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沿阶成碧

6、赢得彻底，输得干净

　　施赢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却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是天生的富贵命，所以他成了一国的国君。不只是他，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都是一国的国主，是最尊贵的人。可他死了之后，入的仍是贱籍，好似生前的富贵荣华，万人歌颂不过是一场隔着幕布的梦，等那幕布撤了，梦也就该醒了似的。
　　历经几世轮回，施赢现在都记着那个身着黑服言辞犀利的大美人，那个在他经历生老病死后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美人，美人浓眉紧皱，对着施赢这个生前富贵死后邋遢的鬼魂说“天性不仁，可惜了这个命格。”，之后便有鬼差拖着施赢去重投了胎。
　　等施赢再睁眼，发现自己的国家已经被历史的洪流冲散了，也淹没了。他甚至可以从野史怪谈中听到他的名字，原来他正天帝施赢也不过是个不循伦常，被媳妇儿给扣了绿帽子的可怜虫。
　　国主大人的命格从来都不差，哪怕前半生坎坷，后半生也一定是能享清福的。施赢在享了几辈子的清福之后，终于厌了。他开始发了疯似的怀念，不，想念那个鬼狱中的大美人。在和尚道士请了一堆之后，他有点气馁了，他舍不得人间的繁华，可是那个人也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自己的脑袋里，甚至是心上。
　　百花的出现，让施赢很愤怒也很惊喜。“百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在他的国家里，那是个女神的名字。因为那个女人能操纵百花盛开或是落败，所以传说中的百花就是女神的名字，国家里所有人都知道，女神被国君藏在了宫廷里。当然，等施赢称王后，“百花”就被新的国君藏了起来。
　　成了孤魂野鬼的百花，一早就失去了美丽与尊贵，她就像老乞婆一样，缩成一团，恳求施赢能给她个容身之所，她甚至让砖瓦缝里都开出艳丽非常的花朵，可都换不回一处苟活之地。
　　施赢从来都知道，百花是不洁的，所以王国里没有一个孩子，是百花可以孕育的。所以比施赢小了五岁的“儿子”继承了王位，死后的老国君不曾被任何人记住，只在史册中留了不干不净荒唐非常的几笔。
　　百花被遗留在了宫廷里，她经历过数以千计的刑罚，同样，她也承受着万千宠爱。无数的男人想将她就地正法，也有无数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百花是美丽的，美丽到不愿重归冥府，美丽地漂泊着，直到她再次遇见了她的陛下。
　　于是百花发现，她的陛下变成了一只被水打湿的癞皮狗，他不再野心勃勃，他变得喜欢冥想。百花在被道士的符咒弄到生不如死的时候说“百花不属于人间，百花是冥府的。”，倏忽间，施赢又看见了那个身着黑服，口吐恶语的人，仿若种在了心上一般。
　　再一世的施赢，是被人供养着的，一族人的香火供奉，求的是家业兴盛，多子多福。被供奉的施赢也便不去投胎，不求来世，只在人间晃晃悠悠地飘着。慢慢地他忘了好多事情，忘了幼时饥寒交迫，少时寄人篱下受人欺辱，也忘了功成名就成一世伟业后的酣畅淋漓，只是那个人，那句“天性不仁，可惜了这副命格”总归忘不掉。
　　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天下本就是一人的天下，何曾是天下人的天下过，称帝当天，他便连斩里两位将军，之后又抄了三个世家大族，国库立马就丰盈起来了，再之后，整顿后宫，贫家子一路登高直上，振臂一呼，总算是享到了皇帝老儿的待遇。
　　受了小半辈子苦，可享了大半辈子福，他施赢这辈子真是赢到家了。可是他身死后，给他扶棺的是谁啊，头几年去他碑前给他扣头烧香的又是谁啊，他施赢当真就那般不仁吗，为何给他扶棺烧香的，他半个都不认得呢！他的子孙呢，他的好友亲朋呢！
　　他每年给孩子们赏赐无数，为何就没个人来给他上一炷香啊。为何要把他深埋地下，埋得那么深，黑白无常都要挖半天，才将他这老鬼给逮出来。他最是维护亲族，他纵容亲族杀人害命，惯得他们无法无天，可是为何不见那些个叔伯子侄为他流一滴眼泪呢。
　　施赢在最想不通的时候，遇见了项吟，项吟给了他解释，于是他就忍着那血腥味儿，听着那十恶不赦的大鬼差遣。项吟说“你遇错了人，你品错了人性”，项吟说“天道好轮回，你把那些个诚心的、忠心的、好心的人全给弄的死心了，却把那些黑心的、无心的人给捧在了手心里，所以，你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施赢的一生赢尽了，也输尽了。
