧身靠在少年怀中,握着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身披甲胄的将领站在成堆的尸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是肆意蔓延的阴鸷,“你是要亲自下手,还是我替你动手?”
      眼角的余光落在将领的重剑上,江枫顿生寒意,他握住少年的手,勉强稳住身形——那是赤殷,出自西域一位无人知其名的铸剑师之手,他一辈子只铸成这一把剑,因为这是他用自己的血肉浇灌而成,取名赤殷。久而久之赤殷生出了灵性,不仅认主,还可以自己分辨邪祟。这些都无关痛痒,真正让赤殷扬名的是只要被赤殷刺穿心脏,不管对手法力多深厚,都会在转瞬之间神形俱灭。
      少年不紧不慢地挡在江枫面前,冷冷地望着将军。
      他的身前是暗不见光的冰天雪地,身后是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
      “还轮不到你动手。”他挑了挑眉,将寒意全数压在对方身上,“看来之前那三千年修为还没让你长记性啊。”
      将军不怒反笑,“平阳之虎何来的底气!”
      没有再接他的话,少年转身死死耵着江枫,褐色的眼瞳泛起一阵红光,“还不动手?”
      江枫很清楚,若要救这个人,就要先杀死他,别无选择。但他还是很贪心,他想用尽各种办法,让对方在这世间多存在一刻,哪怕是一分一秒。他有时候也很内疚于自己这份贪婪,明明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明明对方比自己更痛苦。
      少年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他用力抓住江枫的肩膀,掐得他生疼,“我认识的公子是三界闻风丧胆的三毒之首,溯风仙人江枫,不是现在这个畏首畏尾的人。怎么,年纪越大胆子反而越小了?”
      随着胸口一阵剑刺般的剧痛,江枫的双手不住地提起长剑,他拼命想止住自己的动作,却无济于事,自己像个人形的木偶,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肆意操控着。他用残存的意识努力控制自己,但除了加剧双手的颤抖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他想喊出来,让那个人避开,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低吼。
      未等剑挥下,他的眼泪便不可抑制地翻涌而出,可悲而可笑。
      明明好不容易回忆起那些日子,明明他为了等自己已经经历了几百年的漫长时光,明明他们可以安然过活,但所有的这些连着江枫那一点美好幻想都在眼下被击个粉碎。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因何成为神,这个身份还有这身灵气带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成为神——若说神的存在是为了拯救苍生,那他连仅有的那个人都无法保护,岂不就是最失败的神?
      一阵闷响从他面前传来,一把剑重重地挥下,一颗跳动的心脏化为无声的黑洞。
      紫衣少年仍旧伫立在他面前,就算受了这样的伤,他还是深深地看着江枫,脸上的笑和煦得不合时宜,“公子,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然后是眉心,江枫眼看着那张俊美得不像人间应有的脸染满血红。
      长剑呼啸着,携风划过少年的脖颈,直到那时,一直迎风而立的他终于应声倒下,跌坐在江枫身旁,脸上依旧挂着无所畏惧的笑,他伸手将江枫的头压到自己脸旁,缠绵一吻,“我不在的时候,公子可千万记得要保重。”
      先前的错乱在此刻瞬间浪消潮退,江枫嘶吼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假笑很难看,还有力气就跟我一起想办法回去啊!”
