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玖赠玉傩》闻蛩

1、驾崩

　　下雨了。

　　开始是吹面不寒的毫毛细雨，颇温柔颇写意的，零零碎碎，那么一点儿一点儿地往斜了飘，等织成了一张网了，就露出本来面目了，可了劲儿地往下砸，非要把地砸穿不可的气势。

　　“这雨跟你倒是挺像的。”皇帝的眼角因为这一个笑扬起几丝皱纹，“看着温温顺顺的，脾气可不小呢......不顺着你的意了，可要把天地都翻个遍了。”

　　那边厢只沉默着，不说话，看来真是个暴脾气——有那心情，便搭理你几句，哪怕句句带着刺，听到耳里也成了滴滴蜜似甜。心情不好了，便连那几句也懒得施舍，这时候可就完了，她一个字都不说，却用沉默、用疏离、用嫌恶，说了几百句话，几千句话，几万句话；她一个眼神也不给，却用背影、用叹息、用那轻飘飘甩开的手，伤了你几百次，几千次，几万次。

　　她是最不屑与人争论的了，聊得来便聊，聊不来一拍两散，从不玩苦口婆心的那一套，却让你恨不得把耳朵割下来，洗干净了，献上去，只求她能懒懒地轻启朱唇，朝里面吐几口唾沫也好。

　　分明是世上最剔透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却让人觉得比青竹蛇儿口还毒，比黄蜂尾后针还狠。

　　但她可不是什么“最毒妇人心”。

　　连一丝血腥气也见不得，一点腌臜事都不愿闻，生在前朝，怕也是“竹林七贤”似的风流人物，幸，也不幸，投错了胎，倒让明珠溅了血，蒙了尘，让他这样的豺狼虎豹缠上。

　　皇帝不甚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仔细抚去了皱纹，“不过倒也没什么了，不顺你意的都叫我给铲了——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残酷的法子，所以我可都紧着来的呢——就是他们实在不像话，几个人也垒不起一块砖头来，形状也不规整，成色也差，本来还想放在玉蓬宫前垫脚的，后来想想，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是随便扔在浣衣局算了——倒也不算委屈了他们。”

　　他有些局促地搓搓手，“你不会怪我吧？”

　　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姐姐怎么会怪我呢？我最乖了，从来不会惹姐姐生气的。”

　　一笑，皱纹又出来了，他抹了又抹，抹出一手汪汪的水来，他不解地望向窗外，“哦，窗户没关。”

　　“窗户不关可不行的，好东西坏东西都一起进来了——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若是好东西也罢，坏东西不走，可不就要得病了嘛，姐姐，你说是不是？”

　　仍然是一室孤寂。

　　皇帝倒是好脾气，不急不恼地继续唱着独角戏，“姐姐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嘿嘿。”

　　“我们的现儿大了，越发懂事了，早先还天天嚷着找娘，现在好多了，就是一点不好，像你，太善良了些——我可不是说你不好，你怎么都是好的。就是当皇帝，太仁慈了，那可不叫明君，那才是昏君——好好好，知道你不喜欢这些歪理，我不说便是了——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但这次南边那治水案，我眼瞅着，这孩子倒还做的有模有样的，看来之前我也是白操心了——我们俩的孩子，总归是最好的。”

　　“还有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皇帝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人老了，记性越发差了。”

　　“算了，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了，到那头再与你细说去。”

　　明明已经不惑之年了，笑起来却像个孩子似的，“姐姐，对不起，我又要食言啦，但是我真的等不及了，心里急，身子也越发不行了，现在这样子，只怕姐姐见到，又要笑我了......我是想着，让现儿走那君圣臣贤的法子，我们一起看着，到时候你再怎么嗔我、怪我，我都不生气了，好不好？”

　　屋里头絮絮叨叨地说，屋外头风风火火地下，倒是相安无事，只有那烛台，身在屋里头，心却想着屋外头的事，这不——受不住两头煎熬，可不就倒下了。

　　倒下还不算，非要把泪流了一桌子，一时间，甜丝丝清凌凌的香气装满了一屋子。

　　烧了好啊，烧了省事。

　　皇帝慢悠悠合衣在拔步床上躺下，奇哉怪也，你看他嘴角轻扬扬往上翘，眼尾泪珠儿却沉甸甸往下坠，喜怒哀乐，一时倒真也分不清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求姐姐再给我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不要再不理我了，我心里真的好苦，好苦......”

　　从上往下的雨还在下着，从下往上的雨却又开始起来，忠心耿耿的老黄门儿，拖着老命、机关算尽，努力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只能抱着拂尘、哽着嗓子，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自己葬了自己。

　　还能怎么办？拂尘一扔，手一张，又一尾活鱼跳进了死水里。

　　临了，只剩那一句——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