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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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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莽莽,胡杨嶙峋,铺天盖地的风尘之下让人几乎看不见前路,满眼都只有一片苍茫,斑驳的城墙在风沙中苟延残喘,坚守着自己最后的傲骨,偶有几声驼铃声叮叮咚咚响起,又立马被狂风撕碎,飘散在龙门荒漠的每一寸沙地上。
苏折叶侧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耷拉着双腿,小心翼翼藏起别在腰间的长空令,正了正头上的斗笠和脸上的面纱,掩映的面容下看不清神色与表情。
身侧有恶人谷跑商的人来来回回经过,并没有人注意这个悠闲的紫衣女子,也没有人留下来和她说说话。
一声嘶鸣在苏折叶耳畔响起,突然被惊动的骆驼躁动之下将苏折叶掀了下去。
“诶——哎哟!”
然而,预料中与灼热的黄沙的接触并没有传来,苏折叶只感觉一阵狂风吹过,落到了一个安稳的怀抱中。
感觉到自己的斗笠被掀开,她悄悄地睁开一只眼,便撞进一双异瞳之中,蓝眸如星辰大海,金眸如日月凌空。
隐在兜帽阴影下的五官分明如刀刻,眼窝微陷,鼻梁高挺,是异域人的模样。
她愣了愣神,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
那人放下她,那双异瞳紧紧望着她的双眼,抬手往她眼眸处拂去。
苏折叶下意识退了一步,避开他的手,俯身拾起掉落在地面的斗笠,常年施针导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颤抖的双手在炎炎烈日中冰凉异常,她故作镇定地小声嘟囔:“看什么看,没看过紫色眼睛……诶?”
在她起身的那一霎那,一根糖葫芦出现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如果没有戴面纱,这根糖葫芦就直接被塞到她嘴里了。
苏折叶腹诽,这大漠飞沙的,他哪儿来的糖葫芦?
不对,重点错了。
“你你你……你是谁啊!”她并没有收下那根糖葫芦,正了正自己的斗笠,望着这个人和他身后的白马,只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神出鬼没,连什么时候近身她都不知道。
他弯着那双好看的眸子,慢悠悠道:“中原人,浩气的?”
苏折叶顿时收起懒洋洋的模样,手悄悄摁上腰间长毫:“你要做什么?”
“接着。”他把手里的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
她感觉不到眼前人的杀意,一头雾水地接过那人递来的糖葫芦。
他翻身上马:“喏,你的骆驼,跑了,我送你?”
苏折叶冲他摇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能走。”
“你能走?”
不知为何,苏折叶总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揶揄调侃。
“你看,这些人,都比我想,杀了你。”他启齿而笑,眼波在来往跑商的人中转了一圈,唇上一颗小虎牙带着说不出的自得。
苏折叶沉吟片刻,便仰头伸手道:“好啊,那就劳烦这位朋友了。”
那人接过苏折叶的手,将她稳稳当当地甩到自己身后:“坐稳了。”
“啊?”苏折叶看着这人劲瘦的腰间不着寸缕,仔细思考手能放在哪里,这时候她隐隐约约听到他轻笑一声,身下白马奔驰而去,顿时断了她思考,忙带着糖葫芦紧紧搂着他的腰,心底第一个想法:唔,这个腹肌手感……还不错?
随着马蹄渐慢,苏折叶才缓过神来,发现正是自己在楼兰古城这一处找到暂歇的地方。
那人翻身将她抱下马,便退了一步:“到了。”
苏折叶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要不进来坐坐?虽然没什么好招待……”
“好啊!”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摘下兜帽后的那张脸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阳光。
苏折叶也不好意思说那只是客套话,只好将这位扑朔迷离,甚至不明他为何知道自己住处的不速之客邀请进屋:“那你……随意坐。”
屋内摆设很简单,就一张矮床,一张木桌,几条板凳,桌上一个水壶,几个水杯,门后堆着几筐草药,一个药炉,但是样样干净精致。
那人规规矩矩坐在桌前,两只手搭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带着黏在身上的那两道目光,将手上沾了黄沙的糖葫芦搁置在桌上,摘下斗笠和面纱,回眸便与他对上了眼,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苏折叶敏锐地发现,放在桌上的糖葫芦已经换了一根干净无尘的。
苏折叶不知为何,嘴角不自觉沾染上笑意,坐到他对面,为他斟了一杯茶水:“龙门这儿也没什么茶,我就采了些草药来煮水,希望你别嫌弃。”
“不嫌弃!”他双手接过,带着些许诚惶诚恐,问道:“你怎么……怎么把面纱摘下来了?”
