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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秋千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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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当你不知道TA的存在时,你一切安好;当TA突如其来又倏忽而去时,你却如临天崩地裂,原本完整的人生开始残缺碎裂。
比如爱情,爱情尚好,完全可以东山再起,重新来过。亲情呢?有几人能从儿女的夭没丢失中重新来过?即便是参透人生的哲学家也需要血泪凝结的作品来抚慰伤痛。深夜捧读《妞妞》,一次次热泪盈眶,一次次凝视梦中的露露,内心生出超自然的希望,希望眼神中有永生庇佑孩子的魔力。我亲爱的孩子,我将一生看着你,因你悲喜,为你苦乐,哪怕到了另一个世界,亦将把祝福留在你的身边,陪你一起沐风栉雨。
在这个多事之秋行将枯萎在一片片落叶里的时候,我和露露一起品味了人生第一次得而复去的苦痛。
秋季家长会上,老师忧心忡忡地告诉我,露露变了,原先在学校活泼开朗的她越来越沉默寡言,课堂上总是走神,成绩自然一落千丈。钢琴老师更是说她“能把一支曲子弹进另一支曲子里”,提醒她还依然不明所以。
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每一样情景都令我心神不定寝食难安,几次试探性聊天也不能深入她的内心。但我明显感觉到这一切变化都与小路有关,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一年多的相处怎么就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影响?曾经多次玩笑般地让她给最在乎的人排排序,第一自然是从未出现过的妈妈,二、三人选近两年也都在我、爷爷和小夏之间产生。小夏的两次离开也没给她造成现在这样的影响,小路何以能够?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是同龄人?也许吧,我该跟她好好谈谈了。
周末两天在家,她比以往更加专注地做手工,剪了几十个纸板小动物,捏折了许多小星星,拼接了一个城堡、一个游乐园,还做了一张活动式的生日卡,抽出来便成了一支蜡烛,说是给我做的。好像我的生日确实快到了,只是我无心去想自己的生日,看着满屋子到处撒落的废弃材料:碎纸板、木片、透明胶、双面胶、火柴……我开始借题发挥。
“你是怎么搞的?”
刚刚在生日卡上写完字,正得意洋洋欣赏着的露露听出我语气不好,抬头小心地看着我。
“你多大了?你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不省心,你自己看看地上的垃圾,真不知你心思都跑哪去了?”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听我发牢骚。
“一整天一整天的把心思都用在这些破玩意上,怎么学习练琴时就没有这份专心呢?你说你学习练琴时都想什么了?做这些就不用想了吗?”
开始时,她看着,小心里有诧异,大概不明白爸爸的邪火从哪来。慢慢地,视线开始坠落,撒在那成堆的手工作品上,我看见她的眼里开始隐隐地闪着浮想的目光。
“看什么呢?爸爸在跟你说话,头抬起来!”
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无辜而脆弱。
“你是不是觉得爸爸没事干?很轻松?可以天天跟着你屁股后面收拾这些总也收不完的垃圾?天天看着你学习练琴?天天替你操心,怕你养成没条理的坏习惯让别人笑话,怕你书读不好长大了被人看不起,怕你做东西时伤了手,怕你在学校被人欺负可爸爸又不知道,怕你心里有事不跟爸爸说,爸爸有多着急你知……”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眼角慢慢变得晶莹剔透,是泪水,像是从细如发丝般的泉眼里无声无息地渗出。她没有拿手擦,我知她不敢,因从四五岁开始一直以来我在训她时都不许她哭,几乎是从读一年级后,就再也没有因我训她而哭过。此刻见她努力压抑着充盈眼眶的泪水,眼睛看着我,竟连眨下眼都不敢,生怕泪水落下惹我生气,我的心里亦是难过至极,几乎要像她一样,原本要逼她说出心事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只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DAMI,小路什么时候回来呀?”泪水终究夺眶而出,一颗颗滴落在手中的生日卡上。我这才看清那个为我而做的生日卡:最下面的烛台是一盒蛋糕,烛体上写着“祝亲爱的爸爸生日快乐!”,署名在烛火上——小宝贝。我的泪水同样不容抑制地决堤而出。
