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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速之客 ...

  •   活得太长,旧事一回想起来就没个尽头。
      离镜已跨过竹桥行到我面前,我才恍然省起现今是跌在一个大洞里,正撞上这一辈的鬼君同个女妖幽会。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涩然道:“阿音,我寻你寻了七万年。”
      我斜眼觑了觑那仍在草亭里立着的女妖,大惑不解。只听说债主追着负债的跑,倒没听说哪个负债的天天跑去债主跟前晃荡,还一遍遍提醒别人你怎么不来问我讨债。而怎么算,我与离镜两个,都是他欠我比较多。
      我挣开手来,往后退一步。他却又近前一步,直直将我盯着:“你男子的样貌就很好,却为何要做这样女子的扮相。阿音,你是不是还在怨我?你当年说与大紫明宫不共戴天,你可知道我……”
      我拢了拢袖子,微微一笑:“鬼君不必挂心,不过是一时气话,如今鬼族神族处得和乐,老身也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岁,道理还是懂一点的,万不会无事生非来扰了你大紫明宫的太平。你我便井水不犯河水吧。”
      他怔了一怔,急道:“阿音,当年是我负了你,因你不是女子,我便……我便……这七万年来,他们都同我说,说你已经……已经……我总是不相信,我想了你这么多年,阿音……”
      我被他几句阿音绕得头脑发昏,怒道:“谁说我不是女子,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男人却是我这般的吗?”
      他要来拉我的手蓦然停在半空,良久,哑然道:“你是女子?那当年,当年你……”
      我往侧旁避了一避:“家师不收女弟子,家母才将我变作儿郎身。鬼君既与我说当年,我就也来说说当年。当年鬼君弃我择了玄女,四匹麒麟兽将她迎进大紫明宫,连贺了九日,是为明媒正娶……”
      他一挥手打断我的话:“你当年,心中可难过,为什么不同我说你是个女子?”
      我被他这么一打岔,生生将方才要说的话忘干净,掂量一番,如实答他:“当年大抵难过了一场,如今却记不大清了。再则,你爱慕玄女,自是爱慕她的趣味品性,难不成只因了那张脸。我同你既已没了那番牵扯,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他紧紧抿着嘴唇。
      我只觉得今夜真是倒霉非常,看他无话可说,匆匆见了个礼,转身捏个诀乘风飞了,顺便隐了个形,免得再遇上什么纠缠。
      只听他在后面慌张喊着阿音。
      可世上哪里还有什么阿音。
      再者,当年我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因为,他的性子像极了君陌,每每同他在相处时,我就不可避免的念起君陌,连带着给了离境一两分真心。当年对师傅那般依赖也是,师傅的眼睛跟君陌有些相似,像极了我与君陌初次相见时他的神色模样。
      我仰起头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上方看,硬是看到眼眶酸涩,才重新收回心神,好生稳住身形。
      因在夏州耽搁了半日,回到青丘已是正午。
      我两只脚刚着地,便见一个油绿油绿的小人从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里钻出来。
      迷谷一副奶妈嘴脸跟在一旁,十分着紧:“小殿下,你可慢些,慢些。”
      我揉了揉眼睛。
      小人已经呼啦一声扑到了我脚边,眼中含了一包泪,甚委屈地嚷道:“娘亲,你说话不算话,明明昨天说好了要同我们一道回天宫的!”
      迷谷垂了眼睛看地,时不时来觑我,想是忍了许多话要说。
      我瞪他一眼,挥了挥袖子允了。
      他双手一揖,拜在一旁:“迷谷万死,姑姑命迷谷好生守着青丘。奈何迷谷的本事对付个把小仙尚可,天族的太子殿下大驾,就委实有些拦不住。况且太子殿下还送来了姑姑的孩儿,看在小殿下的分儿上,便只得让太子殿下也入了青丘,却事先没能向姑姑请个旨意,还请姑姑责罚。”
      我一愣,夜华君也来了?难道昨日我落了他天族面子,他今日特地跑来找我讨说法?
      小糯米团子抱住我右手,扬起头来嘟嘴道:“父君说娘亲不愿同我们回去,是怕一时住不惯天宫。这却没什么,我和父君搬来与娘亲同住便是。只要有娘亲在,阿离是哪里都住得惯的。”
      我被他这话震得头晕,脸色恐不是那么好看地道:“你说你要同我一起住?你父君也要来同我一起住?”