苏折叶弯着一双剔透紫眸:“我又不是唐门的姑娘,在外戴面纱是防风沙的,回家还带什么面纱啊?”说着拿过那根糖葫芦,“那我不客气啦!在龙门这种鬼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糖葫芦的?太厉害了!”
那人握惯了弯刀的手谨慎攥着那个陶杯,仿佛在专注地看着里面水的纹路:“你,不怕我?”
“你又没恶意!”苏折叶嚼着糖葫芦回答,“喏,你还给我送糖葫芦呢!”
他小心翼翼地笑开,苏折叶发现,这个人就像个到别人家里的孩子一样,紧张地试探着自己能做的事情,生怕惹恼了主人,完全没有他该有的冷厉与血气。
“你叫什么?”
“陆予夺。”他一字一顿地回答。
“噗——”苏折叶笑了起来,“你在怕什么?”
“你的长空令……”
苏折叶的笑容渐渐冷凝下来,她将口中糖葫芦嚼吧嚼吧吞下去后,正色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也不是我能说的。”
“对不起。”
“好了,不早了,你也该走了。”苏折叶打开门,傍晚晚霞为无垠的荒漠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铺陈了一地暗红。
陆予夺站在苏折叶身后,问道:“我……我以后还能来吗?”
“你们恶人谷的明教弟子,都像你这么闲的吗?”苏折叶侧身为他让出门,挑眉道。
陆予夺戴上兜帽,吹了声口哨,他的白马欢腾地跑过来:“其实……其实也没有!”
“哦?”
“你今天的长空令,被人看到了,你要小心。”陆予夺上马后不放心叮嘱道,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苏折叶一眼,仿佛有许多未尽的话想同她说。
苏折叶心底压着很多的疑惑,但也不好直接表现出来,看到陆予夺的那一眼,鬼使神差地冲他说了一句:“以后想来,就来吧!我一个人,也没啥意思。”
“好!”他高声回复,扬鞭策马,一人一马的身影在大漠黄沙中渐渐消失在苏折叶视线的尽头。
“长空令……”苏折叶转身进屋,下意识抚上揣在胸口处的长空令,沉吟思忖着,“恶人谷……明教……陆……”
圆月当空,苏折叶推开门,迎接那一片放肆皎洁的月光,大漠徐徐凉风拂过,温柔地吻上她每一根发丝。她抬眼看着那轮圆月,心头突然闪现过一双蓝金色的异瞳,那种熟悉感又一次油然而生。
她想,她知道了。
原来,他叫陆予夺啊。
生灭予夺,真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名字。
“折叶,我万花谷不与外界相争,只无愧于心,因而无论你加入浩气盟还是加入恶人谷我都不予阻拦,但是你不能忘记,刚入万花时你所记诵的大医精诚。”
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她从万花谷学成入世,在离开万花的那一天,孙老先生如是叮嘱她。
她跪在孙老先生面前,对他行了一个大礼,认真道:“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苏折叶离了万花谷,便带着自己的满腔济世热血加入了浩气盟,立志救尽天下人,虽为浩气中人,却未与恶人谷操过干戈,直到某一日,不知为何,谢盟主将一支长空令交到了自己手上。
“盟主这是何意?”
“长空令授你,我要你前去龙门,诛杀恶人谷中人。”
“盟主知道,折叶学的是太素九针,不会杀人,只会救人。”苏折叶将那支长空令高举过头,执拗地仰头望着谢渊,“请恕折叶,难以从命。”
谢渊单手摁在长空令上:“这个人,除了你,没人能杀。”
“何人?”