      少年摇摇头,抬起微微发颤的手,轻轻地覆上他的双眼,“不要看,不好看的。”
      “愁眠!”少年的身形在昏暗的日光下渐渐变得透明,江枫用力将他拢在怀里,不断地重复着少年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少年化为空中的一道烈风,扶摇而去。
      消失前,他轻声道:“我说过的,我会一直在这里。”

      恍惚间,江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山中小村。
      集灵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村落,不消说和皇城比,就是和其他村子比也小了许多,加上商贸不通,几乎是与世隔绝。村里统共就二三十户人家,平日里鸡犬相闻,村民之间往来交互特别频繁,倒是为小小的集灵村平添了几分温暖的烟火气。
      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住了一个江疯子,他看上去没怎么修炼过,身姿长挑轻盈,更不像苦修过的人,除了锁骨处有一道形状像一把扇子的疤之外,活像一个富家金枝玉叶的大公子,若不是有人亲眼见过他大杀四方的样子,还真说不定就以为他是哪家的贵人了。说他“疯”是因为他明明有一身好本领,却屡屡拒绝各仙家灵户的邀请。这些世家有的请他同去降妖除魔,更有甚者直接请他入门作为门生为自家效力。开出的条件也应有尽有,没有更差,只会更好——他们惊异于这位江修士诡异的身法和干脆利落的手段,因此纷纷前来拜谒。
      时间一长,连村里人都知道了——前些日子洛阳陈家的家主亲自来访,被江枫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最近几天东阳蒋家的首席弟子来请他,依旧吃了他的闭门羹;今天那个临安欧阳家的弟子又来了,而江枫依旧理都不理他,甚至话都懒得捎上一句。
      拜入他门江枫素来严词拒绝,而降妖除魔他其实并不抗拒,只不过这万变的其中都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定律——看钱,看心情,二者不可或缺。
      寻常人家请不起他,所以前来的多是名家大户。金条银器时常堆满了他的屋子,但也很少见他花,大多数时候都拿着分给村里的人了,他自己只攒下一点作为日常花销。
      又是另一种“疯”法。
      人们敬他,也畏他。
      有人说他是羽化失败坠入凡尘的仙人,还有人说他是裹了人皮的妖魔鬼怪,总之众说纷纭,一个人一个版本,不管哪个都足够成为邻里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一次江枫出了趟门,一走就是好几天。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惨不忍睹的伤,素白的外袍被染上一层厚厚的血红,好像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他原本就生得白皙,负伤后更加显得苍白如纸。
      他的身后多了一个身形俊朗的紫衣少年。那少年不喜欢光,头顶了宽大的斗笠,大约十五六岁的光景,明明年纪不大,却出落得翩翩玉立,一双褐色瞳孔深邃里带着几分少年独有的骄傲与不屑。
      江疯子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好少年,村里一下炸开了锅,但大家都有些怕他,不敢直接登门拜访,便都趁着路过江枫那个小草房时拼命往里面多瞄几眼,单单看到少年的背影这件事,就够他们炫耀好几天。
      此时小小的草房里,江枫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紫衣少年。
      那个村民眼里的神秘少年,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江枫面前。他披散着头发,白皙的脸上满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眼前的江枫不是刚认识没几个时辰的生人,而是彼此知根知底的多年挚友。
      问及名号,少年说他叫愁眠,追询来处,少年说他来自流金城。
      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事无巨细少年都不急不慢地回答他,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江枫没听过流金城,只以为那是和集灵村一样的小小一隅。他被少年耵得一时无所适从,闷声道:“这里只是一方陋室,不适合小公子居住......”
      说到“公子”二字时,他看到少年的眼里泛起一阵波澜,褐色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泻出点点微光。他一时只顾着说下去了,并没有太在意少年这一点微不可查的变化,“天下既广阔如斯,小公子断可凭一己之力去成就一番事情......”
      未等他说完,那少年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想找一个人,找到他,然后保护他,除此之外,是非成败都与我无关。”他顿了顿,低声道:“只有在这里,在公......江先生身边,我才能找到他。”
      江枫一向不喜欢做善事,但他并没有果断地赶走这个自称愁眠的紫衣少年,反而想继续听完他说的话,这点心里的微妙变化就连江枫他本人都感到尤为惊讶。他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侧着头问道:“找不到怎么办?”
      刚说完他就后悔自己这样说了。
      愁眠的双瞳蒙上了一层薄雾,渐渐变得阴沉,他蓦然间抬起头,看着江枫,先前的阴翳又飞快地一扫而空,挑眉道:“很快就能找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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