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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天朗气清。

      两人在山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梅如月随手拂过路边茂密的灌木枝叶,突然问道:“刚才那个,是秃驴吗?”

      “秃驴?”何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维持住自己的形象,他转头道:“那是和尚,不是秃驴。”想他当年表面上高僧大师地叫着,背后也不知骂了多少遍死秃驴的,现在居然纠正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屁孩子和尚的叫法,不觉捧腹。

      梅如月蹲着端详一朵盛开的金盏花,对他的笑声也没什么反应,只喃喃道:“可是我师父管脑袋上没毛的人叫秃驴的。”

      “你师父是谁?”何掇随口一问,正过来拉着他的衣袖就要继续走。

      小鬼仍然蹲着不动,闻言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师父去世了,我才出来的。”

      “这好办,”何掇说,“以后你就跟着何大哥,大哥罩你,啊?”出门在外,有个小厮跟着使唤,倒也是不错的好事,况这少年深山幽谷里养大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张白纸似的,往上边涂抹些什么都接着。

      “我师父叫齐天阙。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有个兄弟,师父叫他老何。”梅如月抬起头来,“和你是一个老何吗?”

      何掇一惊。他突然想起今早他与梅如月一番对打,少年使的轻功身法,双臂侧展如鹏,足下步子流星一般,又快又稳,身形姿态像极了“千里江陵”!

      这千里江陵的功夫,只有他曾在的万方剑宗里有教习,取的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快流畅之意,身形矫健敏捷,步伐疾如飞星。

      现下一个深山幽谷里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的功夫?

      而齐天阙何许人也?

      何掇父母在他十六岁时双双亡佚,他知父亲何进义早年有个亲如手足的兄弟,两人十三岁上结拜,一同闯荡江湖,豪侠之美名远扬。后来那齐天阙不知怎么便入了魔,行事作风越来越随心所欲不守道义,父亲于是和他断绝来往,但每每提起,总是会为他叹一声可惜。

      何掇年少时是见过那齐天阙几面的,只道是个魁梧又不苟言笑的男人,站在那儿,就无端令人发怵。

      现下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的师父是齐天阙,对何掇来说无亚于告知他明日武林第一宗门就会倒台。

      他深呼吸顺了体内躁动的情绪和差点走岔的真气,又用双手抹了抹脸,这才装的和颜悦色地对梅如月说:“你师父齐天阙和我父亲是结拜兄弟。”

      “什么是结拜兄弟?”梅如月问。

      “呃......”何掇心道齐天阙那死哑巴究竟怎么教的孩子,该不会除了给饭吃给床睡什么都不讲吧?

      “我师父说结拜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是这样吗?”梅如月撑着脑袋想了想,才从他那干净的可怜的脑袋里摸出一点他师父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何掇点头。末了他想了想父亲和齐天阙的不欢而散,又补上一句:“结拜兄弟是要一辈子为对方着想的。”

      梅如月似有所觉,突然起身握住他的手:“那我们可以做结拜兄弟吗?”

      何掇一愣,才道:“我们才刚相识没多久,为何突然要......”他是不愿被什么结拜什么婚姻束缚住的,自打入了魔,向来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自觉那天底下也没谁比他更快活,所以对着那些满口之乎者也仁义礼信的老酸儒从不正眼想看,一见就酸到牙根子里。

      但梅如月此刻握着他的手,看着他。于是他也不得不望进少年的眼睛里。那是比玲珑剔透的黑水晶还要溢满光彩的一对乌溜溜的眼珠,里边此刻除了一个何掇以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算计没有阴鹜,把何掇的小像映得清楚通透,仿佛此刻眼前的布衣青年仍是站在武林之顶意气风发的何宗主,神采奕奕,俊朗潇洒。

      何掇在这样澄澈的目光注视下,顿感无所遁形。

      记不清他是怎么答应的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梅如月缠着问他如何结拜了。他半晌没声,只觉得自己比面前这傻小孩儿还要傻的透顶,怎么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应了?