送她去学校的路上,我给她讲了一小段“左手的故事”。
左手在寻找妈妈的过程里,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妈妈。妈妈是那么地美丽与慈爱(就像小夏姐姐)。对,在梦里,妈妈和左手一起玩,到集市上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各种各样左手爱吃的糖果,妈妈都买来给左手吃,妈妈在一旁开心地看着,许许多多左手曾经想要的玩具现在都在他的手里。他们手举着纸风车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里,对花儿说话,和蝴蝶玩耍。累了就找一块草地,妈妈坐下来,左手躺着,把脑袋枕在妈妈的腿上。妈妈从草地里折了一根“毛毛虫”,就是细细的茎上连着像毛毛虫一样的草。“毛毛虫”在左手的脸上爬来爬去,痒痒的,舒服极了,从下巴到鼻子,再到眼睛上脑门上,又经过脸蛋钻进了耳朵里。“好痒啊!”左手忍不住伸手去挠,什么也没挠着,一睁眼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农户家的草堆旁,看着天上的星星,连那两个被挑在箩筐里的孩子都能远远地看见银河对面的妈妈,而自己却孤苦零丁。想着想着,左手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但是他知道,妈妈就在一个地方等着他,总有一天,他能看见妈妈,真正地踏踏实实地躺在妈妈的怀里,不用担心醒来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信心让左手一次次地坚强起来,重新开始去帮助别人,寻找下一把钥匙。
故事讲完了,我们已经来到学校门口,走进大门说再见时,露露对我说:“DAMI,我会认真听课专心练琴的。”
看着她背着书包慢慢远去的身影,我转身离开,回程的脚步轻盈欢快。
回到重庆有段时间了,突然想起还没有对蟹妈妈国庆期间照顾露露表示一下,我下楼去找她,打算请她吃顿饭,也顺便跟她聊聊上海的见闻。
蟹妈妈的擦鞋摊空着,连工具也不在。问旁边的擦鞋阿姨,说蟹妈妈最近经常不出摊,“大概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蟹妈妈就一个人在城里,莫非老家有事,我打她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丝担心,脚下便不加思索地向她住处走去。
重庆山地,却多建高楼,同一个小区,相邻的楼房,时常会出现高处的一楼与低处的三四楼甚至更高层平行的现象。蟹妈妈租住的房子处在小区最低洼处,我从前门进来,需要绕过一个陡坡才能下到她的楼前。当我走到半坡处,经过楼体,楼前空地出现在我眼前。因为是比较老旧的小区,空地上平常泊车不多,且大多是皮卡、小面包,连稍好一点的轿车都难得一见,今天却并排停了两辆颇有气势的轿车,一辆是军牌吉普,一辆是蓝牌昂科雷。
好车多配牛牌,昂科雷的车牌正好被一棵低矮的桂花树遮住,我快行一步,打算满足一下好奇心,突然被两个从楼道里走出来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刚一打眼,该死的桂花树又遮了那两人身影,等我再急步后退时,两人一前一后正弓身猫进昂科雷里,“后面那个是陀螺吗?”我忙小跑下坡,两车已然起步,等我冲上通往后门的主干道立定时,吉普已驶出门外,昂科雷迎着我的面孔视若无睹地继续加速前进,刹那间,我把视线留在车前,身体闪避一旁。昂科雷喘着粗气擦身而过,我的视线被全然击溃,却依然完成了艰巨的任务,呈现给我一张定格的画面:副驾座上一位白发老者目光坚毅而冷峻,老人身后,紧贴着靠背一双仓惶的眼睛恰似偷食后正忙于潜逃的老鼠。
“陀螺是不是回来了?”我努力使自己问出这句话时的语调显得平和些,心里早已经溢满不悦,一种说不出来的糟糕预感在我的脑袋里神出鬼没,像极擅长阵地战的正规军偏偏遭遇了游击队,枪没处瞄,炮没处打,还冷不丁地被刺痛某处。
蟹妈妈把着门,视线不敢与我对接,欲言又止。
“他刚才是不是来了,为什么躲着我?”