      小糯米团子天真活泼地点了点头。
      迷谷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略微担忧,在我耳边低声安抚道:“姑姑,要淡定。忍一忍,大不了等夜华君来了赶出去便是了。”
      也是有这种先例的。
      据说如今的天君在做太子时很风流,老天君为他定了本家的表姐做太子妃。天君不满意,老天君一纸天旨下来,将他发派去了他姑母府上禁闭。天君在他姑母府中住了一月,竟与他表姐生出情意来,方回天宫便成就好事。是为一桩美谈。
      这么看来,夜华君他要来我青丘小住,乃是名正言顺,没谁能驳了他去。
      可叹他这趟却只像是个来找我麻烦的形容,思及此,本上神有些忧虑。
      更多的,是厌烦。
      若要说我与那个除父兄和迷谷以外的男子一同住在我的狐狸洞的话,除了君陌,别无他人。
      后来因为那件事,与君陌有关的一切,我都拼了命去珍藏,去维系它记忆中原本的样子。
      不过迷谷说的对,待夜华来了,赶走便是。
      我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好像自从与夜华君遇见后,我不在是温和的性子,反而与当初那人努力要促成的女君模样差不多了。
      君者,当从心。违君者,杀。
      这是他告诉我的,如今想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过戾气着实太重了些,与我这性子和青丘风俗大相捷径,况且还未到那种地步,又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小糯米团子看了看天色,眼巴巴地将我望着:“娘亲,阿离有些饿了。”
      狐狸洞已好几日不曾开伙,我转身向迷谷道:“你那里可曾留些饭食?”
      想了想,终是狠下心来对着小糯米团子那张可爱的脸不由分说,近乎强硬的命令道:“小天孙还是顺着四海八荒的辈分唤老身一声姑姑吧,或是女君和上神都可以,老身与小天孙和夜华君,除了那一口头婚约,可无半点关系。”
      小糯米团子一双眼睛益发水汪汪,可我到底是难得铁下心来,终是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拿起青丘女君的气势。
      他见我没有转圜余地,便恹恹地低下了头,整个人都是恹恹的。
      他低下头前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泪花儿包在眼眶里,叫你心里猫抓似的挠啊挠。恨自己不是人啊,怎的如此虐待他啊。
      纵然我其实并没有虐待于他。
      一旁的迷谷先招架不住,赶紧牵了小糯米团子的手哄道:“哥哥这便领你去吃东西,小殿下喜欢吃枇杷吗?”
      我嘴角抽了抽,小糯米团子现今不过两三百岁,迷谷今年却已整十三万七千岁,倒好意思自称哥哥,老不要脸的。
      我尾随他二人来到东边市集上。
      贩果品的小仙们甫见我都停下手中活计,恭顺地唤声姑姑,很知礼数。
      其间不乏鹤发鸡皮的老人家,当然与我比起来,他们尚算年幼,然糯米团子却很不乐意,看了看我,不死心似的特地跑去一个卖松子的松树仙跟前,耀武扬威的叉了小肥腰很认真地问人家:“我娘亲这样年轻美貌,你做什么要将她叫得这么老气呢?”
      松树仙张大一张嘴半天合不拢:“姑姑,姑姑什么时候添了个小娃娃?”
      我望了眼期待的小糯米团子,道:“不是我的。”
      松树仙先是愕然,随即想起了什么,便笑笑不说话。
      也对,姑姑有孩子怎么会不昭告四海八荒。
      再说了,有孩子的话,大概是奶奶她们说的跟姑姑同一年纪的那个人吧?