      他活在这世上,最不做的事情就是随意答应他人的请求。只是答应了,不管自己做不做得到,有一有二以后就有三,生出许多麻烦来,不如一开始就狠心拒绝来的干净。

      但是梅如月的样子让他心里没底。这小孩儿也说不清到底是要做什么,除了一个师父也来去无牵挂,现在师父也没了,他倒是很快就没了要守丧的念头,出来闯江湖了。

      梅如月还是缠他,口里叽叽喳喳小鸟儿似的问着该如何做要怎么样云云,何掇被缠得没法,就随手折了几根灌木的细树枝来,捏在手里,又分给梅如月几支,两人一同跪坐在地上,朝着东方郑重拜下。屈下身子时何掇心想,他这辈子跪天地君亲师,还未曾和人跪着拜过把子,这一朝被个小鬼坑了,心里倒还没有半点不愿意的。他口里喃喃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却偷眼瞧梅如月,发现梅如月也在看他。那小鬼举着不冒烟儿的几根树枝做的香,看着他像是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傻笑着,和他一眼对上,又忙不迭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了。何掇也扭过头去,余光却见梅如月又偷转过头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那眼珠流光溢彩,眩目至极。

      何掇嘴里念叨着那些话本儿里看来的那套拜把子的说辞,耳边却仿佛想起幼时母亲抱他坐在膝头,颠啊颠地玩闹,嘴里讲她和她的丈夫的初识,于是所有声音都渐渐渺远模糊了,耳边却有个声音空灵又清晰,像是女人温柔如水的嗓音:“一拜天地......”

      何掇恍然。他久未想起父母了。自他父母被杀,他苦修剑法,终于灭了他仇人宗门,报他全家受戮之仇,堕入魔道,这般幼时美好遐思,从未在他梦中出现过。

      他许久回神,却见一只素净的手执了青布帕子,正微微在他脸上拂拭。

      “你哭了。”梅如月说。何掇一抹脸,沾了一手的湿意。

      他一个大男人和人拜个把子居然哭哭啼啼起来,放到全天下人面前不知要被当成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何掇一哂,引着梅如月的手,把两人各自拿着的那束小木枝一同插在面前的青草地上,再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点燃,把那小树枝点燃,满意地看着光秃秃的香顶上终于有了烟气。

      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像做了什么大事一般,不由得感叹话本儿里都是骗人的,什么风花雪月美人在怀金榜题名都是编来唬人的,连拜个把子都要累死人。

      梅如月静静地望着那点火星蚕食着细小的树枝,从顶端开始一路往下,直到过路皆成灰烬。

      何掇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又给梅如月的衣领袖口整理平整,看着这小鬼此刻不插着木簪,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心情颇好地揉了揉小鬼的脑袋,才道:“下山吧。”

      这回他们是并肩下山的。山道窄小难走,梅如月走路偏又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过不去的地方将要摔倒,何掇就扶他一把,最后为了防止他好奇地四处乱窜,见到什么都要好好研究一下,便抓住了他的手。两人拉拉扯扯地下山来,路上何掇虽然被小鬼头这边一扯那边一拉,惊呼不断,如好奇宝宝在世一般,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怨言。

      多神奇的世道啊。他想。他只是万念俱灰地跳了崖,却被人救活了,这会儿还多了一个拜了把子的小鬼头在身边,现在还要下山去面对那该死的充满迫害的世界。

      不过梅如月想看,那就随他去。

      不管这世界在他看来多么糟糕,总还有可圈可点之处的。在梅如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何掇已经准备好了不让这个天真的过分的小家伙看见如今太过糟糕的天下大势了。

      他一出神,手下劲道就松了几分。等回过神来,梅如月已经跑得没影了。

      何掇失笑。他叫了梅如月几声,没有应,就加快脚步,紧随着那猴儿似的家伙下了山。

      人声鼎沸。

      山下有个小县城,挨着山脚西面,东南角一条河流潺潺流淌,河两岸今日开了市集,全县的人都在赶集,街头巷尾都是人,热热闹闹,摩肩接踵。小摊小贩就坐在街旁,各色货品一路排开,琳琅满目。叫卖声,马蹄哒哒声和着流水潺潺,间或哪家的米粥包子铺里冒出的腾腾白烟弥散在空气里,一股人气热气扑面而来,挑的何掇一颗死寂已久的凡心也蠢蠢欲动。

      梅如月就站在山脚下一座小茅屋前,伸长了脑袋往巷子里探望。终究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好奇之余还带了点害怕,畏畏缩缩,刚才闹的天翻地覆,这回又不敢上前去了。

      何掇一拍他的肩,把小孩儿吓得险些蹦起来。他抓住了梅如月的手,领着他拐进了小巷。热闹的气氛感染下,连他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笑了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金庸老爷子去世了,感谢老爷子带给我一个瑰丽雄奇的武侠世界,一直陪伴了我七八年,也让我由衷地喜欢上武侠小说。您走好。江湖有您,我之有幸。
    作者小声说道:
    我……没……坑……这篇……在我隔壁……填完之前……不定更……填完之后……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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