“他,可能是没看见你……”证明了我楼下所见不虚。
“没看见我,也没我电话吗?”我的语气已然失控,怒气如炊烟升腾。
大概是暗暗下了决心,蟹妈妈承接了我的视线,“他怕你会责怪他。”
责怪他?我为什么要责怪他?是呀,他做了什么以致于我要责怪他?可是,我现在的确是在责怪他,仅仅是因为他回来了没有告诉我吗?我好像也没这般小气,可又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气恼,气恼中竟还有说不清的惊忧呢?难道是小路……
蟹妈妈似乎知我所想:“他怕你责怪他不要回小路。”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含辛茹苦地把母系家族遗弃了的孩子一点一点拉扯到八岁,突然人家又要了,你便给了。我和陀螺的命运如此相似,换作是我,除非天塌了我没了,否则免谈。陀螺却放弃了争夺,我当然会责怪他。不管什么原因,哪怕是自己没能力给孩子上好的学校,买他一直想要的轮滑……哪怕是别人可以给他最好的一切一切,也不能放弃,因为我们相信我们能给孩子的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也是一个孩子成长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牺牲自我。但也许陀螺认为,放弃也是一种自我牺牲,为孩子前途而做的自我牺牲。唉,谁知道呢?我们究竟如何抉择才是正途。
我此刻心乱如麻,实在不想也不能完成此行目的,请蟹妈妈去吃饭,于是连蟹妈妈家的门也没进,转身下楼。下楼时想起,蟹妈妈好奇怪,竟然也没邀我进屋,而且一直挡在门口,看来老话没错: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追求完美人生的秘密就在于不断地消灭秘密,想象一下活在由秘密交织的人生网络间会是多么可怜的一件事。
午后,天竟起了阴霾,原本细微的阳光突然被揣进兜里,成了它一个人的玩物。窗台上不知谁家的鸽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走来走去,大概是不愿去阴霾的天空里飞翔,昔日优雅的步伐如今成了无奈的徘徊。
陀螺终于给我打来电话。
“哥,你在家吗?”
“嗯。”
“那我晚上去看你。”
“好。”
“哥,对不起!”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有一条路了。”
“我不太明白,是指放弃小路吗?”
“哥,你不是说过,有时主动放弃是为了更好地占有吗?”
“那是打仗!”
“还真像是一场仗。”
“小路是你的骨肉,是你一手带大的,是他们主动丢弃的,根本不存在打仗的前提。”
“可他有能力让小路活——得更好。”
“你没有吗?你不是已经让小路健康快乐地活了八年,多好的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聪明有多好学吗?你不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三字经》、《弟子规》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吗?那么你难道连他每次语文考试都是第一也不知道吗?我不相信那个遗弃了他的妈妈和外公能把他教得更好,更物质更庸俗倒是有可能。”
“哥,他妈妈早就不在了。”
听筒里传来的好似一股超强电波,我浑身一震,唉,“可怜的孩子!”
“小路,他——太可怜了——”
“可是,这样不是更应该把他留在你身边吗?难道要让一个老迈的外公来规划他的未来?”昂科雷里的白发老者倏地跃入我的脑海,竟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这也可算作第二次见面了吧,在各自的潜意识里,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关于小路的未来还有我这个“外人”在指指点点,在忧心忡忡。
“小路,他——病了!”
“什么?”
电波摇身一变,成了惊雷、闪电,直刺耳膜,贯透脑海。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况?是否我对这父子俩——对小路操心过头、寄情太甚?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怎么都好似没完没了的苦药,让我瞠目结舌却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往下咽。陀螺打算放弃小路已经让我失魂落魄,小路的妈妈已然过世更让我无限度为小路担心,现在怎么又病了?这孩子,究竟有多少苦难在瞄着他?