      今年枇杷丰收,一摞一摞垒在竹筐里,呈于市井上,煞是可爱。看得糯米团子欢天喜地。
      竹筐后面种枇杷的小仙们却不像糯米团子一般欢天喜地。今年既是枇杷的丰年,他们的枇杷便只能拿来贱卖,自然高兴不起来。
      迷谷货比三家,看了半天,又挨个尝了尝,指着一只墨绿的竹筐与我和糯米团子道:“就在这一家挑半筐吧。”
      迷谷择果品菜蔬的水准是凤九亲自调教出来的,我自然对他信任得很,点了点头,蹲在竹筐跟前,开始细细挑选。
      小糯米团子跑到我对面,小胳膊小腿地也来学我。奈何他人太小,一蹲下去便被竹筐子挡个严实。才又不情不愿哼唧哼唧地磨起来,踮着脚趴在筐沿上,拿一个枇杷装模作样地看半天,又拿一个装模作样地看半天。
      正挑得兴起时,半路上突然斜插进来一只手,骨节甚分明,也甚修长。我以为是迷谷,往旁边让了让。却不想他偏来与我作对,专抢我手里已挑拣出来的。我才觉着不对,顺着那玄色的衣袖往上看。糯米团子他爹,此番原应在九重天上仔细打点的夜华君,正弯了腰,笑吟吟地看着我。
      他那一张脸笑成那个样子,真是十分要命。
      我虽然不大想他来青丘做客,但人已经来了,纵然是个不速之客,我青丘却素来是个礼仪之邦,自然不应当与他计较,须得拿出点做主人的风度来,以免被人轻看了去。
      想到此处,收回手亦盈盈然笑了回去:“唔呀,原来是夜华君,吃了没有,今中午我们吃枇杷,没吃就同我们一道吧!”
      夜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颇嫌弃地翻了翻手中几个果子,道:“阿离正是长身体,你就给他吃这个?”
      我一僵,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夜华以为是惹恼了我,却只有我知道为什么。
      我不再理他。
      无端厌恶,像是他曾伤了我一般,做了足够惹怒整个青丘之事的,厌恶。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记仇性子原是这般强,明明喝下了忘记夜华的那药,却依旧刻入骨髓的厌着他。
      夜华没言语,盯了我半晌,一把拽过我的手:“这附近哪里能找到些肉食菜蔬之类?”
      我立即抽出手,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到底是个晚辈。
      我没看夜华,唤来迷谷,让他带着夜华去。
      至于那买的枇杷,我拿回去。
      小糯米团子和夜华?
      青丘狐族向来护短,又是个小心眼,一直以来青丘便有一句话:恩须得记,报恩于人。若记了仇,马上得报。
      所以,他们如何如何,与我何关。
      真是冷漠。我想。
      待夜华他们回到狐狸洞,小糯米团子吃枇杷已吃到打嗝,迷谷马上贤惠地拿了把笤帚扫地上的果皮。
      夜华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与我道:“去做饭吧。”
      我淡然瞟了迷谷一眼,坐着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团子鼓着一个小肚子伸手同我撒娇:“……上神,我也要。”我便顺手将那杯冷茶与他饮了。
      只不过夜华听到小糯米团子那句话,神色有些变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恢复如常。
      迷谷苦着一张脸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宽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历了的,还怕这个吗,我看好你哟。”
      他不甘不愿地入了灶间。
      夜华托腮看我半日,低低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明明青丘是仙乡,却让你治理得如同凡世。男耕女织的,倒不见半点仙术道法的影子。”
      他既没半点做客人该有的自觉,我也不需硬撑着主人的体面,懒洋洋笑道:“若什么都用术法来解决了,做神仙还有什么意思。这样他们已觉着很是无聊了,我正琢磨择个时候为他们备个战场,让他们意思意思打几场仗娱乐身心,免得闷坏了。”
      茶杯往桌上一磕,嗒的一声。他似笑非笑道:“这倒很有趣,若真有那时候,需不需我遣几员天将来助一助你?”