　　项吟承诺施赢再看一眼那个金镶玉嵌眉眼锋利的大美人来着，可是在那之前，施赢先看见个，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面孔。
　　悠悠转醒的施赢在茅屋中，看见了打扮得非一般富贵，表情非一般激动的连铎，一个皮娇肉贵的小王爷。当初施赢在眼看着小王爷没气之后，立马就跑去他当时的长官那处邀功，就那么提着颗血呼呼的人头，脸上倒是白白净净的，施赢在割脑袋前，特地给小王爷把脸擦干净的，生怕别人不认得那是当朝皇帝亲弟弟的脑袋，故而对连铎的脸竟也算得上是印象深刻了。
　　“你，可好些了。”，连铎干站在床边，干巴巴地问了这么一句，施赢见他神情紧张，倒不像是来复仇的，也就没躲闪，直言道“项吟呢，他说要我见人，那人可不是小王爷你啊。”，施赢话一出口，连铎神情也便散了，“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他是在骗我，可我还是信了。”。而后连铎携着床上人的双臂，细问道“你可曾记得喂过我一碗汤水？”，施赢见他问的颇为稀奇，也就回他“我看你吃不下那干瘪的稻粒，才想给你一口水，没成想，你还没喝，就那样去了，也是省了我好大的功夫。你做人时见的最后一个活人大约便是我了，如今我俩同为鬼怪还能同聚一堂，想来也是缘分使然了啊。”。常枕秀在一旁看着二人如何相互聊闲，直到连铎能收敛起满脸期盼喜不自胜的面孔，方才现身，想奚落一两句。
　　项吟见常枕秀想说活了，也就不客气地插了嘴“施赢，如今这诺我也算是兑了，不知你何时入我的罚过钉啊。”施赢一扭头就看见了那个被他放在心上拔不掉，放不下的人了。夹霜带雪的面容，凌厉的不成样子，染将棋正细细地盯着连铎，可印在棋上的除却连铎不屑的面容竟什么也没有。
　　“你说我天性不仁，不如今日便将我这冤魂厉鬼收去可好。”，施赢猝不及防地开了口，眼神里有委屈、有怨恨、可最多的是倾慕，他施赢竟想一个鬼差想了千余年，不知道姓甚名谁，甚至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不在该乞求还是企盼。“染将棋内，不容恶鬼。”常枕秀依旧那般，任性的好像千年前。“鬼使大人，小人是受人间香火供养的灵，可算不得什么恶鬼，如若不然，您身后的那位又何苦费心寻我呢。”，染将棋上慢慢地印上了施赢的面孔，直眉阔目，隆鼻丰唇，果真是一派正人君子的好长相。“我若收了他，你可会伤心啊，连铎。”，连铎又恢复了之前淡漠贵气的面容，直视项吟道“你说会让我们天长地久的，你说会让常枕秀离得我们远远的，如今这都不算数了吗。”言罢，原本被项吟妥帖收藏在衣襟中的罚过钉，竟不受控制地浮在半空，不知该指向谁。
　　“怎么头一次倒贴没倒贴成，就恼羞成怒成这个样子啊，连铎，你就该学学我，我倒贴了这么些个年岁，说什么了吗。”项吟见连铎不吭声，便接连道“凡事你就不该想太多，人家给了你碗汤，你就能和人家生死相许了啊，真是贱得慌。”。施赢在细细地看过常枕秀周身每一寸之后，便倾身依附了上去，魂灵陡然失去了形状，化作一缕烟，扑到了黑棋中，并与之纠缠，倒是有点不死不休的意味了。“你看，那也是个贱的，咱们常冥君不过说了句话，那灵竟也是记了千百年。”，项吟怏怏地讽着。
　　“如今我也仅是一孤魂野鬼，也便不和二位魂使多做闲聊，告辞了。”，连铎要走了，罚过钉发出了“铮铮”的声音，常枕秀倒没说什么，径直也走了。项吟似笑非笑对着连铎作揖见礼，“今日多谢小王爷成全，改日我若是不用在常枕秀的炕头守着，定去给你送喜糖。”。连铎听着，就那么听着，等项吟说完了，他也就准备走了。
　　施赢大概算是最难缠的灵了，自打依附了染将黑棋，便日日想与常枕秀说话，说他几世轮回，哪一世的媳妇儿最是贤惠体贴，哪一世的子孙最孝顺，哪一世世道好的人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又是哪一世家家穷困潦倒地要换小孩儿煮着吃。常枕秀被烦的难受，就想把他给扔掉，可那灵却复扑回常冥君身边，一脸悲切道“我幼时不听话，煮了一只母兔子来吃，母亲也如你那般说我天性不仁。可是她又没和我说过那是能生崽子的，她就怨我心狠，可她就是不教我。”，施赢紧盯着常枕秀的“眼睛”，目光深情地像是在看着小情人儿，“虽是经历了那么些个轮回，可我仍感觉唯有施赢才是真正的我，也只有我才能是施赢。”，最后深情变成了伤情，施赢也成终是成了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