陀螺自然知道电话这头的我心痛,漫天的阴霾仿佛都涌进我的心里……“治疗、做手术要好几十万,我……”
一切都已明了,所有的疑惑不理解此刻全都烟消云散。陀螺,一个小木匠,孩子,罹患重症,数十万医疗费,昔日遗弃孩子的外公,一个将军……所有的关键词拼在一起,搜到的只能是一个结果。转眼间,我的不忿,那些认为是不该的、不负责任的、软弱的、悲剧的选择竟然成了必须的、最需要的、最坚强的、最乐观的结果。也许此刻,我该庆幸那个遗弃者的突然出现。
生命在疾病在贫穷面前竟如此狰狞,所有的亲情所有的爱恋都只能卑躬屈膝,叫人不敢正视。
“是——多囊肾。”
阴霾之日,晚来寂静如空城。
不知何时,我已昏昏然伏案而眠,冥冥入梦。
梦中时空颠倒,人影交错,我仿佛乘上时光机,穿梭在时光的回廊中,时而飞驰,时而漫游,一扇扇窗在我身边次第洞开,窗后有儿时的田野、校园的黄昏、襁褓中的婴儿、孩子在草地上奔跑的背影、遥渺清澈的读书声、叮叮咣咣的敲击声……突然,时光机绕过转角,钻入隧道,极速奔驰,身后传来轧钢般的尖利而压抑的声响,像是把所有的一切扔进了炼狱,黑黢黢的隧道前方突然出现一面白幕,原先的窗后景物竞相飘过,只是增加了似有若无的显影,一闪即逝。田野里两个男人在互相指责,其中一个一会儿是我的装扮,一会儿是父亲的身形;校园的黄昏被抹上了浓重的油彩,夕阳诡异地幻化成两张面孔,遥望着已经悄然而出的月影;襁褓中的婴儿多了叠影,晃来晃去,让人目眩;奔跑的背影时或摔倒在草地上,孤零零地哭泣;读书声戛然而止,孩子惊恐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敲击声回荡在一个幽暗古旧的老房子里,像迷路的精灵……
砰砰砰、砰砰砰……
不知道陀螺敲了多久的门才把我从梦中惊醒。
门外,陀螺恭敬地站在一个老人身后,正是昂科雷里那个目光坚毅冷峻的白发老者,无疑是小路外公,那个将军。
“哥,叔想来看看你,谢谢你对小路的照顾。”
将军未等我邀请,径自迈步进屋,对室内陈设略作省视,便自行落座背墙主沙发上,果然“大人气派”。我已无心计较,只想多了解一些小路的病情。陀螺说了半天,不甚了了,大体是很严重,必须手术治疗,眼下已经住院,“隔几天就要治一次……”
“是透析。”将军似乎对陀螺的描述感到一丝不耐烦,主动接过话:“从小就有的病,到现在才发现,已经很严重了,相当于癌症晚期,得换肾才能活,现在最重要是找到肾源,糟心啦!”
虽然表达的是对小路的担忧,但这个老人的语气和言下之意让我颇为不快,什么叫“从小就有的病”?什么叫“到现在才发现”?明明是在责怪陀螺,一个遗弃者有什么资格责怪抚养人,更何况他如何能了解陀螺这样的单亲爸爸生活有多么艰辛!我几乎要反唇相讥,却见陀螺在一旁竟似惭愧得无地自容。唉,可怜又可敬的一个父亲。
陀螺已如是,我只好压制怨气,就事说事,顺带安慰陀螺,“肾移植好像挺多的,许多尿毒症换了肾身体都很健康,跟癌症两码事!”最后一句终是含了些不忿。
老人扫了我一眼,不知是自省言过其实,还是不与我计较,“手术不难,会有最好的医生做,难的是这孩子配型,光是O型血能接受的肾源就少之又少,其它几项指标都不易配,现在看来必须得在亲属间找,可惜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否则就是两个腰子都摘了给他也该呀!”
我不懂医,自然不明白配型的难处,想他是将军,一个肾移植手术又怎能难得了他,大不了到黑市上去找,这世道除了尚未攻克的癌与艾滋,哪有钱治不了的病?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早就孱弱不堪的躯壳不照样屹立不倒,莫非真靠的是信念?不过在器官移植手术中用亲属间的供体效果最好,这我倒是在新闻中屡屡看到。老家伙既然不行,小路至亲唯有陀螺。
我忍不住看向陀螺,却听他悲怨地说:“他们说我血型不配,怎么当爹的就不能给儿子肾呢?我真没用!”堂堂的汉子第三次在我面前情不自禁地落泪,前两次亦是在他提及小路时。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陀螺的泪水凝结起来,一时间,无人再说话。直到将军起身拍了拍陀螺肩膀,带头向门外走去。我下楼送他们到小区门外,将军停下回头对我说了声“谢谢”,似在道别。我止步,看他们走向路边的昂科雷,陀螺紧紧跟着将军,亦步亦趋,长年做木工已略显佝偻的身背此刻无比悲凉。
将军上车前突然向我挥手,高声冲我发出邀请:“小路总提起他的露露姐姐,放假时欢迎你们来上海。”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上车离去,一点一点地淹没进夜色中。
一个多月后,小夏回来了,凸起的小腹已经初具规模,对新生命的期盼暂时冲淡了我们对小路的忧虑,而且我们开始日渐忙碌起来。忙碌永远都是转移视线调节情绪的灵丹妙药。
小雪刚过,即便是在“火炉”重庆,天气也已经开始冷起来。周六,我和露露陪着小夏做产检。血检处的护士阿姨一边拉着小夏的胳膊轻拍,一边盯着露露看,“真漂亮的小姑娘,阿姨好像见过你诶。”
“我也抽过血,你当然见过喽,你还说我肉多血管不好找了呢,我妈妈的好找吗?”