      我正预备回绝他,灶间却突然传出来“嘭”的一声。
      到底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夜华一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神奇。
      夜华做了三个菜一盆汤。
      他之前想让我去帮忙,我也没去。
      迷谷已收拾干净,我便招呼他坐下同吃。
      夜华将糯米团子摇醒,又强灌了他许多东西。小糯米团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离就变皮球了。”
      夜华慢条斯理地继续喝方才那杯凉茶,道:“吃成个皮球倒好,回天宫时我也无须带着你腾云,只需将你团起来滚上一滚,许就滚进你的庆云殿了。”
      小糯米团子立刻伏到我的膝头假哭:“呜呜呜呜呜,父君是坏人。”
      夜华放下茶杯,拿起一个碗来从汤盆里盛鱼汤,似笑非笑与糯米团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后将满碗的鱼汤推到我面前,柔声道:“来,浅浅,你要多补一补。”
      迷谷一口饭呛住咳个没完。
      我亦抽了抽嘴角。
      我双眼泛红将糯米团子从膝头上扶起,微笑地端起面前那碗汤,道:“乖乖,再来喝一碗。”
      夜华的手艺很不错,虽不待见那道鱼汤。其他三个菜,我吃得倒挺愉快。
      午饭用得舒坦,连带心情也开阔不少。
      但是夜华要我在狐狸洞帮他辟出个书房来处理公文,我差点没将他直接扇出青丘,迷谷赶忙劝住我,说住几日不碍事的。
      然后我将三哥以往住的邻湖的厢房拾掇拾掇就给他了。
      我封住了以前君陌住的房间封住,住进了十里桃林。
      可叹直到天宫里那位素锦侧妃已派了仙娥到我青丘的谷口前再三催请夜华,我才悟得一点。
      因了迷谷的缘故,我未有幸见得那位仙娥。
      只听当时一众看热闹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缁衣飘飘,衣裳料子不错,脸却生得寻常。迷谷将她拦在青丘谷口,她甚倨傲地与迷谷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况且还是未来的帝后。娘娘派我来,全是一片好心,白浅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礼成婚,便交颈而卧、终日缠绵,终是不太妥当,就连当年的天君,也不似这样。再则缪清公主方被请上天宫,太子殿下也不该冷落了她。”
      青丘本就民风旷达,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没甚新鲜,何况只是交颈而卧。一众小仙自是将这当作个笑话,没等迷谷开口,已将那仙娥打了出去。
      我将她那篇话在心中掂量一番,真是错了。我大多时间都在桃林不见夜华,怎会交颈而卧、终日缠绵?因搞不清夜华做甚要在我这狐狸洞待这么久,正好寻了这个因由,将此事放到他跟前提了提。
      他正开了窗立在书案前赏临湖塘中的莲花。听我这么一说,皱眉道:“我想来你这里住便来你这里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子,旁的人管得着吗?”
      我呆了一呆,经他这么一提,才实打实重想起来,面前这夜华君,他的的确确是天君老儿红口白牙许给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万岁的,呃,那个夫君。
      可我不喜欢他,我曾经不是没有想过要嫁人,可那新郎,从不是夜华。
      我哦了一声,回他道:“若我也是在正经的年纪成婚,现下孙子怕也有你这么大了。”
      这倒是真的,如若当年我不曾任性非得要跑出青丘毁了他,或许这时我与他已然成亲。
      他拿笔的手顿了顿,我斜眼一瞟桌案上那张宣纸,真是力透纸背的好笔法啊好笔法。
      他默然不说话,放下笔来定定望着我,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听那仙娥说,你将东海的缪清带上天宫了?”
      这话题看来转得不好。
      我单以为男人都热衷于讨论女人。当年我做昆仑虚小十七时,每每惹了大师兄生气,一与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总能轻易化解他的怒气。却忘了此番我已不再是当年昆仑虚上儿郎身的小十七,纵然男神仙也热衷于讨论女神仙,却定然不愿同一个女神仙聊起另一个女神仙。想必,又是我唐突了。
      哪知男人心海底针,方才还十分郁郁的夜华,听闻此语淡淡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笔来蘸满墨汁,嘴角勾起来一丝笑纹,道:“站到窗边去,对,竹榻前,唔,还是躺下吧,将头发理一理,摆个清闲点的姿势。”
      我木木然照他说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为我做幅丹青。
      他翩翩然画了一会儿,忽然道:“那缪清死活不愿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顾我和阿离良多,我便将她带回天上做个婢女。待她哪天想通,再将她放回去。”
      我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却说了这个。
      他抬起头来,眉眼间颇有些温情,缓缓道:“还有什么想要与我说,一道说了吧。”
      我的确有话要同他说:“手麻了,可以换个姿势不?”
      他怔了一怔,忽然笑了一声,又画了几笔,才道:“随你。”
      我最终在竹榻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身上盖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华的,他人却不晓得去了哪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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