“明教弟子,陆生灭。”
苏折叶想起刚到龙门的时候,也是黄沙漫天,不过似乎这样的景致在龙门才是正常的。
风沙弥散看不清前路,苏折叶拉了拉面上的面纱,身下驼铃声叮叮咚咚,在闷闷的风声中仿佛传不出去,只能拘谨在方寸之地。
医者的敏锐让苏折叶突然皱起眉头,憋在灼烫的沙子中的闷得令人几乎喘不上气的味道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徘徊,她皱了皱鼻子,拍拍骆驼的头,跳下骆驼,循着腥味摸索去,看到地上血迹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那股铁锈般的味道也越来越烈。
突然,她望见眼前不远处沙丘上有个人瘫着,身旁的黄沙已被鲜血浸染,但是那只手却紧紧握着身侧的刀。
那个人身上有着一种气息,一种阴沉得完全不符合这种艳阳天的气息,苏折叶心里莫名有些犯怵,•但是看着流了满地仿佛不要钱的血,本着医者仁心,想着孙老先生的叮嘱,下意识伸手隔着衣服抓住脖子上的吊坠,握紧了片刻,仿佛从中汲取一些力量,才松开,一步一挪往前靠近那人。
在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人突然睁开眼,眼中日光灼灼,慑了苏折叶一下,危险的本能让她退了几步,也因此避过那人危险的刀锋。
这一刀用尽了那人最后一分力气,最后踉跄往前一摔,用自己的弯刀支撑地面,勉强单膝跪着,那双诡谲的异瞳恶狠狠盯着苏折叶,如暗夜中盯着猎物的危险生物,苏折叶抿了抿嘴,随意揩了两把被刀锋划破脸擦出的血迹,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什么动作,便又往前再挪了两步,直到感觉到他不再能对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才放心大胆地靠近他。
“喂,你……你还能动吗?”苏折叶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手戳了戳他的臂,他已力竭,随着苏折叶轻轻一碰便晕倒在地。
苏折叶揽胸站在他面前,认真思考将这个人带走的可行性,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弯下腰提针封脉止血,再把他手臂扛到肩膀上,支撑着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遗落在地上的刀,想了想,还是另一只手掂起那把刀,吃力地拖着耷在她身上的男子,一边拖着那把长刀。
到了自己骆驼面前,苏折叶又陷入了沉思——该怎么把这个人搬上去。
“嗯……对不住了大兄弟!”说着,苏折叶从腰侧又取出两根针,戳上这个人手上的十宣与劳宫两个穴位。
“嘶——”那人眉头紧皱,意识清醒了一瞬,苏折叶在一旁凉凉道:“想活着就自己使点劲上骆驼。”
骆驼虽然乖顺地伏下身,但是还有一定的高度,那人撑着苏折叶,勉强够上了骆驼的驼峰,又晕了过去。苏折叶撇撇嘴,只能让骆驼以扛的姿势驮着这个拖油瓶,自己在沙地里牵着骆驼走着,还得时不时回身调整一下他的动作,让他趴得舒服一些。
苏折叶虽说是一个见惯大风大浪,也算能独当一面的医者,但是面对面前高大的男人,力量终究还是有限,只能吃力地半拖着他从骆驼上拽下来,放到屋内唯一一张床榻上。
她看着这个人身上大大小小新旧深浅不一的伤疤,心里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从医多年,她从未见过有谁身上的疤痕这么多,甚至有几道都是致命,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怎么下手,只能先将他的新伤进行应急处理。
“你……为什么……救我?”
苏折叶转身挑拣草药的时候,听到身后那人说着不甚熟练的汉话,头也不回地回答:“我是万花谷的医者,救人还需要什么恩怨情仇的理由吗?”
“……”身后那人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我的人头……值多少?”
“那关我什么事?”苏折叶不假思索地回复,她不知道这一快速的回答让那人手中即将挥舞过来的弯刀硬是停滞了动作,她回过身,笑吟吟地捣着手上的药,对那人道:“敷药了。”
此时苏折叶才发现那人有着一双好看的异瞳,右蓝左金,自带慵懒与魅惑,像是曾经宫廷寿宴上见过的品种高贵的波斯猫。
“你救我,我记住了。”
那是他同苏折叶说的最后一句话,翌日,苏折叶便没再看到他,床榻已冰凉,看来是走了很久了。