我心里一颤,握露露的手不由地收紧。
“DAMI,你干嘛捏我呀?”
我怔怔地看着护士把针头刺进小夏的胳膊里,血立刻溢进细细的软管。护士不停地更换着手指粗细的玻璃管,血毫不迟疑地一一满足。那支粉嫩的胳膊在我的眼前慢慢缩小,幻化成孩子的胳膊,胳膊的另一端被无数只手死死地抓住……
“噢,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国庆时了吧,那几天人少,我还说我运气好,值班时遇上你这么个天使样的小姑娘。”护士摘掉手套的手很快捏了捏露露的小脸,得意地在空中划了个弧,落下时还轻轻拍了拍桌面。
我已经顾不上去扶正要起身的小夏,拉着露露的手出了门,在走廊里盯着露露问她。
“爸爸去上海时,你来医院啦?”
“是啊,蟹妈妈带我来的。”
“为什么来医院?你病啦?”
“我夜里咳嗽,早晨起来嗓子有点疼,蟹妈妈就带我来了。”
露露的身体一向很好,偶尔伤风感冒,我也先自己注意观察,轻易不来医院。现在的医院治大病可以,治小病却往往不能让人放心。从两三岁开始,露露几乎就没怎么进过医院,没想到却在我短暂离开时进了医院。现在想来,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因我从上海回来时,她已生龙活虎。但不管怎样,我决定给蟹妈妈打个电话问一问。
蟹妈妈已经受邀去上海照顾小路了。在医院里打她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断了。回家的路上,她打了过来。
“刚才在小路病房里,他刚睡着,怕吵醒他。找我有事吗?露露小夏都好吗?”
“都挺好的。小路怎么样?”
电话那端突然消声,连一丝喘息也感受不到,看来小路病情已不乐观,这段时间为免露露担忧,我刻意不去了解小路的病情。
“DAMI,是蟹妈妈吗?我要跟她讲话。”坐在身旁的露露没等我答应,伸手拿去手机,贴在耳朵上听。我刚要喝令她还回手机,已发现她脸色遽变,忙从她手里夺回手机。听筒里传来:“……现在睡着了,但愿能快点找到肾,再不做手术怕孩子受不了这些苦,遭罪啊!”
蟹妈妈低沉的声音显然是压抑着难言的苦痛。露露定然是听见了不好的描述。原本不过是一桩小事,确认一下国庆去医院的情况,现在倒好,露露此刻情状只怕很难劝她对小路病情放下心了。我已无心再聊,借口车上太吵,挂了电话。
露露倚靠在另一边小夏的身上,眼睛茫然地盯着车窗外,一辆巴士贴着窗子呼啸而过,竟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晚饭,露露吃了一小碗面便不再要,我们知她念着小路,亦不劝她。她丢下碗,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按了摇控器,是我之前看的纪实频道,正在播《动物世界》,热带雨林里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鸟儿在一个个特写镜头下显得分外明媚动人。我以为这多少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却见她脸对着电视,视线落在电视旁装饰架里的手工摩天轮上,那是她和小路暑假合作的成果。
小夏看出我的担忧,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兴致高昂地”向我们发出邀请:“我们去散步吧,听说万达那儿今天有表演。”
我忙附和,露露抬头看了看我们,默然起身到门后鞋柜处换鞋。鞋带松了,小夏蹲下帮她系好,她也没说“谢谢”,先自出门去按电梯。
广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根本没有什么表演,露露却并不在意,找了个长凳坐下。小夏冲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她的意思,若是往日,露露定会缠着她怪她撒谎再索取补偿,现在连主动补偿的机会都没有。我伸手把露露拉起身,“饭后散步对身体好,这才走几步就要休息啦?”小家伙依然一言不发地任我牵着踽步相随。
我们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冷清的道路,路灯已经亮起来,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只是车辆依然较多,倒衬得城市更加萧索。在一处政府大楼后面的公园里,我们停了下来,这里有露露平时最爱玩的公共健身设施和秋千。天气不那么冷的时候,秋千架旁总是站满了跃跃欲试的孩子。此刻,四个秋千架,除了一个已破损,其余三个一动不动,显见被冷落了许久。我们得以每人坐了一个,小夏有孕在身,只是象征性地晃一晃,我有心带动气氛,用力地把自己荡在空中,一边呼喊着“看谁荡得高”。几番来回,虚弱的身体和紧张的情绪已经让鼻尖渗出细汗,却不见坐在中间的露露有一丝动静,只好停下。
“露露,要不要爸爸给你讲个故事?”这已经是我的最后一招了。
露露低着头,没有回应我,幸而终于开口说话了。
“DAMI,小路会死吗?”
我想了想,决定不回避她的问题。
“会,但不是现在。”
“那他还能活多久?”
“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由生到死的过程,这是自然赐予生命的礼物,如果所有的人都不会死,那很快地球就装不下人了,对不对?”我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停留的时间都不一样,有的长一些,有的短一些,死跟很多东西有关,老了、生病了,甚至遇到灾祸,都会让人失去生命。我们的小路虽然生病了,但只有很少的病会夺走人的生命,很少很少,大多疾病都能治好,比如感冒、拉肚子、咳嗽等等。”
“可是小路不是这些病!”
“嗯,小路生的病在这里。”我转身指着肾的位置给她看,“这里有一个器官不愿意好好工作了,从小路刚出生的时候,他的那个不像话的器官都一直在偷懒,现在它几乎就要罢工了……”
“那怎么办才能让它好好工作。”
“首先,爸爸要告诉你的是,即便它偷懒,不好好工作,人也不会死,小路不是长得跟你一样高大了吗?”这句话似乎起了很大的作用,露露的脸色终于舒展了很多。“想让它好好工作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教育它,给它吃药,让它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重新好好工作,如果它还是不听话,那就用另一种方法,把它换了,让别的热爱这项工作的器官代替它。”
“那为什么还不把小路的换了呢?他——现在一定难受死了……”
下午的电话里,她果然听到了蟹妈妈关于小路病情的描述,也必然是让人不忍听闻的,连久经世事的蟹妈妈在描述时都那么悲抑,这几个小时来,也真难为她一个孩子被那样的症状缠绕纠结。想着想着,心里更添了对小路此刻身体所承受痛楚的彻骨怜惜。
露露的追问有些难以回答,说小路手术需要另一个人身上的器官势必又会使她再度担心,而且又岂是别人的器官都可以的?我一时语塞,心里又很清楚,问题不能再回避,回避只会带来更多的忧虑。
“爸爸刚才给你看了那个器官在这里,”我一边指给她看,一边继续:“事实上,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两个同样的这种器官,只要有一个好好工作,人就会非常健康,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了,只要有人愿意给小路一个,他就好了!对不对?”
聪明的孩子,我只能点头,没想到她紧接着说了一句让我险些昏厥的话。
“那我给他一个,反正我有两个呢!”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竟然鼻翼扩张,眼眶一热,险些落泪。随之而来的,竟又泛起一丝惊惧,好似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奇异的感觉让我心悸,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不露出异样的神色。
我看着露露,强作轻松且认真地对她说:“已经有人愿意给他的,哪里需要你的。”
“那就好!要也没关系,反正DAMI都说有一个就够了。”
语气是那么地轻松,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忧虑。看着她抓紧铁链,踮起脚尖,双脚交替向后,等秋千与横梁间角度足够小时,突然收起双脚,身体立刻向空中荡起,我和她同时“啊”了一声。这一声“啊”,于她,自然是放心之后的欢快;于我,却是难言的担心,仿佛这一下,便把我的所有荡出视线,消失无影,再也无处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